八月十五,深夜,月圓。
已是中秋,觀音禪寺前殿外,放生池水面上浮著幾支疏疏落落的殘荷,池水在皎潔的月光下,閃動著細碎的波光。
一道白影如同鬼魅般沿著池畔翩然前行。
那影穿過前院的側(cè)門,悄無聲息地走入偏院。
偏院中種滿了各色菊花,一叢叢一簇簇,深紫流紅,雪白金黃,在這個季節(jié),正是盛開的時候。
花叢對面是一排低矮簡陋的禪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奇怪的是,最靠里那間卻仍舊亮著燈。
在這魆暗寂靜的月圓之夜,那朦朧的燈火,似乎正在等候著什么。
房門“咯吱”一聲推開時,秋夜微涼的風吹進屋,風中充滿了奇異的香氣,那是比鮮花還要香的芬芳。
房中的燭火忽閃著,綽綽火影下,映出一個身形峻拔如松的男人。
那人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雪白的衣服上,竟然一塵不染,正是謝云霆。
他望向正翩然走入的女子,勉強控制住心中的激動,過了許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終于來了。”
那女子只有十五歲年紀,穿著雪白的絲裙,挽著流云高髻,髻上只別著一枚梅花白玉簪,彎彎的眉,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睛。
那雙大大的、如同星辰般的眼睛也凝視著他,柔聲道:“你在想我?”
謝云霆勉強笑了笑,笑容中卻帶著說不出的凄涼辛酸,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蘇心鈺環(huán)顧四周,立刻看到屋內(nèi)整齊陳列的尸首,目中忽然掠過一抹厭惡,愕然道:“這是什么地方?”
謝云霆笑了笑,道:“這是我半夜時常光顧的地方。”
蘇心鈺輕聲嘆息道:“你當真是個怪人。”
“怎么個怪法?”
“別人都在睡覺,你卻在搗鼓這些可怕的死人。”
“死人并不可怕,相比之下,活人卻可怕得多。”
蘇心鈺無奈地聳了聳肩,嫣然笑道:“死人雖不可怕,卻是很臭。”
說話間,她已從袖口摸出塊雪白的絲帕,掩住口鼻。
屋子里的味道的確很不好聞,腐尸發(fā)出陣陣惡臭,屋內(nèi)燈光陰暗,四四方方的禪房,恰如同四四方方的棺材盒子。
謝云霆忽然笑了,道:“你可有多余的絲帕?我竟然也覺得很臭,臭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我想你的絲帕一定很香,用在這里正合適。”
蘇心鈺打開別在腰際的佩囊,在里面翻找片刻,終于從夾層中抽出塊翠色絲帕。
謝云霆緊盯著她,笑問道:“你換了個佩囊?”
蘇心鈺道:“圣女賞賜給我的,這個是不是比原先那個好看得多?”
謝云霆接過絲帕,放在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幅很沉醉的樣子,又道:“自從你去了蓬萊閣,就連絲帕也與過去不同。”
蘇心鈺嫣然道:“有何不同?”
謝云霆將絲帕展開掌中,淡碧色的手帕上,繡著嬌艷的紅牡丹,綠葉襯紅花,甚是醒目。
謝云霆又道:“這是瑞琦軒的手帕,質(zhì)料一流,繡工精絕,乃是益州的雙面繡,正面看是紅艷艷的牡丹花,背面看是嬌滴滴的玫瑰花,只可惜——”
蘇心鈺面上的笑容,隨著這三個字忽而凝結(jié),輕聲道:“可惜什么?”
謝云霆冷笑道:“你怕是變了,過去的你從不會用如此貴重的手帕。”
蘇心鈺又笑了,道:“這也是圣女賞賜給我的,我在她身邊服侍,這才發(fā)現(xiàn),過去我們都誤會她了,她實在是一個既美麗、又善良的女子。雖然她身份尊貴,卻一點架子都沒有,把我們當做朋友。”
謝云霆打量著她,柔聲道:“你可知這幾日,我一直都在想你,都在為你擔心!”
“擔心什么?”
“因為我已經(jīng)三天沒有見過你。”
“我很忙,而且,為何一定要我來找你,而不是你來找我?”
謝云霆凝視著她,目中竟似有了淚光,輕聲嘆息道:“你可知這幾日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蘇心鈺卻已走過來,拉住他的手,柔聲道:“現(xiàn)在你見到了我,我也見到了你,這里只有你和我,你可以安心了。”
謝云霆卻苦笑道:“為何你不能給我遞個消息?”
蘇心鈺笑了,那笑溫柔如同春天綻放的花朵,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耳際,低語道:“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我也想你,時時刻刻都在想你,是我不好,今晚,你想要怎么罰我都可以。”
謝云霆苦笑道:“我的確想要你,時時刻刻都想,這一輩子就只想要你,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可我們的第一次要留到那個時候。”
“什么時候?”
謝云霆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她流云般的秀發(fā),幽幽道:“自然是那個時候,你我洞房花燭夜。”
蘇心鈺已經(jīng)倒在他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他,同時她身上比鮮花還香的芬芳也包裹住了他。
這一刻,謝云霆也緊緊地擁住她,心中覺得說不出的幸福與滿足,輕聲道:“你愿意嫁給我嗎?”
蘇心鈺卻沒有說話,從衣袖中掏出張小紙條,打開來,唇角含著甜蜜的笑,一字字念道:“鈺兒,月圓之夜,觀音禪寺偏院,不見不散。蘊”
她輕聲又道:“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月圓之夜,你想見我,卻安排在這么個地方?”
謝云霆低下頭去,環(huán)顧擺放在尸臺上的死尸,道:“我約你來,不單單想見你,還想讓你看看他們。”
蘇心鈺皺起了眉,嫣然笑道:“難怪天下人都說你怪,果然怪得有趣,半夜三更的,竟然約我來看死人。”
謝云霆笑了笑,道:“將來嫁給了我,你慢慢會習慣的,我希望你能一直都陪著我。”
他牽起她的手,那手芊芊柔柔,卻是冰涼,笑道:“你害怕?”
蘇心鈺看了看腳邊的死人,身子貼得愈發(fā)緊,同時用力抓緊了他的手,連聲音都在打顫,道:“今晚可是中秋月圓之夜,別人約女孩子出去賞月,你卻約人家看死人,而且都是死相這么恐怖的死人,這里簡直就是地獄。我真的好害怕,離開這里,好嗎?現(xiàn)在還早,我們可以去很多地方,我想去大雁塔,坐在塔上,可以看到整個長安城!”
謝云霆卻牽著她,緩緩走到禪房的最里面。
他這人,即便是對待死人,也是一絲不茍,考慮得細致周到。
每個死者都編了號,號牌就插在尸臺上,牌上白底黑字,書寫著死者的姓名,性別,以及估計死亡時間。
蘇心鈺望向面前赤條條的男尸,顫聲問道:“這就是慧覺和尚?”
謝云霆輕聲嘆息道:“他只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小和尚,為何要取走他的心?”
蘇心鈺淡淡道:“因為他犯了淫戒,該進剮心獄,這就是他的命。”
謝云霆又指著凌浩的尸身,道:“他只是個窮秀才,上有高堂,尚未娶妻,他的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為何又要害死他?”
蘇心鈺又淡淡道:“你不是他們,又怎知他們苦。也許他們都是自愿的,他們在這個世界覺得苦,在另外一個世界過得很幸福,從未享受過的幸福。”
謝云霆苦笑道:“你又怎知他們幸福?”
蘇心鈺已蹲到了慧覺臉側(cè),凝視著那張英俊明澈的臉龐,悠然道:“你看,他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你何必為一個萬分幸福的人感到痛苦呢?或許,你這是在自尋煩惱!”
謝云霆幽幽一嘆,道:“可是,你不是慧覺,不是凌浩,不是上官木蘭,也不是上官初晴,更不是蘇心鈺,你又如何知道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會幸福呢?”
蘇心鈺忽然怔住了,怔了半餉。當她立起來的時候,聲音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對謝云霆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
她冷笑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不是蘇心鈺的?”
“因為她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爽約,她答應每天中午教導一個小男孩功夫,她也答應每天巳時跟我碰面,她答應過的事情都一定會做到,可是三天了,她卻悄無聲息地失蹤了,沒人再看到她,而她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就是蓬萊閣。”
她凝視著謝云霆,忽然微笑道:“我的聲音是不是比她更好聽?”
謝云霆苦笑。
她又道:“實際上,我比她長得更美,什么雪光圣女,什么拉孜卓瑪,什么蘇心鈺,在我面前,她們給我提鞋都不配。”
謝云霆道:“既然你那么漂亮,天上有地上無,更不應該扮成別人,你應該做你自己。”
她忽然垂下頭去,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雙明亮的眸子似覆了一層陰郁的黯色,沒有說話,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謝云霆道:“如你這般高貴的女人,難道就愿意永遠活在別人的皮囊下面?”
她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高貴的女人?你還知道什么?!”
謝云霆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如果還不愿意自己承認,我可以給你點提示。”
她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冷笑道:“一個人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