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炎夏。這半年以來,欒彧一直陪在姜琰身邊,有事便各自料理事務,無事便便裝到西域各國各城游覽,好不愜意。
姜琰入夏便食欲不振,嗜睡不已,愈加清減了些。自不以為意,欒彧卻上了心。尋了大月名醫來,竟診出姜琰已有孕三月。
姜琰以為前次小產,自己此生無緣生子,如今竟有孕,歡喜不勝。欒彧更是欣喜異常,當日便尋下一處僻靜宅院,著人收拾停當,挪了姜琰過去靜心養胎。
一日,姜琰斜倚在榻上閉目養神,欒彧回來,見榻旁案上擺了各色吃食,皆是半點未動,便坐在榻邊,捧了吃食至姜琰面前。
“阿婧,進些可好?為了咱們的孩兒。”
姜琰早聽得欒彧進來,睜開眼道:“只覺腹脹得很,半點進不下,彧,你且安心,大夫言說,孩兒很好。”
“可夫人你卻日漸消瘦,為夫怎能安心?”
“放心,我也安好。今日朝中可有何事?莫要瞞我。”
“無事,夫人安心。大月朝堂,如今是高謙理政,你又有何擔心?終有一日,你要將這大月朝政交還與他。”
“話雖如此,只是……”
“放心,大月國小,除了兵庫,便只有練兵之事了。我已按夫人吩咐,暗中安排了北境軍中騎兵首領,操練大月騎兵。”
“嗯,彧,多謝你。我那日有此請,還怕你不肯依,不成想你竟愿助高謙。”
“我若不助他,夫人你又要勞心去為他尋教頭,真不知這高謙對你施了何法術,你這樣為他。”
一言畢,姜琰失笑,“你與高謙當真心有靈犀,他亦說過‘不知你在鬼市上與我下了何迷藥,竟致我如此神魂顛倒’。”
“哦?他亦知鬼市之事?”
“正是。鬼市那日,他一直偷偷暗中保護我,亦看到你跟蹤我。”
“哦?我竟不知那日有人在暗處,這高謙確是好本事。”
“不只如此,高謙向來消息靈通,從前我不知何故,后得知他是大月王儲,便順理成章了。他為復國,多年苦心經營,京城中遍布他的眼線。”
“如此說來,此人心機深沉,從前小覷了他。”
“高謙自小生長于江湖,極重情義,雖有心機,但我相信他,絕不會害我。”
“但愿如此。”
“夫君,大盛可有事?我這幾日心神不寧,總覺有事。你怕我勞神,攔了呂護,不讓他見我,我不怪你。左不過我沒什么事瞞你,他報予你也是一樣。可是夫君,你莫要瞞我可好?你不實言告知,我每日里猜測,更加勞心。”姜琰說完,直起身子,欒彧忙扶住姜琰坐定。
“好好,阿婧,你莫急,我實言報你便是。大約一月前,有封京城來的密信,送至興慶武寧王府,言稱交由你親啟。府中管事送到軍中,清風著人交給我。”
“京城密信?何人所寫?”
“文華公主。”
“礽兒?礽兒有何事,要密信報我。夫君,那信在哪里。”
欒彧自懷中掏出信來,遞與姜琰:“夫人不會怪我私拆信函吧。”
姜琰接過信,聽欒彧此言,輕笑道:“怎會?”
欒彧聽畢安心,姜琰低頭,一目十行閱畢。
“堂堂大盛嫡公主,竟至缺衣少食之地步。太后與皇上也太過,竟絲毫不顧忌悠悠眾口。”
“文華公主本就默默無名,連先帝都少有眷顧,更遑論當今皇上。太后與皇上對文華公主不管不問,最近更是有意作踐。”
“礽兒是先帝嫡女,早該晉封長公主,可皇上就如想不起這個人一般,既不晉封也不賜婚。太后因光合帝廢后,向來不喜礽兒,如今已將她拿在手中,自是肆意擺布。礽兒單純,絲毫無自保之力,當年外祖母要我照拂礽兒,我卻只顧自己,將她一人留在京城,我當真愧對外祖母,也愧對礽兒。”
“阿婧,你莫要自責,文華公主與田祥不同,她是未嫁之女,又是皇室公主,你縱再有本事,也不能將她帶出京城。且皇上、太后竟去對付一個與世無爭的公主,你也始料未及。”
“嗯,那此事該當如何?若放任不管,恐怕礽兒要于深宮中被磋磨至死。礽兒信中說她多次請旨離宮居于皇家別院,太后均不允準,還下懿旨申斥她不安分。”
“夫人,莫急,不如為夫上書皇上,請皇上準文華公主離宮居住,可好?”
“不可。礽兒未許婚,先帝又曾有意要將她賜婚與你,你此時為她出頭,不知會惹出什么事端。況且,你師出無名,名不正則言不順,皇上若有意為難,必不準奏。”
“那夫人出面如何,你是文華公主之長姐。”
“可皇上早惱了我,我若出面,恐適得其反。如今,只有一人。”姜琰說完,便看向欒彧。
“夫人是說‘田祥’?”
“正是。田祥是礽兒的親兄長,為礽兒出頭名正言順,再加上田祥現下是北境軍將領,不管是皇上、太后,亦或是王家,最為忌憚的,便是北境軍。田祥若大張旗鼓聲言投軍,百姓自會以為皇子為保國而戍邊,但皇上、太后必以為我們與田祥談好了條件。且他們如此對待皇室公主,本就理虧,田祥出面,他們必定放行。”
“如此一來,田祥身份大白天下,恐怕要引來風波。阿婧,你有沒有想過,一個深居宮中的公主,怎得能隔萬里之遙,將密信送至西域。”
“你是說有心人故意讓這封信輾轉到了我的手上?如此說來,你我如今身在西域之事,王家也已知曉,想趁此機會做文章。”
“但先帝皇三子在暗處,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是以先以文華公主之事試探。”
“那依夫君之見,該當如何?”
“暫且擱置,待你平安誕下孩兒之后再議。”
“彧,我知你事事以我為先,可礽兒她……若是遲了,萬一有不測,我此生都不會心安。”
“阿婧,”欒彧向前探身,靠近姜琰,手輕撫上姜琰微微隆起的小腹,柔聲道:“前次小產,你傷了身子,若此次再有意外,莫說孩兒,恐怕連你也……”
“彧,”姜琰雙手覆上欒彧的大掌,輕發力按在小腹上,“你放心,我此次定會護好我們的孩兒,一定會平安生產。夫君,便再依我一次,可好?與其坐以待斃,每日思量京城和王家會有什么動作,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管叫他們措手不及,一時沒了主張。”姜琰說著說著,面上溫柔淑婉之色褪去,漸漸成了一副陰狠模樣。欒彧看著,不覺有些畏懼。
“阿婧,莫要任性。”
“夫君——”,對上欒彧,姜琰又馬上變回小女兒狀,嬌嗔道:“婧兒求夫君再縱婧兒一次,可好?夫君你英雄蓋世,必可護婧兒母子周全。”姜琰邊說邊倚入欒彧懷中,欒彧一陣心襟蕩漾,呼吸不覺也局促起來,僵著雙臂將愛妻摟在胸口。
“你這妖精,慣會哄我,我若不準,你可是又要私自行動?”
“怎會?夫君若是不準,我怎敢妄為,萬一出了差錯,為妻倒罷了,怪我咎由自取,若是連累了孩兒,夫君必要惱我,恐又要將我禁足。”
欒彧聽畢姜琰所言,不覺手上發力,姜琰臂上吃疼,不覺低吟。
“妖精,你竟不知為夫的心么?我情愿一生無子,也不要你有半點差錯。”
姜琰見自己玩笑之語,欒彧竟當了真,忙道:“彧,我怎會不知你心?你放心,我與孩兒都不會有事。我只求你應允,你不準,我日日要憂心礽兒……”
“罷了,夫人,便依你。”
“如此,多謝夫君成全。”姜琰一副嬌羞狀,靠在欒彧身上。
“夫人,若有事,為夫恐要先回北境。”
“你兀自回去便是,為妻有自保之力,放心。”
“我豈能放心。”
“彧,可否請蘇將軍來大月一敘。”
“有何不可,夫人可是有了主張?”
“無甚主張,只是叮囑他安排田祥出面,救礽兒出來。”
半月后,蘇清風便至大月。這日天晴,午后明月搬了軟塌至房前廊下,欒彧扶了姜琰出來坐于軟塌上。夏日知了聒噪,姜琰無法入睡,整日里精神不濟,欒彧便著明月帶人扶梯去樹上挑知了。
明月本就是好動的性子,只覺此事有趣,拿了桿子便登梯,不覺越登越高。正此時蘇清風踏入院中,見明月正欠身欲夠,剛想出言阻止,明月突腳下一滑,竟從高梯上摔下,重重落地,登時沒了動靜。
眾人皆大驚,急忙喚人施救,怎奈明月已氣息全無。姜琰聽聞明月喪命,一時竟昏厥。欒彧顧不得其他,抱起姜琰入房,喚了大夫來看姜琰。
蘇清風親眼目睹妹妹意外離世,情緒失控,摟尸大哭,任誰也不許碰明月尸身。眾人見勸不下,欒彧又忙著照拂姜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先行散去。
蘇清風卻不肯離去,只抱著妹妹的尸身,跪坐在姜琰房門外,定要欒彧與姜琰給妹妹個說法。房中欒彧聽聞夫人受驚,動了胎氣,又是心疼,又是氣惱,不想蘇清風在房外又鬧起來。欒彧心煩,開門欲打發蘇清風,可眼見明月尸骨未寒,蘇清風剛失了唯一的親人,正傷心欲絕,不覺心軟下來。
“清風,”欒彧步至蘇清風面前,亦跪坐在地,“我與王妃皆視明月如親妹,她意外離世,我與王妃亦感悲傷,王妃還因此受驚,動了胎氣。”
“王爺是何意?還要責備一個死人驚了王妃的胎么?明月一條性命都沒了,王妃只是動了胎氣,未傷到分毫。”
“清風,明月之事,我與王妃也始料未及。”
“若不是王妃,明月怎會登高,虧得明月一心一意服侍王妃,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蘇清風邊說邊涕淚橫流。
“明月……”,房門打開,姜琰剛剛蘇醒,便強拖著身子出來,欒彧見狀急忙扶住姜琰,姜琰卻跪撲在明月身前,大哭起來。“明月,是我對不起你,若非為我,你也不會遭此厄運。”
“夫人,你切莫過于傷心,當心孩兒,此事是意外。況你并未指使明月登高,是明月頑皮,定要如此。”
“王爺這是何意?是說明月這是自作自受么?”
“清風,慎言。你剛失了妹子,本王不予你計較,但你也莫忘了你的身份。明月是王妃的侍女,莫說王妃是無心,縱是有意,明月也當領命,為主子盡忠,也算死得其所。”
“欒彧,你竟出此言?虧得明月一心為你夫妻,你竟如此輕賤于她。”
“罷了,王爺,清風,莫再多言,逝者已矣,余事再議。本公主要親自為明月裝殮,以郡主之禮落葬。”
“夫人,不可。當心尸氣沖了你。”
“夫君,明月如我親妹,她走得這樣急,你便準我為她盡最后一次心吧。”
“夫人……”欒彧還想勸阻,姜琰已經招呼蘇清風,抱了明月尸身進廂房。又著欒彧去安排棺槨,姜琰便獨自一人在房中為明月梳洗更衣。不一時棺槨運到,蓋棺后,便至后院停棺。明月年幼,不宜厚禮,停靈七日,況姜琰身子不濟,欒彧不忍夫人受累,也便草草了事。葬禮需棺槨運回大盛方可操辦,也只能擱置,姜琰雖有心,怎奈力不足,也只能勸慰自己有心便好。
忙了幾日,才算告一段落。姜琰傷心自責,整日里閉門不出,臥于榻上,起身便是伏案抄經,欒彧憂心夫人不已。
蘇清風亦備受打擊,整日行尸一般,欒彧幾番催促,才領命回了北境軍中。
兩月后,田祥以先帝皇三子身份,上書皇上,請旨賜文華公主居竹里館清音閣。奏章由北境軍中呈太尉,呈與皇上。十日后,保定帝下旨,準文華公主居于竹里館清音閣。姜琰早傳信與姜玢,請了兄長照應田礽。
這日欒彧與姜琰在房中敘話。
“夫人,文華公主事已了,你可安心。”
“多謝夫君費心,也代我向蘇將軍致謝。”
“提起清風,當真一言難盡。為了安撫他,為夫該賞也賞了,該封也封了,他卻總是一副扶不上墻的模樣,為夫當真心寒。”
“彧,莫太苛刻,他畢竟失了妹子,又是因你我之故。”
“婧兒,你為此事日不思飲食,夜不能安寢,為一侍女,你也算盡心了。莫再憂心,要顧著自己的身子。你日日如此,我怎能走得安心?”
“夫君可是要回北境?”
“正是。蘇清風已不可用,我需返回北境軍中主持大局。”
“嗯,軍務要緊,夫君且安心去吧。”
“夫人,我本想陪你在此生產后一同返回,如今情勢有變,恐怕等不到生產之日,我心亂如麻,不知該不該帶你一同返回。”
“夫君,我如今的身子,斷不能舟車勞頓,你安心返回便是,大夫說胎兒尚好,你信我,我必可平安誕下我們的孩兒。”
“婧,我如何能放心。”欒彧邊說邊將姜琰輕摟于懷中。
“彧,我應下你之事,何時騙過你?你信我,我怎舍得讓你為我傷心。”
“如此,為夫明晨便回北境。”
入冬后姜琰身子愈沉,懶怠走動,欒彧已返回興慶,只幾個粗使仆婦小子,服侍姜琰。高謙怕下人不周,每日里著人由宮中送御膳與姜琰。姜琰素來不喜人多,常一人坐于內室,也不用人服侍,自得其樂。
這日呂護返回大月,來府中探視,高謙亦同來,姜琰見到故友,難得開懷。三人也不拘小節,坐于姜琰內室敘話。
“陛下原不擅烹茶,如今這煮茶技藝,不輸公主啊。”呂護夸贊高謙道。
“阿婧喜飲茶,本王特地求教于茶道高手。”如今高謙已經絲毫不掩飾對姜琰的偏愛。
“如此,本相謝陛下抬愛。”
“莫要貧嘴。”高謙邊說邊將茶盞遞到姜琰跟前。
“先生,我要的藥,可備好了?”
呂護略一沉吟,道:“公主,您哄騙武寧王回北境,又命在下尋來這虎狼之藥,公主意欲何為,在下也猜到七八,此法斷不可用。”
“先生說什么‘虎狼之藥’,何意?”
“回陛下,是強力催產之藥,難產時服下,可盡速產下胎兒,但會引發產婦血崩。”
“阿婧……”
“莫再多言,我勸了欒彧回北境,皆因此事。放心,只是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