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欒彧秘密帶兵南下,姜琰與田祥亦離北境赴京城。
及至京城北郊,呼延霆著人來報,京畿營盡在掌控。另宮中昨夜似乎有變,太后懿旨,皇上龍體欠安,罷朝,皇城封禁。
“可知是何事?”田祥問道。
“回三殿下,小人不知。事發突然,呼延將軍也尚未探得。”
“退下吧。”
“祥哥哥,皇城封禁在意料之外,未知是否王鳳所為。依妹妹看,事不宜遲,帶兵入城方是上策。”
“便依妹妹。”田祥微皺眉,吩咐大軍扎營,只帶幾千近衛入城。
皇城城門緊閉,但并不見守城士兵,姜琰正要著人喚開城門,田祥已自放聲道:“先帝皇三子田祥并含元長公主在此,命守城軍士打開城門。”
如此喚過兩聲,又命手下軍士高聲呼喚。守城士兵現身城頭,見田祥與姜琰各騎高頭駿馬,立于城外,身邊軍士威然。不一時,皇城城門大開,卻無一人上前迎接,亦無人出一言。姜琰與田祥具覺蹊蹺,對視一眼。
“祥哥哥,你帶人守在外面。”姜琰滿面肅穆,說完便催馬向前。
“不可,”田祥一把拉住姜琰的馬,“前路未卜,妹妹掌控全局,不可妄動。”
“祥哥哥,你才是可掌控大盛江山之人。妹妹早與欒彧計議周詳,扶你登基,望哥哥以江山社稷為重,勿要推脫。”姜琰說罷,田祥大驚之際,姜琰已然催馬入城。
“婧兒……”
“祥哥哥且在城外接應……”
外城除守城禁衛,一個宮女內侍不見,姜琰疑惑。進入內城,姜琰帶近衛先至永泰宮。永泰宮宮門大開,亦是一個宮人也無。行至外殿門外,方見姜婉盛裝,正襟端坐于正位,只蘭陵侍立一側。見姜琰行至殿外,姜婉示意,蘭陵方上前迎接,將姜琰引至側位落座,繼而出殿。
“托太后洪福,姜琰平安歸來,太后無恙否?”
“婧兒,姑母待你多時了。”姜婉聲音低沉,少了些凌人之氣。不待姜琰答話,又徐徐說道:“你外祖母曾言,‘欒彧婚配婧兒,當真是棋逢對手,他二人若聯手,可扭轉大盛之乾坤。’宣裕太后果真遠見,如今情勢,唯武寧王與含元長公主可力挽狂瀾。”
“姑母……”不待姜琰言畢,姜婉抬手制止。
“是哀家為了自己的兒子,斷送了姜氏一族,還有你的母親,如今自食其果。阿婧,這副爛攤子,就交給你了。”
一聲嘆息,“姑母,你我終究具出于姜氏。”姜琰言畢,抬眼看向姜婉,二人對視淺淺一笑。
“姑母,因何封禁皇城。”
“昨夜,八名婢女行刺,險些勒死皇上。”姜婉說的云淡風輕,姜琰聽得心驚肉跳。
“什么?”
“如今皇上已命在旦夕。”
“禎哥哥病重,姑母你為何……”
“哀家不想看見他,你自去瞧瞧吧。”
姜琰立身向外而奔,不待出殿,姜婉突口鼻涌血,姜琰一驚,回身探看。
“姑母……”姜琰急上前扶住姜婉。
“婧兒,姑母今日將性命還與你母親,此生可算無憾了。”
“姑母,你又何苦如此,大盛與姜氏……”姜琰言未盡,姜婉即拼盡全力言道:“大盛與姜氏有宣裕太后與你,足矣。”言畢氣絕,姜琰淚如泉涌。
蘭陵悄然進殿,默跪于姜婉身側,以身殉主。
已然如此,姜琰顧不得許多,命人看護主仆二人尸身,拭淚斂容出了永泰宮,往太極殿趕來。太極殿也無一人伺候,姜琰吩咐傳所有御醫太極殿聽宣。又命近衛殿外守候,姜琰一人步入太極殿內殿,見田禎枯木般身軀,安放榻上。丹藥與縱欲早就傷了這年輕帝王的根本,掏空了他的身子。姜琰回想當年意氣風發的皇二子,不勝唏噓。
“禎哥哥。”姜琰回想幼時種種,終究熱淚盈眶。
“妹妹,你終于來了。”田禎似乎無力睜開雙眼,發盡全力說出話來,“我只當此生再見不到妹妹了。”
姜琰坐在榻邊,“禎哥哥,你這是何苦。以你的才智,做一守成之君綽綽有余。”
“那欒彧若為君,妹妹以為如何?必以他可為一代明君。”
“正是。欒彧可為明君,但他從未有此想。”
“哼,”田禎用力睜開雙眼,“這無上皇權,這大好江山,誰不覬覦。”
姜琰轉頭看著執迷不悟的田禎,“只因放不下對欒彧的執念,你便放任至此。”
“不是欒彧,是你。你說我可為‘明君’,我以為你是真心,沒想到一切都是謊言。我那么信任你,你竟哄騙于我。”
“你信任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你先對我夫妻起了殺心,還連累我失了孩兒,怎會生出后事?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孩兒的舅父,竟對此無一絲內疚,還要來怪我。”
“我為君,他為臣,君要臣死,他豈敢不就范。”
“好個‘君要臣死’,那皇上為何不下明旨賜死我夫妻?堂堂一國之君,竟勾結敵國王子,陷害忠良在先;荒淫無道,荒廢朝政,致權臣禍國在后,當真無道昏君。”
姜琰說完,榻上的田禎劇烈咳嗽起來,欲爭辯幾句,也力不從心。姜琰忙大聲傳御醫進殿。為首的親自侍奉田禎湯藥,無奈田禎已是湯食不進,強喂了藥,又引得田禎一陣干嘔。御醫素手無策,又懼姜琰之威,個個斂聲屏氣。
“皇上如何?”姜琰厲聲問道。
“回長公主,皇上這三年來服用丹藥過甚,傷及五臟六腑,恐扁鵲再生,也無力回天。昨夜又受了驚嚇,恐怕,恐怕……”
“據實稟來。”
“是。恐怕大行便在這一兩日了。”
“什么?糊涂東西,皇上服用丹藥傷身,為何不勸諫。”姜琰厲聲,一眾御醫盡皆跪倒在地。
“長公主息怒。老夫等早憂心皇上圣體,有勸諫之心,可奈何皇上偏信道士之言,不信我等之語。圣體有恙,便請那一眾道士醫治。我等也曾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晉言,可太后娘娘只道‘知曉’便罷;而皇后娘娘更是……”
“皇后娘娘如何?據實稟報,否則本公主就以‘照拂圣體不力’之罪,誅你們九族。”
“長公主息怒,我等不敢隱瞞。皇后娘娘不僅不勸諫皇上遠道士,停丹藥,還為了逢迎皇上,親自舉薦了一名道士入宮。這道士獻上一方,用處子首次經遺為藥引,煉成之丹藥有青春永駐,返老還童之功效。皇上輕信此人,秘密征集大批幼女,養在內宮,只待初次月事來臨,采集經血之用。如若此后皇上將這些女子秘密放歸,也便罷了,可皇上竟將全部女子留在宮中,日夜宣淫,為此民間百姓怨聲載道。昨夜宮女行刺,起因便是其中一人之妹,年僅十歲,便被強征入宮。”
姜琰聽此言,已出離憤怒。
“爾等無旨不得離宮,便留在皇上身邊服侍。”說罷,便步出內殿,命人出皇城請田祥入宮,又命北境軍接管皇城宮禁。
不一時,姜琰與田祥在太極殿外殿對坐。
“阿婧,皇兄他……”田祥向來善良,如今見田禎如此,心下凄然。
“祥哥哥,皇兄已回天無力,你也勿要多思。如今還有更要緊之事,保定帝崩,祥哥哥為先帝皇三子,繼立為帝,名正言順。”
“妹妹之意我早已明了,哥哥的心意,想必妹妹也知,我從無意于帝位。”
“哥哥,今時不同往日,你是田氏子孫,皇族之責你逃不掉,也不當逃。你倒言來,如今皇室,除你之外,還有誰可堪大任?”
“皇兄有子,可繼大位。”
“田盈?”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姜琰甚至忘記宮中還有這樣一位皇子。“一周歲稚兒,如何為君?況此子先天不足,萬一夭折,大盛豈非又起動蕩。”
“妹妹,且聽我一言,從來帝位傳承,必由父及子。如今皇兄有子,卻第繼兄位,名不正言不順。”
田祥一番話,姜琰無法反駁,“哥哥之言亦有理,可幼主如何主政,哥哥可曾想過?”
“妹妹聰穎,哥哥全憑妹妹吩咐。”田祥說罷,微笑看著姜琰。
姜琰苦笑,“哥哥慣會哄我,我吩咐你繼位為君,你又不肯。”
“妹妹懂我之心,且阿霆也不想做皇后。”
“阿霆?哥哥對阿霆可是真心?”
“我心匪石,此生只阿霆一人。”
二人正敘話,北境軍中來人報,王素以‘清君側’之名,帶兵北上勤王,如今大軍已逼近徽州。
“武寧王大軍現在何處。”
“回三皇子殿下,王爺帶兵早已趕到西南一帶,在梧州便迎上王素大軍。王爺并不應戰,只命大軍沿王素進軍路線后撤。”
“退下吧。”
“祥哥哥不必憂心,欒彧自有妙計。”
翌日,姜琰代保定帝下旨,昭告天下,田祥奉皇命進京,王素無旨帶兵北上謀反,命武寧王速帶北境軍精銳南下平叛;著各州府守軍沿途痛擊,緝拿反賊。
又賜死幾名參與行刺之婢女,其余宮女內侍,各歸其位。
當日傍晚時分,保定帝田禎崩于大盛宮太極殿。姜琰秘而不宣,皇城中一切如常。
十日后,呼延霆入宮,姜琰欣喜萬分,在長樂宮召見。
“王妃,王爺傳了捷報來。”
“是何捷報,速速報來。”
“王爺南下后,明里不敢與王素一戰,節節后撤,令那王素輕敵,他又憂心京城,疾行北上,輜重部隊自然殿后;暗里王爺兵分兩路,一路伺機劫了大軍糧草,一路伏擊王素。西南軍中大有不想追隨其反叛之人,王爺趁機宣圣旨,又陳如今含元長公主與先帝三皇子殿下回京主政,撥亂反正。如此便四兩撥千斤,平定了王素叛亂,如今已生擒王素。”
“王爺如何?”
“王妃放心,王爺毫發未傷。”
姜琰舒一口氣,“如此我便安心了。阿霆,這段時日辛苦你了,多謝你。”
“王妃怎地如此客套,呼延霆身為北境軍一員,自當為國盡忠。況皆是王妃運籌帷幄,阿霆只是照辦罷了。京畿營事定也是多虧了王妃您給我的竹簡。”
“京畿營的多位將領,皆是我父親舊部,我在西域之時便請父親親筆手書,到底是他們還念著父親知遇之恩。阿婧,京畿營還要勞你看顧,待王爺返京,大事可定。”
五日后,姜琰下旨,召文武百官上朝。滿殿皆噤若寒蟬,唯有王鳳不馴,挺身而立。
“含元長公主駕到。”
姜琰身著玄色內裙并外袍,皆以金線繡九爪金龍,分明是皇袍。一步步行至龍椅坐定。
“公主著龍袍上殿,是要女主稱帝么?”王鳳不服,率先發難。
“請光合帝遺詔。”姜琰朗聲說到,自袖中取出一竹筒,正是那日玉芯枕中之物,高擎過頂。
內侍俯首上前,接過竹筒,打開取出帛書,宣旨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二子田禎若為君不明,著即廢去皇位,著含元公主姜琰監國,另立新君。欽此。”
“光合帝遺詔在此,本公主奉旨監國,位同國君,丞相是想抗旨么?”
“哼,本相為相多年,從未聽聞先帝遺詔,恐怕真假難辨吧。”
“王丞相錯了,你為相只七載,也非光合帝心腹之臣。此詔書印有國璽,收于宣裕太后所用玉芯枕中,由宣裕太后傳于本公主。本公主已著人檢視,詔書為光合帝親筆,印璽也與前無差,亦有光祿閣存檔相印,足證其真。滿朝文武,可有不服?”
滿殿中人皆驚于姜琰竟拿出先帝遺詔,左右對視后,同跪倒參拜:
“參見監國公主。”
“眾卿家平身。”姜琰聲音陰沉威嚴,不怒自威。
獨王鳳不跪。
“如此說來,王鳳是要抗旨了?”
“哼,姜琰,你派人軟禁我一家老小于府中,已有多日了。你無憑無證污我謀反,如今縱然我跪地求饒,你也斷不會放過我一家。自古成王敗寇,閑話少說,殺剮隨意。”
“丞相倒是快人快語,可丞相又錯了。你伙同衛氏謀反,欲弒君自立,指使衛氏帶京畿營軍士攻打皇城,劫持皇上;又指使北境軍狄誠設計謀殺武寧王與本公主及光合帝皇三子田祥。這衛章和狄誠已經吐得干干凈凈,在詔獄簽字畫押,丞相怎說本公主無憑無據?”
“你……,陰險毒婦,還有衛章這個老匹夫,竟說是受我指使?明明是他先來老夫面前哭述,他好好的女兒被你夫婦斷送了,他要為女兒報仇。”
“罷了,王鳳,你與衛章具有反意,不論主次,皆誅九族。”
王鳳聽畢一驚,雖然事敗,早想到誅九族之果,但適才見是姜琰監國,心下不覺有些期冀,姜琰畢竟一介女流,且素來心善,說不定網開一面也未可知。怎知如今這女子竟從容平靜說出‘誅九族’,面上無一絲惻隱之色,心中升起懼意。
不等王鳳多言,姜琰接著吩咐道:“押王素、衛章上殿。”
內侍高聲宣旨,有軍士押二人上殿,欒彧與呼延霆隨后。
“王素,你可知罪?”
“昏君為禍蒼生,王素為民請命,何罪之有?”
“為民請命?不過是你王素想當皇帝的借口罷了。王鳳,”姜琰轉頭,王鳳抬眼,“你一心為王家圖謀帝位,可你想過沒有,你雖貴為丞相,獨掌朝政,但你的兄長才是王氏家主,且王素還有兩個驍勇善戰的兒子。他日若成事,王素必為君,王素死后必傳位于其子。縱然你從無與兄長侄兒相爭之心,恐怕王素也會忌憚于你,若王素先你而死,恐怕為了兒子的帝位,要拉上你一同上路。”
一番話說的王鳳背透冷汗,更甚于前。兄長一向稱無意于朝政,王鳳滿心以為王素不會與自己爭奪帝位。如今姜琰‘一語驚醒夢中人’,王素還有兒子,即便自己不爭,保不齊會為了兒子一爭。他手握重兵,自己如何能夠相抗,如今看來,不論結局如何,自己具是為他人做嫁衣。思及此,慢慢轉頭望向兄長,誰知王素竟無絲毫愧色。
“姜琰,事到如今,你也不必挑撥,我王氏一族百多年來為大盛江山浴血守土,如今為這江山之主也份屬應當。老夫為王氏家主,自當執掌王氏江山。”
“王素,你王氏百年望族之基業,便毀在你的手里了。”
“此言大謬。我王氏百年基業,還有大盛江山,盡皆毀在欒彧小兒與你這毒婦手中了……”
王素還想出言辱罵,見欒彧瞠目而視,不敢再言。
姜琰轉向,“衛章,你知罪么?”
衛章見王素王鳳受審,早已潰不成軍,見姜琰問起,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衛章知罪,衛章受王鳳這奸賊蒙蔽,一時糊涂,才會犯下謀逆大罪。罪臣不敢求公主饒命,只求公主網開一面,饒了衛氏族人。”說罷便老淚縱橫,撲地痛哭。
姜琰不看衛章,目視前方,似無一物,道“王素、王鳳大逆不道,意欲篡位謀權,證據確鑿,二人雖供認其罪,然毫無悔意。著褫奪王素、王鳳爵位封號,免去官職,下詔獄,三日后斬決。王氏誅九族,九族中人男子及年滿十三,未滿七十女子者盡皆斬首,年不滿十三及已滿七十女子,沒與官家為奴。”
“姜琰,你這毒婦,你怎敢?”王素聽畢姜琰之言,死到臨頭終是潰敗,“我的女兒是皇后,我是大盛國丈,你不過一外嫁皇親,怎敢如此對我王家。”王素尚有老母在堂,今已七十有二,依姜琰旨意,自己的高堂老母,七十高齡要與人為奴,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姜琰無視,接著宣旨道:“衛章大逆不道,欲助王氏篡位謀權,證據確鑿,雖有悔意,國法難容,著褫奪衛章爵位封號,免去官職,下詔獄,三日后斬決。衛氏誅三族,同王氏之例。”
衛章聽畢,已嚇得暈死在殿上,欒彧擺手,軍士將其拖下。
姜琰接著說道:“保定八年正月二十一,大盛太后駕崩。保定八年正月二十二,大盛保定皇帝駕崩。皇后王珩,與先帝情深甚篤,自請為帝殉。先皇后雖出于罪臣之族,然母儀于天下,素有坤德,恩準其所請。先太后與先帝后喪儀三月初十開吊,‘三七’滿畢。”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皇上竟已崩逝。
姜琰看著滿殿朝臣交頭接耳,暫一停頓,接著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本公主即受命于光合帝,自當為我大盛另立賢明君主。”姜琰邊說邊取出圣旨,遞與內侍,示意內侍宣讀立君圣旨。
“奉天承運,監國公主詔曰:立保定帝長子田盈為帝,年號‘雍德’。欽此。”
“四月初一,新帝登基,一應禮儀,著太常操辦。”姜琰兀自宣道。
繼而又下詔:“封光合帝三子田祥為‘晉王’,加為右丞相,代君理政;封姜氏家主姜玢為‘華陽王’,加封左丞相兼御史大夫,輔君理政;尊光合帝淑妃于氏為淑太皇太妃;光合帝嫡女文華公主為文華大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