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孫小空玩耍了一天一夜早就疲了，揣著龜小寶在棺材里睡下了。

顧不全躺在后院的棺材里，聽著隔壁荒地里啾啾的蟲鳴聲，瞪眼望著天空灰濛濛的帷布一點一點地拉開，露出了一道燦爛的朝霞。

這本該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如果沒有昨日那些糟心事的話，她可以在棺材里一直睡到日曬三竿。

但現(xiàn)在她毫無睡意，耳邊不停地響起花搖鈴的質(zhì)問聲，為什么自己不能夠?qū)㈠e就錯，以朱丁一人頂罪，非要揪出四喜，之后又揪出了陸縣令？

“我錯了嗎？”她喃喃自問，“四喜和縣太爺?shù)乃溃俏液Φ膯幔俊?

“不是。”

沉悶的聲音響起，嚇了她一跳，趕忙從棺材中坐起，卻見凌岸倚著她的棺材坐著。

“傻蛋，你什么時候來的？”

“一直都在。”

好家伙，昨夜自離開朱府大院，傻蛋就一直跟在她身后進了棺材鋪，還一直守在她的睡棺邊，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覺察。

她的嘴張了半晌才合攏來。

“好吧，那你說說看，為什么我并沒有錯？”

凌岸沉思片刻，神情堅定地告訴她：“真相即是如此。”

“可他們都是可憐人。難道，這就是追求真相的代價嗎？惡人本該死，卻要可憐人去償命。我想不明白，師父也沒有和我講過這樣的道理。”

凌岸摸著后腦勺想了半晌，說：“問心無愧就好。”

她仰面凝望著他，問道：“傻蛋，你呢，問心無愧否？”

他搖搖頭：“不知道。”

她笑了，拍了拍凌岸的頭：“好傻蛋，我發(fā)現(xiàn)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凌岸迷茫地望著坐在棺材里的她，抬起手來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頰，令她想起第一次在海邊見到他的情形。

“傻蛋、傻蛋，班主喊你回來跳大神啦。”

聽到花搖鈴四處尋找呼喚傻蛋的聲音，顧不全攤了攤手，“得，跳大神去吧，走時記得替我關(guān)好棺材鋪的大門。”

她多慮了，人家傻蛋根本不走大門，“呼”地一聲掠起便躍上了院墻，轉(zhuǎn)瞬間不見了蹤影。

顧不全懊惱地仰面一躺，又在棺材里挺尸睡下了。

凌岸落在院墻外，滿目皆是斷壁殘垣，荒草野芒深處中一個破敗小屋落入他的視線。

那屋子歪斜著欲倒未倒之狀，海風(fēng)吹過嘎吱嘎吱響。

他停了停，見無甚異常，便轉(zhuǎn)身離去。

楓葉班的鑼鼓聲足足鬧騰了七天，直至太常老爺頭七過后發(fā)了喪才作罷。

太常夫人說朱丁是個義仆，企圖殺害老爺那是為了保全整個朱府，說他具有我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因此將朱丁隨同老爺一同入葬朱家祖墳，靈位供奉朱氏宗祠。

大慈大悲的張大善人花了一兩銀子，從顧不全手里買下了那口原先被他拒收的“鎮(zhèn)店之寶”，替陸縣令收了尸，送他與他的親人們相伴。

四喜亦由他的爹娘領(lǐng)回去入土為安。

唯剩下巧兒姑娘孤零零地躺著角落里，遲遲無人問津。

唐家父子原先收了朱貴百兩銀子，卻只道是賠巧兒的“斷命錢”，姑娘已入朱府門便是朱府的人，因此拒不收尸。

太常夫人無奈，又給添了百兩銀子，唐家父子這才不情不愿地將巧兒拖出朱府門外。

但誰都明白，有這樣的父兄，巧兒最終的歸宿，便是蘆席裹尸被棄于荒郊亂葬崗。

而且唐家父子振振有詞，“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且又是橫死之人，巧兒不可能葬在唐家的地盤里，否則會給唐家?guī)頌?zāi)難。

葬別人家的地盤里自然也不合適，因此就只能是亂葬崗了，過些日子尸體會被野狗刨出來分食殆盡，到那時便是她贖盡自己在人間的罪惡之時。

而巧兒娘只曉得掩面嚶嚶嚶地哭，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我不該，不該呀……”

“且慢。”顧不全領(lǐng)著人抬著一口棺材攔住了唐家父子的去路。

里正皺了皺眉頭，唐旺惡聲惡氣：“走開，我們不買棺材。”

“顧不全，你想錢想瘋了吧？剛剛賣出去四口棺材還不夠？”

花搖鈴抖棱著一身蘆花雞似的衣衫，嗤笑道，“我記得太常老爺?shù)哪强诠撞淖阕惚葎e人的貴十倍，還有，縣太爺?shù)哪强诠撞氖桥萘撕Ｋ哪阋灿灹藦埓笊迫撕脦變摄y子，加上朱管家的、四喜的，這幾日你是不費吹灰之力賺了好幾十兩銀子呢。怎么，可憐的巧兒你也不放過？”

顧不全沒功夫搭理花搖鈴的譏誚，只管看住了里正的臉。

“不買可以，我說過要送巧兒最好的棺材，不要你們費半個銅錢，但請你們給巧兒一個安魂之處，別將她丟棄在亂葬崗讓狗啃，好嗎？”

唐旺還在轉(zhuǎn)動著眼珠子，里正已然在心中算計好了。

不行，不劃算。

雖然白得一口上好的棺材，不用花錢但也沒有進項呀，好歹也得從巧兒的身上榨出一點錢財來，這叫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嘛，養(yǎng)了十八年的女兒不能白養(yǎng)。

“區(qū)區(qū)一口棺材，想擋我唐家的福分？你想要我家巧兒給你的棺材鋪做幌子招攬生意，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顧不全哭笑不得，她一個棺材鋪，有死人賣棺材，沒死人便安心刨棺材板，要招攬什么生意？

咬了咬牙，將剛剛收上來的那幾口棺材錢遞在了里正的手里。

“實在不行，就將巧兒交給我，我自己找地兒安葬了她好不好？”

唐旺看見銀子兩眼發(fā)光，里正卻搖頭，心中未免暗罵棺材女實在不長眼，這交易完全可以在背后無人時再商量的嘛。

他大小也是個里正，雖然無品無級，但也替官府管著這十里八鄉(xiāng)的事物，將巧兒送到亂葬崗還可以用楓葉鎮(zhèn)的習(xí)俗為借口，但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將女兒的遺體交割給棺材鋪，那可說犯了楓葉鎮(zhèn)的大忌了。

銀子要賺，但再怎么地在眾人面前里正的面子也要維持住，否則，他以后還要不要在楓葉鎮(zhèn)立足？

里正一邊將銀子牢牢攥起，一邊朝著顧不全似笑非笑的，“巧兒雖說已經(jīng)嫁出去了，但怎么地也是我養(yǎng)了十八年的寶貝閨女。”

“不是我唐家出不起棺材錢，也不是舍不得一塊墳地，實在是她命里無福，亂葬崗喂野狗就是她命里該走的道。否則，她過不去奈何橋，無常爺爺也不讓她進輪回場，那她豈不就沒法投胎轉(zhuǎn)世了嗎？我這都是為她好啊。”

圍觀的鄉(xiāng)人們議論聲漸漸變大聲起來，都說里正說得有道理，橫死之人就別要求那么多了。

里正見眾人都向著他說話，便又唉嘆起來：“我也不忍心讓巧兒被野狗啃，可這就是她的命啊，沒與閻王爺打商量就想改她的命，除非竹藍能打上水來。”

“竹籃打水？”顧不全瞪大了雙眼，“里正說得可算數(shù)？”

里正呆了一下，他不過隨口那么一說，想不到顧不全還較真上了。

不待里正回答，周遭已是哄堂大笑。

“棺材女快回去守著你的棺材鋪吧，誤了巧兒姑娘投胎轉(zhuǎn)世要遭雷劈的呀。”

呃，好心為巧兒免遭野狗撕扯，反要遭雷劈，這是什么道理！

顧不全想了想，伸手就把里正的手硬掰開來，將她的銀子盡數(shù)收了回來，氣的里正咬牙切齒又不好當(dāng)著眾人發(fā)作。

“我只問里正說話算不算數(shù)？”

里正翻著白眼：“那是當(dāng)然，我大小也是個里正。”

“那好，給我一夜的時間。我還就不信竹籃打不上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