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帷幕: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 米蘭·昆德拉
- 1123字
- 2022-10-14 15:06:14
歷史與價值
試想有這樣一位當代作曲家,他創作出一部奏鳴曲,從形式到和弦到旋律都與貝多芬的相似。甚至進一步想象,這部奏鳴曲創作得如此恢宏,假如它真是貝多芬的創作,將會被列為他的杰作之一。然而,不管它多么美妙,假如出自當代作曲家之手,那只會成為人們的笑柄。至多人們會稱許作者是位摹仿高手。
怎么可能呢!人們能在貝多芬的一部奏鳴曲中感受到美學愉悅,而假如是我們當代作曲家中的一位創作的具有同樣風格、同樣魅力的另一部奏鳴曲,從中就感受不到?這不是最大的虛偽嗎?難道美感不是自發的,由我們的感性決定,而是由大腦的智性決定,受到對日期的了解的制約?
人們對此毫無辦法:歷史意識如此內在于我們對藝術的感知,所以時間上的顛倒(一部創作于今天的貝多芬的作品)將被自發地(也就是不帶任何掩飾)視為可笑的、假的、不合時宜的,甚至是可怕的。我們對延續性的意識是那么強烈,以至于它在對每一件藝術作品的欣賞中都會介入。
結構主義美學的奠基人揚·穆卡若夫斯基一九三二年在布拉格寫道:“只有假設存在一種客觀的美學價值,才能給予藝術的歷史演變一個意義。”換句話說:如果不存在美學價值,藝術史將只是一個堆積作品的巨大倉庫,作品的年代延續將毫無意義。反過來說:只有在一種藝術的歷史演變背景下,才能感受到美學價值。
然而,假如每一個國家、每一段歷史時期、每一個社會團體都有著它們自己的趣味,那么客觀價值又何從談起呢?從社會學角度來看,藝術的歷史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它從屬于一個社會的歷史,就跟服飾、婚葬禮儀、體育或節慶的歷史一樣。狄德羅與達朗貝爾的《百科全書》中關于小說的詞條就是這樣看待小說的。該詞條的作者若古騎士認為,小說發行量大(“幾乎所有人都讀”)、具有道德影響力(有時有用,有時有害),但沒有任何屬于自己的特定價值;而且,他幾乎沒有提及我們今天崇拜的任何一位小說家:既沒有拉伯雷,又沒有塞萬提斯,也沒有克維多、格里美爾斯豪森、笛福、斯威夫特、斯摩萊特、勒薩日、普雷沃神甫等人;對若古騎士來說,小說不具備獨立的藝術與歷史。
拉伯雷和塞萬提斯?!栋倏迫珪返木幾邲]有提到他們并不為怪。拉伯雷根本就不在乎成不成為小說家,塞萬提斯則以為自己只是為前代的怪異文學寫了一個嘲笑的結束語。兩人都沒有把自己視為“奠基者”,只是在事后,漸漸地,由小說藝術的實踐給了他們這一地位。之所以給予他們這一地位,并非因為他們是最早寫小說的人(在塞萬提斯之前已經有過許多小說家),而是因為他們的作品比別的作品更好地讓人了解了這一全新的、史詩般的藝術的存在理由;因為對后人來說,他們的作品代表著小說最早的偉大價值;只是從人們開始在一部小說中找到一種價值,特有的價值,美學價值起,小說才在它們的延續中作為一種歷史展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