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背叛的遺囑: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 米蘭·昆德拉
- 1235字
- 2022-10-14 15:01:41
在基本原則的陰影下
自從一九八〇年的《午夜的孩子》獲得當時的一致贊譽以來,英語文學界中沒有人否認拉什迪已成為今天最有才能的作家之一。一九八八年九月以英文出版的《撒旦詩篇》照樣引起人們對大作家應有的重視。小說獲得好評,沒有人能預料到幾個月以后將刮來的暴風。伊朗的宗教領袖霍梅尼以瀆圣罪判處拉什迪死刑,并派殺手四處追殺他,人們看不到這場獵捕幾時才能終止。
這一切發生在作品被譯成外國文字之前。在英語世界之外,丑聞先于小說書鋪天蓋地而來。在法國,新聞界立即發表了尚未出譯本的小說的一些段落,并將判決理由公之于眾。沒有比這更正常的行為了,但是,對一部小說而言,它卻是致命的。由于僅僅介紹了被指控的段落,從一開始起,人們就把這部藝術作品變成了簡單的罪證。
我決不誹謗文學批評。因為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什么比缺席遭批更糟的事了。我說的是作為思考與分析的文學批評;是懂得應該反復閱讀欲評作品的文學批評(就像一部音樂大作人們可以無窮無盡地反復聆聽那樣,小說大作也是為人們反復閱讀的);是對當前雜色紛呈的世事置若罔聞,而一心爭論一年前、三十年前、三百年前誕生的作品的文學批評;是試圖抓住一部作品的新鮮之處并將它銘刻在歷史的記憶之中的文學批評。假如沒有這樣一種隨時與小說史相伴的思考,我們今天就會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喬伊斯、對普魯斯特一無所知。沒有它,一切作品就會在經受隨意的評判之后迅速地被人遺忘。拉什迪的遭遇表明(假如還需要一個證明的話)這樣的一種思考今天已經不再時興。文學批評已被物的力量,被社會與新聞業的進化不知不覺地、直截了當地變成一種簡單的(常常是靈敏的,總是匆匆忙忙的)有關文學現狀的信息。
就《撒旦詩篇》而言,文學的現狀就是一個作家被判處死刑。在這生死攸關的情形中,再談什么藝術就有點無聊了。當基本原則受到威脅時,藝術又代表什么呢?在全世界,所有的評注都集中在原則的判斷上:言論自由;必要的辯護權(事實上,已經有人在保衛這一權利,有人提抗議,有人在倡議上簽字);宗教;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但還有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作者是否有道德權利瀆神并由此傷害教徒的心?還有這一疑問:拉什迪攻擊伊斯蘭教是不是僅僅為了嘩眾取寵,為了把他無法卒讀的書推銷出去?
文人學者、知識分子、沙龍來客幾乎以神奇的一致(全世界都一樣,我注意到相同的反應)勢利地對這部小說大擺架子。他們決定這一次要抵制商業的壓力,拒絕閱讀在他們看來仿佛是一個簡單的引起轟動的東西。他們在支持拉什迪的請愿書上簽名,同時卻風度優雅地、帶著花花公子般的微笑說:“他的書?噢,不!噢,不!我沒讀過。”政客們利用他們并不喜歡的小說家的這一奇怪的“失寵狀態”。我決忘不了他們那時表明的德行滿滿的公正不偏:“我們譴責霍梅尼的判決,言論自由對我們是神圣的。但是我們同樣要譴責對宗教信仰的這種攻擊,它是不恰當的、可悲的,它傷害了人民的心。”
對了,沒有人還在懷疑拉什迪攻擊了伊斯蘭教,因為滿世界只有指控是真實的,而小說的文本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它不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