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這個年號已經用了第三個年頭了,“革故鼎新”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就是沒有什么實質動靜。天天喊著都是百姓的父母官,哪有父母不關心兒女死活的?再不做點什么,朝廷似乎真的無法交代了。慶歷三年(1043)的下半年,范仲淹、富弼一干人開始推行改革,而仁宗皇帝的態度始終是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面、似支持又不見實質的支持,雷聲大雨點小。
陛下要改革無非是為了在史書上記下一筆,再才是國家弊病讓他很不舒服,官員多擔責的少,提意見的多有措施的少,花錢的多創造價值的少。但帝國的巨輪又何止幾個窟窿,哪里堵得完?只要船不沉他也懶得動真格的,只是比劃一下做個要修補的樣子。
朝堂上的君子要改革是他們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家國情懷。但問題就出在“家國”情懷上,以國為家,把國當家就是一個比喻,國就是國,家就是家,在公利與私心上誰又能總行得正?
按照范仲淹的規劃,首先是吏制改革,然后推行軍事、經濟、民生等方面的改革。出發點自是不錯,先把人的問題解決,事情是人做的,好人到位了就把事推動了。是這樣嗎?“范十條”中吏制改革方面有“擇官長”、“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占了十分之四。
所謂的要改革吏制,大多都在選人用人上。大宋的“冗官”現象確實已經凸顯,但在制度未能將權、責、利劃分清楚,并將其設計為相互制約、相互依存的關系。憑直覺的去判斷官僚隊伍中孰優孰劣,去精簡官員是一件現實中難以操作的事情。
改革派頒布的第一道詔令就是選拔一批道德高尚、人品出眾的君子官員作為按察使派駐各地巡視。去糾察那些路、州、縣官吏,為非作歹者打,老病無能者罷,總之該淘汰淘汰,該降黜降黜。按察使再巡查后開出一個整改清單,讓地方州縣按期整改。
這天,范仲淹又拿起按察使送來的巡視報告,打開一個路的官員花名冊,按照巡視報告的意見,一筆一筆的劃掉不稱職官員的名字。這便是范仲淹多日來每天例行的工作。起初,范仲淹在勾掉名字的時候多少帶些惋惜,不時的搖頭嘆息。有時會回憶那些官員中進士時的春風得意,有時會嘆息他們曾經如何意氣風發,現在的范仲淹已經沒有絲毫表情,從始至終沉默不語。
富弼實在看不下去了,“您這一筆下去,這一家人可都要哭啊!”富弼擔憂的說。
范仲淹點著不稱職官員的名字,頭也不抬,憤慨的說:“讓這一家人哭,還是讓這一路人哭?”
剛剛被范仲淹劃掉的是廣西路轉運使。富弼找出按察使的報告,仔細讀了一遍。問題出在慶歷元年(1041),當年并無自然災害,青黃不接之時,轉運使將廣西路三個常平倉的糧食全部貸出,收取百分之十的利息。但第二年廣西路并沒有收回全部的糧食本金和利息。按察使呈報糧食貸出時并無明確制度規定借貸條件。有幾個州向按察使匿名舉報,路轉運使將糧食貸給的都是和轉運使有關聯的人,之所以沒有能還上也是因為他們上下其手,借救助百姓之口,實為貪污常平倉物資。
范仲淹給出的處罰原因是轉運使違法將常平倉物資貸出,是否有貪污行為有待進一步核查。大筆一揮,這個轉運使就不是轉運使了。關鍵是帝國哪有那么多的監察官去查廣西路轉運使是否有貪污行為?洗清貪污罪名的機會就別想了,肯定是查無實據,事出有因。一條違法借貸就免去了他的官職。
富弼說:“這條處罰太重了,況且也不公允。按察使又不是刑司,不經過取證、審判就處罰了?”
范仲淹說:“違法借貸常平倉物資就夠這個處罰了,為何說不公允?”
富弼說:“陜西路也有類似的處理,您卻給予褒獎。”
范仲淹說:“陜西路貸出后,糧食本金第二年全部按期收回,利息也如數上繳三司。百姓對這樣的低息非常歡迎,沒有任何人舉報。”
富弼說:“陜西路將常平倉糧食貸出也是違法的,不應根據施行的結果來判定。”
范仲淹說:“制度和法令有不健全、不便民之處,官員就應該為了百姓而有擔當。如果都依照法令,那還要官員干什么?可謂‘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
富弼說:“如果按察制度這樣下去就危險了,我們將面臨更多困境,我們是不是可以只為一個‘更優’的結果,而主動選擇用不正義的手段?而且還有更危險的……”范仲淹示意他接著說。
“難道您沒有聽說過‘河水的那一邊’的故事嗎?”富弼反問道。
一個人問:“你為什么要殺我?”
殺人者回答:“因為你住河水的那一邊。如果你住這一邊我殺你,就成了殺人犯,是不正義的。你既然住那一邊,我殺你就成了英雄,是正義之舉。”
富弼擔憂的說:“如果有按察使借助手中的權力,任意按照自己的意愿轉換立場,這樣的監察就成了大宋的災難。”
這些被考核的官員既有京官也有地方官,既有路轉運使也有知縣。歐陽修對事態的發展也很擔憂。“幾十年來已經形成的官僚體系,良吏百無一二,天下州縣不治者十有八九。”歐陽修分析道,“執行這樣的官員考核制度要不了一年,改革派就得與天下為敵了。”
歐陽修隱晦的表達了當前的問題是制度缺陷,并不是官員的問題。富弼則明確的表達了按察制度并不是好的解決方案,而且蘊含了巨大的危機。這些意見只給范仲淹帶去了焦慮,讓他陷入了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