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破院子便是我出生的地方。

那是武啟二年，朝廷初立不久，圣上下旨讓我爹舒仲前去北疆戎邊，接旨后的他有些左右為難，他倒是習慣了常年的軍伍生活，只是有些舍不得我娘，因為那時我娘已經有了身孕，也就是我。

我娘身體不好，早年國家未定，她跟我爹一起南征北戰獲得了巨大榮耀，也落下了病根，據說我大哥的出生就要了她半條命。

但我娘并非不識大局之人，勸導我爹放下了心中的擔憂，并讓我大哥一同前往，好讓他們父子倆在軍中有個照應，順便磨練一番這個將軍府的未來繼承人。

我爹同意了。自此以后，將軍府只剩我娘獨自一人了。

那時的將軍府還沒有現在這么大，但對于我娘來說，將軍府很大，很空曠，于是她便搬到了這個側院。除了讀書，便是每日擺弄些花草了，你看那院墻下隆起的雪堆，那就是我娘開出的花圃。

后來我娘的貼身丫鬟玉珠很認真地對我說過：“其實夫人并不喜歡這些麻煩事，她只是想讓將軍府看起來不那么冷清。”

直到我出生，我娘都沒有搬回主院。

她也沒有機會搬回去了。

因為在我出生后沒多久，可能只隔了一兩天，她就去世了。

我的名字叫舒安，是我娘早就取好了的，她希望我平平安安，家里的事業讓我爹和我哥去拼搏就好了，我算是她用命換來的舒家備用的種子，倘若有一天他們父子倆在戰場上出了意外，還有我在，我們舒家不至于絕了后。

這就是武將家的悲哀，也是大家默認的家族生存規則。

由于我爹幸得圣上隆恩，我娘的葬禮辦得很隆重，京城里來了很多人，但唯獨我爹沒有來。

很可笑的是，直到我八歲，我才第一次見到我那將軍爹。

我的童年算不上是孤獨，這府里還有寥寥幾個家丁陪我玩耍，還有個整日板著臉的管家廉伯，我娘的貼身丫鬟玉珠也留了下來，負責照顧我的生活。這些事情，也都是從她口中得知的。

玉珠成為了將軍府代理女主人，但她的出身注定了她永遠都只能是代理，只等我爹續了弦，她便會黯然離去，或者被我爹納成妾。

在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我基本成為了一個只會看書寫字的廢物，飯要她一口一口地喂，身子是她一趟趟地打水沖洗，臟掉的衣物更不需言說了。

不過，這確實是一個少爺該享的福。

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夫人還活著……”

如果夫人還活著，她一定會給二少爺請教書先生的！如果夫人還活著，她不會讓二少爺精學武藝的！如果夫人還活著……

現在想想，這句話真的很蠢，仿佛我的未來就這樣被定了格，而且，她憑什么？

也許老天贊同了她這種愚蠢的行為，我四歲便能識文斷字，七歲已博覽群書。文學上的天賦讓我成為了下人們口中的天才。這個頭銜更是鼓舞了玉珠，來教我的先生換了一撥又一撥，她甚至專門托人去問國子學能不能放寬年齡，收我入學。

好在我爹回來了。

武啟十年，我大哥突然闖進了這個小院子，拉著我的手開心地說：“安兒，我們回來了，不走了。”

我心中再見他的喜悅被這個消息沖淡，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他，他笑嘻嘻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把我抱在懷里。這幾年他偶爾會回來看我，每次回來都是這樣摟著我，給我講述邊境發生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喜歡聽他講故事，也喜歡被他抱著。

“這幾年冬天冷得厲害，獵物都遷走了，加上我們嚴防死守，赤翎部落無法南下，索性追著野豬跑去西邊了。”

我大哥驕傲地說道：“西北還有個陀徒部落，任他們兩家爭那幾只野豬去吧！我們回來調養休整，待他們爭得頭破血流之時，我們再去一舉拿下！”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有些念頭一閃而過，但終究沒有抓住，可能是因為心思早就被我那素未蒙面的爹拉扯走了。

“我帶你去見爹。”他拉著我就往外走。

或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抗拒，他蹲下來對我說：“你不要怪他，戎邊的將軍是不能擅自離守的，其實他經常問我關于你的一切，他心里一直惦記著你呢！”

八歲的孩子很好哄，聽兩句不知真假的軟話就跟著他去了。

主院已經被打掃得干凈，只是少了花草的裝扮，顯得格外冷清，這個院子我之前玩耍的時候來過幾次，下人們不敢進來，我自己又覺得無趣，所以對這里有些陌生，以至于我現在站在院子里，內心有些恐慌。

我們在院子里遇到了管家廉伯，看樣子是剛從屋里出來，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上前拉住他問道：“廉伯，玉珠來了么？”

他看了一眼我大哥，搖頭道：“家主未曾召見。”

未曾召見那就是在他心里沒地位了，也許此刻的玉珠正躲在屋里掉眼淚吧！但我當時不懂得那些腌臜心思，只是有些失落，還想問一些話，但被我大哥催促著進了屋。

屋子的采光很好，我依稀可以看到空氣中飄散的塵土，但看不清我爹的臉龐，只感覺他那高大威猛的輪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怯生生地躲在大哥身后，喊了一聲：“爹。”

他緩緩向我走來，剛毅的面容上劍眉斜飛入鬢，一雙虎目不怒自威，鼻梁挺直，唇線緊抿，下巴上留著整齊的短須，他微微抬起寬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腦袋：“你長得不像我。”

如果我再大一些的話，我會問他：“這就是你不回來見我的理由嗎？”如果再再大一些，我會一笑而過：“不像你，那便是像我娘了。”但當時我還小，只是低著頭不說話。

“國子學你不能去。”他擺擺手，像是在攆雞鴨：“我給你請個先生，你跟著學幾年。你若能在秋榷上出彩，自然會有大學士來找你，你若沒那本事，我送你去軍中領個閑職。”

秋榷是圣上為甄選天下英才而設立的，每三年于京城舉辦一屆，廣邀四方文武豪杰共赴盛會，所以想在秋榷中脫穎而出，很難很難，難于上青天。

顯然，我爹不看好我。

我腦海里突然蹦出來玉珠常說的那句話：如果我娘還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