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見到寢居內只有梁王和李妟兩個人,而且自己進來之后,氣氛明顯尷尬,他馬上猜測到這里剛才可能發生了什么。
深深看了一眼垂首施禮的李妟,皇帝目光黯沉,但沒有停滯,讓二人免禮后,即面色凝重地坐在梁王的榻邊,似乎有滿腹思緒已經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殿下,”隨他而來的晁錯已迫不急待地向梁王說明事情的嚴重與緊急,“我們在查抄紫元舫時,發現其中的墻壁厚度異常,鑿開之后看到里面竟然藏著數十名奴婢,但俱已身亡……雖然無法讓他們親口證實,不過檢查其內結構可以推測,之前之所以唯有戴著面具的殿下一人可以進入機關暗道,應該是這些人在暗中操縱。
“而那間裝滿竹簡的資料室,信息量極大,包括了紫元舫這么多年來所做的事和所控制的人,經初步核查,部分內容已得到證實。
“現在可以明確看出,他們原本是想將整個紫元舫全部栽贓給殿下,而如果達不到目的就全部舍棄不再保留——如此表明,他們已經做好了進入最后決戰的準備!”
“這么多的信息之中,卻沒有紫元舫君上一絲一毫的線索,是嗎?”梁王凝重地問道。
“正是,”晁錯眉頭深蹙,“布下這么多詭局,暴露這么多人,自己竟然一直隱于無形……而且不僅如此,他還在暗中繼續接連出手——翟奉昱只來得及向陛下回答為何背叛便當場暴斃,而之后雷鑌馬上送來一封密信,里面詳細講述的是楚王迫害河東許將軍夫婦,與許夫人生下私生女蒲信兒之事……”
“我剛剛詢問了楚王,”皇帝沉沉地道,“他對我倒沒有隱瞞,而且情緒低落,好像心有悔意,當即還承認了中尉劉閾也是他的親生子,說他的母親當年救了自己,兩人因此生情,只是他忘不了已故王后,所以一直沒有納她為妃……現在他想將楚國之事交予劉閾打理,之后會正式上書請立他為楚太子。”
“皇兄打算準允嗎?”
“這么多年來,楚王一直在等劉理,現在能提出這樣的請求,說明他對嫡子已經沒有執念……而劉閾,我知道他就是你早先結識的列中林,從昨日殿上看,他沒有因為楚王的施壓而誣陷你,是非立場尚可;再者他一直醉心于家中生意,對劉理未曾在意,不涉朝政不見野心——讓他成為下一任楚王也未嘗不可……
“只是對于楚王的懲罰,卻是一個難題……如果不懲罰他,只怕告密者會將其罪行昭告天下,屆時我會更加被動;但是若現在對他處以懲戒,諸侯王們一定會以為我是在借故削弱諸侯國力量。”
“不過,陛下,”晁錯的語氣比皇帝更加沉重,“暗室中密信已經證明是紫元舫為趙王設計殺害了丞相和內史;而吳國的兵器雖然上一次遭到重創,但卻在短短半年內又突然劇增……他們兩國一南一北已成夾擊之勢,再加上中間的膠東五國,除齊國以外各諸侯王一直對領地分配心存不滿……更有北境匈奴時時伺機侵伐……”
李妟面色沉凝。
所有人現在也都知道她就是烏勒辰,但是提到匈奴,大家的目光絲毫沒有看向她,她清楚,這是因為所有人都不想給她任何壓力。
“朕清楚,”皇帝嘆了一聲,“無論朕是否處罰楚國,幾個諸侯國的箭已在弦上……。”
“陛下,”晁錯鄭重地躬身施禮道,“再等下去,他們的力量只會越來越強大,成為強勢一方更會招致越來越多的諸侯國倒向他們……臣愿起草這份對楚國的罰罪詔書。”
“先生,”梁王皺起眉頭,“這樣的詔書可以由朝中重臣合議,不必由一人起草。”
“多謝殿下……但是天下皆知一直以來都是臣在力薦削藩,此時合議只會以為朝廷此舉底氣不足,只會以為臣的堅決已有退縮,所以此書只能臣一人起草……”晁錯的語氣透出凜然,“無論會有什么后果,臣甘愿承擔。”
梁王的眉頭更加深鎖,但些時的皇帝卻似陷入沉思,沒有言語。
“皇兄,”梁王看向皇帝,“如何處罰楚國您可以再議,而楚王立儲之事但請您再稍待幾日……有一件重要的事我需要您幫忙驗證。”
“怎么……與楚國有關?”皇帝凝眉問道。
“是……我有一個線索,也有懷疑的人選,這幾個月姚安一直在做試驗,終于有了結果,現在可以拿來驗證相關人等。”
“如何驗證,需要我做什么?”
“近日發生這么多事,我知道皇兄不會有心情和楚王再坐下來暢飲……不過,待他路過梁國的時候,請皇兄以您的名義安排一次宴請,我為他準備了一壺酒……”
皇帝有些疑惑,猜不出這種驗證會是什么,但見梁王準備多時,又是在這關鍵時刻提出,隱隱感到這驗證的結果很可能會十分震撼……
而太后這一邊,姚安向她稟報了全部過程,當然省略了其中梁王受傷的部分。
既然事情已經完全解決,而且經過這一夜大家也都乏累了,太后本應該回房休息,但她卻一定要和兩個兒子一起說說話。
沒有辦法,接到命令的梁王只好纏緊身上的傷口,和皇帝一起前來拜見。
在母親面前兄弟兩人表現得極為輕松,不僅互相吹捧了一番,還盛贊母后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仍能鎮定自若,直取關鍵證據,果然是萬民與兒臣心目中的天下之母。
太后表面上神情欣然,但是她已經察覺到梁王的反應有時會稍顯生硬,只是兒子能活靈活現地坐在這里應是并無大礙,不多時便讓兩個孩子各自回去休息了。
翌日,大隊人馬開啟回程,太后與皇帝回了宮,李遵誠有家人陪伴在身邊,而李妟則受邀送梁王回府。
回到府邸,梁王沒有臥榻養傷,卻是將李妟帶到了府中一座三層閣樓之中。
“你知道嗎,”梁王微笑著道,“上一次的珠寶首飾都送給了小姿,我心底暗暗氣了好久呢——雖然你不喜歡,但是也不應該把我的心意棄如敝履啊。”
溫情中的李妟有些嬌羞,她笑了笑:“所以呢?”
“所以——這一次我吸取了教訓,讓你親自挑選,我就不信我梁王的珍寶閣里沒有一件寶貝可以入你慧眼。”
李妟隨著他揮動的手臂看去,卻調皮的問道:“那……如果真的沒有呢?”
梁王瞇著眼睛站到李妟的面前,想了想緩緩道:“那就說明,在你的眼睛里只存著一件珍寶,已容不下其他……”他又湊近半尺,讓李妟的瞳仁中只看得到他一張俊臉,“需要我把‘它’裝在禮盒里送給你,然后讓‘它’日日夜夜陪伴著你嗎?”
“不需要!”玉|面紅透,李妟輕|盈地旋離他的身邊,好像真怕被“它”天天陪伴,隨后十分積極地向四周尋看。
他們所在的是珍寶閣的一層,所有的箱子都是打開的,散發著各異的璀璨光芒,讓人已經無法想像其他兩層還能有什么。
而李妟好像有了目標,她走到一個多層木架前,看向下層擱板上的一個小盒。
梁王順著她的目光,將里面一個精致的金飾拿了出來,放到她的手上:“噢,這是很小的時候,母后讓工匠給我隨便打造的玩具……”
一個蛋形的圓托,托起了兩只金絲繞成的小鳥,不過奇異的是,它們的軀干重合在一起,李妟動了動其中一只,它竟然旋轉著穿過了另一只小鳥。
“這只是個小飾物,看看其他的吧?”梁王并沒有看重這個小物件。
“不用了,我很喜歡……”輕輕轉著小鳥,李妟淡淡地笑著,語氣極其輕柔,“因為……無論他們轉去的方向是哪里,它們的心都永遠在一起……不是嗎……”
梁王突然一震,喉間立時哽住。
是啊,李妟是多么聰穎、多么智慧、多么心有大局,她一定知道,自己現在送給她的……是一份離別的禮物。
如果吳趙挑起叛亂,梁國既成前線,自己這個梁王豈有不坐鎮梁國之理,其實紫元舫也正是早就洞悉這一點,才會千方百計想要離間皇帝和自己,卻不想廢掉梁王而讓皇帝收回管制權。
李妟知道梁王一時沉默的所想,她輕輕地道:“我們叫它同心鳥,好嗎?”
“好啊,”梁王壓下心中洶涌,握住她托著同心鳥的手,“就像我們一樣,是嗎……”
“是……”
收下這份禮物,梁王又帶著李妟在府內游了半日,兩人都沒有提及梁王身上的傷,也沒有談及任何國事和政事,仿佛是沒有任何憂慮和煩惱的半日……只是,這樣的時光卻終會結束,晚膳之后,李妟告辭,梁王微笑著送別。
可是次日,梁王即得知皇帝已昭告天下,以國喪私奸的罪名罰沒楚國東海郡。
而蒼遒更給梁王帶來了兩個震驚的消息。
一個是竇嬰將袁盎暗中領進了皇帝的宣室殿,想必對于可能到來的諸侯國叛亂,這兩位曾經的吳國丞相有他們自己的戰略思慮。
另一個即是——李妟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