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大步邁入宣室殿。
因為已過了黃昏最明亮的時候，偌大的殿內有些灰暗。
翟奉昱不在了，雖然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但是皇帝卻沒有留任何人在身邊。
“參見陛下。”
“阿武……”皇帝看起來有些乏累，“坐吧。”
梁王看了看皇帝，不難猜測，連日的劇變帶來的震撼與煩憂尚需慢慢緩適，但后續事卻已經暗潮洶涌，而現在竇嬰與袁盎的進諫可能讓皇帝更加犯難。
他們與晁錯的政見截然相反，當然極其不希望漢室與諸侯國出現劍拔弩張的局面，而以他們與吳王的關系，他們很可能確實相信，只要安撫好吳王等諸侯王，解決掉此次挑起事端的人，就能避免不必要的戰事。
但這只是他們從斡旋者的角度來看待全局的結果，卻忽略了中央與封國之間權力爭奪的根本矛盾。
雖然從情理上講戰事的確可以避免，只要各權力方能為大漢江山、為黎民百姓多多考慮，彼此退讓一步保持相對的力量平衡即可，但是，這一點退讓在逐年積累的角力相持下似乎已經到了無法達成的地步。
梁王很想與皇帝這樣探討一番，就像當初兩人一起以己為餌設計反叛者一樣，但是曾經的皇兄現在已成皇帝，作為臣弟如此討論只會被視為是在過分干涉朝政，更何況自己本身也是諸侯王。
他還想勸說皇帝對晁錯予以保護，但是以晁先生與皇帝的感情，自己并沒有這樣提醒的理由和立場，而且自己說多了反而有可能會讓事情變糟。
只是皇帝此時的猶豫與苦惱都讓梁王不得不擔心晁錯的命運。
“皇兄，”梁王想了想，道，“晁先生起草的詔書發布之后可有什么反應？”
“已經有了‘清君側’的聲音……”皇帝沉沉地道。
“是諫書嗎？”
“不，比諫書更糟……他們正在煽動諸侯國臣民……”
梁王凝眉默然，半晌方道：“皇兄一定會全盤考量。”
“嗯……”皇帝略一沉凝，轉向梁王，“傷口如何了，你還要多休養……”
“回皇兄，我是來辭行的……”
“不準。”還沒等梁王說完，皇帝已經予以否定，似乎早就料到了梁王所請。
梁王愣了愣，但一轉念即猜測到兄長如此拒絕的理由。
皇帝已開口道：“李妟失蹤，我知道你心中焦急，但是你我都能猜到她是去了哪兒……雖然上一次她回匈奴能夠全身而退，但那是因為你在她身邊，后方又有周亞夫在邊境坐鎮……而這一次她單人單騎前去，很可能不僅不能成功勸說單于不發兵，不參與亂局，反而卻會讓她自己陷入困禁……
“這些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已經派了人前去攔截。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在此安安靜靜地養傷……楚王那邊的驗證結果即出，各方陣營也即將分明，到時我會酌情安排你的去留。”
梁王知道皇帝誤會了自己，神色有些沉凝，他站起身：“皇兄，現在局勢正在瞬息劇變，等我養好傷再回到梁國恐怕會來不及，所以我今日進宮是想向皇兄請求，即刻出發回梁。”
皇帝看向他，眼中不是因為弟弟要為自己趕赴前線的感動，卻是異常冰冷的沉靜。
梁王不禁黯然，因為他讀出了這層沉靜背后是皇兄那微妙的懷疑，甚至還有些許惱怒——兄長并不相信自己是真地想要回到梁國而不是去找李妟。
看著熟悉的面龐卻帶著并不熟悉的神情，梁王的思緒不由有些飄遠。
他想到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兄弟是如何齊心同力……
他想到其中那位兄長是如何誠摯地暗示過兄終弟及而竭力栽培……
他想到其中那位弟弟是如何無視任何流言與壓力而不婚不子……
他想到就算互相猜疑他們也始終相信彼此而剛剛默契除間……
但是……
坐在帝位之上俯瞰江山，真正握住了足以左右天下的力量，所謂兄弟情義、所謂信任與默契都遭受著這股力量的猛烈拉扯，雖然不至于分崩離析，但是，它需要同樣強大的反力來抵擋與捍衛，也就是，它需要更多的證明。
兄長讓位于弟弟，弟弟需要證明自己千古之后一定會將帝位重新轉至兄長一脈名下。
不過，也許就算是皇帝自己也不清楚需要這種證明到底達到什么程度，但無論怎樣，至少梁王要先證明自己不會與任何女子有任何關系。
所以此時之爭的結癥并不是梁王應不應該去找李妟，而是梁王本就不應該和李妟在一起……
突然，梁王一下子輕松了。
“寧怨不愧，蒼生為念”，經歷過這句話所帶來的震撼，接受過李妟那么深刻的剖解，自己早已清楚，天下明君的重任又不是只有自己愿意來擔負，皇兄的兒子們何嘗不可能培養出一個盛世霸主呢？只要百姓不受苦，江山不是劉武的江山、甚至是一個沒有劉武的江山又如何！
那么不正式、那么不合理、已經那么重壓在皇兄心頭、已經那么違背自己初衷的契約，是時候終結了，而最恰當的終結方式當是——自己成為其中的違約者。
梁王眸中漸露安然與堅定，但皇帝的臉色卻愈發黯沉。
殿內又空曠又安靜，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卻字字清晰：“你以為你親自去找她，就會見到她嗎？”
梁王已經不在意皇帝的誤解，更不會在意此言中的暗示，他嘴角微微勾起，聲音柔和：“皇兄，只要你保護她的安全，我一定還你一個完整的大漢江山。”依然是一個仿若往昔的燦爛笑容，只是在那清澈的眸中卻隱約閃動著淚光。
皇帝驚訝地看著他，一瞬間似乎明白了弟弟那真實且深邃的心意。
但直到梁王瀟灑地轉身離開，他卻一直咬著牙未再出聲，只是目光遠送，久久無法收回……
不過梁王堅定的回國之路卻被意外打斷了，而這個意外正是他所預料且擔心的晁錯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