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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巴奴日不再引人發笑之日

幽默的發明

懷孕的高朗古杰夫人吃多了牛腸竟然脫了肛,下人們不得不給她灌收斂藥,結果卻害得她胎盤膜被撐破,胎兒高康大滑入靜脈,又順著脈管往上走,從他母親的耳朵里生出來。從第一個句子開始,這本書就攤了牌:作者在此講述的事是當不得真的,也就是說,作者并不能肯定真實(科學的或神話的)與否,他并不想按照事情在現實生活中的樣子來描述它們。

幸運的拉伯雷(1)時代:小說之幼蝶飛了起來,身上還帶著蛹殼的殘片。龐大固埃以其巨人的外表仍然屬于過去的神怪故事,而巴奴日則已經悄然到達了小說的尚且陌生的未來。一門新藝術誕生的特殊時刻,賦予了拉伯雷的這部書一種無與倫比的豐贍性;一切全都在此:真實性與非真實性、寓意、諷刺、巨人與常人、趣聞、沉思、真實的與異想天開的游歷、博學的哲理論爭、純粹詞語技巧的離題話。今天的小說家——十九世紀的繼承者——對第一批小說家所處的這一如此古怪的世界,對他們擁有的歡樂的生活自由抱有一種羨慕不已的懷戀。

如同拉伯雷在他作品的開頭幾頁讓高康大從母親的耳朵里誕生,呱呱墜于塵世之地一樣,在《撒旦詩篇》中,薩爾曼·拉什迪(2)的兩個主人公在飛機于空中爆炸之后一邊墜落一邊還聊天、唱歌,以一種喜劇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行事。而此時,“在他們頭上、身后、腳下,在真空中”,飄蕩著活動的靠背椅、硬紙杯、氧氣面具和旅客,兩人中,一個名叫吉布里爾·法里什塔的,“在空氣中游泳,游蝶泳,游蛙泳,蜷成一團后,向幾乎是黎明時刻的幾乎無邊無際的空中伸出胳膊與腿”,另一位名叫撒拉丁·查姆察的,像是“一個怪誕的幽靈,[……]腦袋沖地直落下來,灰色制服上所有的紐扣全都扣得整整齊齊,雙臂緊貼著身子[……]頭上戴一頂圓頂帽”。小說是由這樣的一幕開始的,因為拉什迪也像拉伯雷一樣懂得,小說家與讀者間的契約應該從一開始就建立;這一點必須清楚:他在這里講述的事是當不得真的,盡管事情恐怖得不能再恐怖了。

當不得真與恐怖的聯姻。這里是《巨人傳》第四部中的一幕:龐大固埃的小船在大海中遇到了一艘羊販子的商船,一個羊販子看到巴奴日的褲子沒有前開襠,眼鏡又拴在帽子上,便把他當作王八,以為自己有資格捉弄他一下。巴奴日當即以牙還牙,向他買了一只羊,旋即把羊扔到海里,羊的生性就是跟著領頭的跑,所有其他的羊就爭先恐后地跟在第一只后面往海里跳。賣羊的一個個急紅了眼,揪著羊毛羊角死不放手,也就跟著撲通撲通掉入水中。巴奴日手綽一根篙,可那不是為了搭救他們,而是不讓他們爬上船來;他振振有詞地勸勉他們,苦口婆心地給他們指明今世的悲慘與痛苦,以及來世的幸福與好處,同時肯定道,亡故的魂靈要比活在世上的人幸福得多。萬一他們不樂意死去還想活在世人之中,他也希望他們能幸運地碰上一條鯨魚,就像約拿遭遇的那樣(3)。等到群羊與賣羊人全都淹死后,約翰修士向巴奴日表示祝賀,只不過捎帶指責了他不該付錢給羊販子,不該就這樣糟蹋了金錢。巴奴日答道:“不提錢了,天主在上,我這個玩笑可不止值五萬法郎!”

這一幕是不現實的、不可能的,但它至少還有一個道德含義吧?拉伯雷揭露了商販們的吝嗇?我們應該為他們的罪有應得而幸災樂禍?或許他是想激起我們對巴奴日殘酷行為的憤慨?或許他是以反教會精神嘲笑巴奴日宣揚的愚蠢的宗教的陳詞濫調?你們都來猜一猜吧!每一個答案都將是一架捕捉傻鳥的夾子。

奧克塔維奧·帕斯(4)說:“荷馬也好,維吉爾也好,都不知道幽默,阿里奧斯托(5)似乎預感到了它,然而,幽默只是到了塞萬提斯筆下才形成個樣子[……]幽默是現代精神的偉大發明。”他的基本的思想很清楚:幽默并不是人類的一項遠古實踐,它是與小說的誕生相聯系的一項發明。因而幽默不是發笑,不是嘲笑,不是諷刺,而是一種特殊的喜劇形式,帕斯說得好(那是理解幽默的基本點的一把鑰匙):它“使得它所觸及的一切都變得模棱兩可”。誰若是不能從巴奴日讓販羊商人淹死海上、并向他們大肆宣揚來世之福的故事中找到快樂,誰就永遠也不能懂得小說的藝術。


(1) Fran?ois Rabelais(1494—1553),法國諷刺作家。

(2) Salman Rushdie(1947— ),印度裔英國作家。

(3) 約拿遭遇鯨魚的故事見《舊約·約拿書》第二章。

(4) Octavio Paz(1914—1998),墨西哥詩人。

(5) 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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