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的晨霧尚未散盡，凝成細密的水珠，沉甸甸地綴滿每一片闊大的葉子和每一根堅韌的草莖。空氣濕漉漉的，吸一口，滿是泥土、腐殖質和新生嫩芽混合的腥甜氣息。這是一片巨大無邊的碧綠迷宮，是無數微小生命日復一日上演著捕食與逃亡的殘酷劇場。

青躍伏在一片寬闊的浮萍邊緣，身體緊貼水面，只露出一雙鼓脹、澄澈如琥珀的眼睛。他通體覆蓋著鮮亮潤澤的青綠色鱗片，在透過樹冠縫隙灑下的稀薄晨光里，隱隱流動著玉石般的光澤。他的肌肉繃緊，線條流暢而蘊滿力量，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水面上，幾只剛剛破蛹、翅膀還帶著濕氣的蜉蝣正笨拙地撲騰著，細長的足肢在微風中輕輕劃動，攪起細微漣漪。

他動了。沒有一絲多余的水花，沒有一絲破空的聲響，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一道閃電。一道完美的、羚羊掛角般的弧線劃破平靜的水面！他的前爪快得只余下兩道模糊的殘影，精準地同時扣住兩只蜉蝣。身體借著前沖的慣性在水面靈巧地一折，后腿發力一蹬，又一道弧線折返，第三只蜉蝣已在另一只爪中掙扎。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從出擊到回到浮萍邊緣，不過瞬息之間。水面上只留下幾圈迅速擴散又消失的同心圓波紋，證明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并非幻覺。

“好！”岸邊一棵垂入水中的老柳樹上，一只花背青蛙忍不住喝彩，鼓膜激動地顫動，“青躍，你這‘三重水躍’真是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旁邊盤踞在一段朽木上的褐斑青蛙也連連點頭，語氣里滿是贊嘆：“太快了！我眼睛都跟不上！咱們這片澤地，論捕食的靈巧和爆發力，青躍認第二，誰敢認第一？”

幾只年輕的青蛙聚集在附近的水草叢中，目睹了這電光石火的一幕，更是嘰嘰喳喳議論開來，語氣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崇拜：

“青躍大哥太厲害了！”

“我要是能有他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看那動作，簡直像風一樣！”

青躍落在浮萍上，穩穩地放下爪中的蜉蝣。他微微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輕甩了甩前爪上沾著的水珠，仿佛剛才那驚艷全場的表演并非出自他手。那抹青綠色的身影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清爽利落，帶著一種少年得志卻又毫不張揚的謙遜。

“運氣好罷了，”他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絲少年特有的靦腆，“它們剛出來，飛得還不太穩當。”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岸邊和水草中的同伴，琥珀色的眼睛清澈真誠，“大家多練練，都能行的。”

說完，他不再理會那些依舊圍繞著他的贊譽和驚嘆，再次伏低了身體，目光重新投向水面，專注地搜尋著下一個目標。那些贊美的話語，像拂過水面的風，在他心頭掠過，留下些許微瀾，卻并未真正停駐。他早已習慣，甚至有些習以為常。此刻更重要的，是填飽肚子，以及享受每一次完美撲擊帶來的、掌控力量的純粹愉悅。

森林里的生命輪轉不休，陽光的角度緩慢爬升，驅散著最后的薄霧，將層層疊疊的綠葉染成深淺不一的金綠。青躍沿著一條由無數蛙類踩踏出的、幾乎被茂密草葉淹沒的潮濕小徑，向著森林更深處跳躍。飽腹感讓他動作帶著一種慵懶的愜意，鱗片在斑駁的光影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前方，濃密的植被豁然開朗。一個不大的池塘靜靜躺在林間空地中央，像一塊被遺忘的溫潤碧玉。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水面上，蒸騰起一層暖融融、帶著水腥氣的氤氳。更引人注目的是，水面上密密麻麻漂浮著一層細小的、呈淡金色的顆粒狀浮游物，如同被誰慷慨地撒下了一層細碎的金粉，在陽光下微微閃爍，散發著一種奇異、溫暖而略帶甜膩的氣息。

青躍停在岸邊，濕潤的泥土冰涼地貼著他的腹部。他微微歪頭，鼓膜輕輕翕動，琥珀色的眼瞳里清晰地映出那層誘人的“金粉”。這是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地方。一種純粹的本能的喜悅瞬間攫住了他。不需要埋伏，不需要沖刺，不需要耗費力氣去計算軌跡和爆發。食物！如此之多，如此平靜地漂浮著，唾手可得！

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后腿一蹬，輕盈地躍入水中。溫暖的水流立刻包裹了他，驅散了森林里那點殘余的涼意，舒服得讓他幾乎想嘆息。他張開嘴，舌頭甚至不需要彈出，只是簡單地劃動水流，那些細小的金色顆粒便隨著水流涌入口腔。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只有滿口溫和的、帶著淡淡甜味的滿足感。他大口吞咽著，身體隨著水波輕輕起伏，享受著這份前所未有的輕松與飽足。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只有溫暖的池水和源源不斷的食物。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胃囊被撐得圓鼓鼓的，他才慵懶地劃動四肢，慢悠悠地爬上岸。回頭望了一眼那依舊金光閃爍的水面，帶著一種仿佛發現了寶藏般的隱秘欣喜，轉身重新投入那片需要奮力搏殺的綠色森林。只是，一個念頭已悄然在他心底扎下了根：餓了，就來這里。

日子如同池塘里的水波，一圈圈蕩開，悄無聲息地流逝。一個月，兩個月？青躍已經記不太清了。他往返于森林的捕獵場和那個溫暖的池塘之間。森林里的捕食，越來越像是一種不得不完成的任務，一種對過往習慣的維系。每一次出擊前，他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調動身體里那似乎開始沉睡的爆發力；每一次完美的撲擊后，肌肉深處傳來的不再是酣暢淋漓的舒暢，而是隱隱的疲憊和酸脹。與之相對的，是那個池塘日益增長的吸引力。那里的水總是那么暖，食物總是那么多，不用費一絲力氣。他開始在并非十分饑餓的時候也去那里，有時甚至只是泡在溫水里，任憑那些金色的浮游生物自動流入口中，享受著一種近乎麻痹的慵懶舒適。

直到那個潮濕悶熱的午后。

青躍剛剛在森林邊緣一處淺水洼里捉住一只動作遲緩的蚊子，動作遠不如從前迅捷利落。他正準備吞下獵物，一陣異常喧鬧的喝彩聲從不遠處的水澤傳來，蓋過了林間慣常的蟲鳴鳥叫。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激動。

“漂亮！太漂亮了！”

“快看！那是‘掠影七連擊’？天哪！”

“綠影！綠影！太強了！”

綠影？青躍咀嚼的動作頓住了。那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刺，扎了他一下。他記得這只比自己年輕一些的青蛙，鱗片是深沉的墨綠色，以前也曾在自己身后笨拙地模仿練習，動作雖然認真，但總是差些火候，遠算不上什么威脅。贊譽聲？如此熱烈？還提到了“掠影七連擊”？那是需要極高爆發力和身體協調性的頂級撲擊技巧，青躍自己也只是偶爾能在狀態巔峰時勉強完成五次連擊。

一種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放棄了那只蚊子，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悄悄潛入一片茂密的燈芯草叢。撥開幾根堅韌的草莖，眼前是一小片開闊的淺水區。那里，一道墨綠色的身影正如同一道被賦予了生命的旋風！

綠影的目標是一小群驚慌失措、正欲四散飛逃的蠓蟲。只見他后腿猛地蹬在一塊半沒水中的石頭上，身體如同強弓射出的勁矢，破空而出！第一只蠓蟲瞬間被前爪扣住。身體尚在半空，竟不可思議地借著腰腹力量強行扭轉，另一只前爪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精準地掃向側后方，第二只蠓蟲應聲而落。落水時，他的動作輕盈得如同羽毛點水，幾乎沒有濺起水花，緊接著是第三次、第四次閃電般的折返撲擊！每一次轉折都違背常理卻又流暢無比，每一次撲擊都精準狠辣。水面上留下數道交織的漣漪，如同瞬間綻開的銀色花朵。最終，他穩穩落在一叢水燭草上，四只蠓蟲在爪中徒勞地掙扎。他墨綠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健康而充滿力量的光澤，線條分明的肌肉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眼神銳利而自信。

五連擊！雖然不是七連，但那種流暢、凌厲、舉重若輕的姿態，已經遠遠超出了青躍記憶中的那個綠影，甚至……讓他感到一種冰冷的陌生和刺眼的鋒芒。

周圍的喝彩聲浪幾乎要將青躍淹沒。

“看到了嗎？五連！一氣呵成！”

“綠影現在絕對是咱們這一片最強的！”

“是啊，太厲害了！進步神速！”

那些不久前還圍繞在青躍身邊的贊譽，此刻如同最灼熱的炭火，一股腦兒傾倒在那個墨綠色的身影上。青躍只覺得一股酸澀冰冷的東西猛地堵在了喉嚨口，沉甸甸地墜向胃里。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仿佛想把自己更深地藏進燈芯草的陰影里。琥珀色的眼瞳里映著綠影矯健的身影和周圍同伴們崇拜的目光，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曾經那些環繞自己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如此遙遠而陌生，帶著一種殘忍的清晰，提醒著他已經失去的東西。他悄悄松開撥開草莖的前爪，墨綠色的身影和喧囂的贊譽被重新隔絕在搖曳的草葉之外。他轉過身，默默地、有些僵硬地跳入旁邊更深的草叢深處，留下身后那片依舊沸騰的贊美聲浪。

一種混雜著不甘和酸楚的沖動在青躍心底猛烈燃燒起來。他猛地調轉方向，不是回家，而是朝著森林深處一片少有人跡、布滿了嶙峋怪石和茂密灌木的練習場跳去。那里地勢復雜，水流湍急，昆蟲刁鉆，是他以前磨礪技巧的“修羅場”。

陽光被濃密的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布滿青苔的潮濕石頭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朽木和淤泥的濃重氣味。青躍選定了一塊突出水面的黑色巨石作為起點，目光鎖定了前方湍急水流中幾塊時隱時現的鵝卵石。他深吸一口氣，后腿肌肉賁張，猛地發力！

身體躍出的瞬間，他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曾經那種輕盈如風、掌控一切的感覺消失了。身體像是裹了一層看不見的沉重油脂，滯澀感從四肢百骸傳來。他勉強蹬上了第一塊濕滑的鵝卵石，但落點并不精準，腳下一滑，差點栽進水里。他狼狽地穩住身形，再次躍向第二塊石頭。這一次，滯空感更明顯了，身體在下墜！他慌亂地伸出前爪去夠石頭邊緣，利爪在濕滑的青苔上徒勞地刮擦了幾下，發出刺耳的“嗤啦”聲，整個身體還是“噗通”一聲重重砸進冰涼的急流中，水花四濺。

冰冷的河水瞬間浸透鱗片，激得他一哆嗦。他掙扎著爬上最近的一塊石頭，趴在上面大口喘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運動，而是因為一種陌生的恐慌。僅僅是兩次跳躍而已！酸脹感如同無數細小的針，從剛才用力過猛的后腿肌肉深處密密麻麻地刺出來。汗水（如果青蛙會出汗的話）仿佛從每一個鱗片縫隙里往外滲。

太累了！這感覺像在拖著沉重的鐐銬跳舞。每一次蹬踏、每一次扭身，都需要耗費比記憶中多出數倍的力氣，換來的是身體的抗議和動作的嚴重變形。這和他泡在溫暖池塘里，只需張張嘴就能收獲飽足的感覺，簡直是天淵之別！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仿佛被林間的微風送了過來。青躍猛地抬起頭，用力吸了吸鼻子。沒錯！是那個池塘的味道！那股溫暖、慵懶、飽足的氣息，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撓著他的胃，也撓著他那顆被挫敗感填滿的心。酸脹的肌肉在無聲地吶喊，而那個金色的、不需要流汗的天堂，卻在記憶里散發著越來越強烈的誘惑。

掙扎的念頭只在他腦海中閃動了幾下，便被那甜膩的氣息和身體的疲憊輕易擊潰。那點剛剛燃起的、想要追趕綠影的決心，此刻在現實的沉重和池塘的召喚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可笑。

“算了……”他聽到自己心底一個聲音在低語，“今天太累了。明天……明天一定加倍練習。”

他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帶著一身狼狽和未散的酸楚，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片布滿石頭的戰場，循著那越來越清晰的甜香，朝著溫暖池塘的方向跳躍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蕨類植物叢中，留下湍急水流沖刷石塊的嘩嘩聲，像是在嘲笑那輕易放棄的決心。

決心像陽光下脆弱的露珠，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溫暖的池塘，成了青躍無法抗拒的魔咒。每一次從森林里疲憊或挫敗地歸來，每一次僅僅是想到練習場那嶙峋的怪石和冰冷的急流，那個漂浮著金色浮游生物、水溫永遠適宜的地方，就會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他的心神。

“今天狀態不好，去了也白費力氣。”

“昨晚沒睡好，需要休息一下。”

“天氣太悶了，不適合劇烈運動……”

借口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順理成章。通往練習場的小徑，漸漸被瘋狂滋生的藤蔓和野草覆蓋，幾乎看不出痕跡。而通向那個溫暖池塘的道路，卻被青躍頻繁的跳躍踩踏得日益清晰、光滑。

他泡在池水里的時間越來越長。溫暖的池水包裹著身體，驅散著森林里帶來的最后一絲涼意和疲憊。他只需微微張開嘴，甚至不需要刻意吞咽，那些細小的金色顆粒便隨著水流涌入。飽脹的滿足感像溫水一樣浸泡著神經，帶來一種遲鈍而安全的愉悅。他有時會浮在水面，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呆呆地望著頭頂被樹冠切割成碎片的天空，腦子里一片空白。曾經引以為傲的肌肉線條，在缺乏鍛煉和過度進食的雙重作用下，正悄然被一層柔軟的脂肪覆蓋。鱗片的光澤依舊，卻少了那種繃緊的力量感，多了幾分圓潤的松弛。

池塘仿佛成了他的整個世界。森林里的喧囂、同伴的競爭、那些曾經激勵他的贊譽和如今刺耳的喝彩，都被這一池溫暖的水隔離開來，變得遙遠而模糊。

直到那個傍晚。夕陽的余暉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壯麗的橘紅，森林里提前拉上了深藍的幕布。青躍正懶洋洋地漂浮在池塘中央，享受著一天里最后的溫暖。一陣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從岸邊不遠處傳來，是幾只剛捕食歸來的年輕青蛙。

“喂，看到今天綠影那一下了嗎？”一個帶著明顯崇拜的聲音響起。

“看到了！我的天！那簡直不是蛙能做出的動作！”另一個聲音立刻激動地接上，“從那么高的樹枝上俯沖下來，半空中連續變向三次，一口氣抓了五只飛蛾！連老藤蔓上那只最狡猾的紅眼蛾都沒逃掉！那速度，那角度…嘖嘖！”

“是啊！聽說他天不亮就去練習場了，風雨無阻！那片最難搞的‘鬼見愁’亂石灘，現在被他當后花園一樣跳來跳去！”

“這才多久啊？感覺他每天都在變強！照這速度下去，別說咱們這片澤地，我看整個大森林東南區，綠影都能排得上號了！”

“唉，真是沒法比。想想以前，最強的好像是…那個叫青躍的？”聲音里帶著點不確定的回憶。

“哦，青躍啊……”另一個聲音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平淡，“好像很久沒怎么看到他出來捕食了？偶爾見到，也是在池塘這邊懶洋洋地漂著，胖了不少的樣子。估計…廢了吧？畢竟綠影現在可是這個！”說話者似乎比劃了一個代表“頂尖”的手勢。

“也是，不進則退嘛！守著老本錢，總有吃完的一天。”

“對對對！還是綠影厲害！又刻苦又有天賦！”

那些話語，如同冰冷的雨點，穿透溫暖的池水，狠狠砸在青躍的鼓膜上。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他猛地沉入水中，只留眼睛在水面上，死死盯著岸邊那幾個模糊的身影。身體里的血液似乎瞬間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沉回腳底。“廢了”、“胖了不少”、“守著老本錢”……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綠影那飛躍的身影再次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里，帶著令人絕望的、炫目的光芒。而自己呢？泡在這溫水里，身體圓潤松弛……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來——去看看！立刻！馬上！去看看那個綠影，現在究竟強到了何種地步？去看看那個被所有人掛在嘴邊、光芒萬丈的身影！這沖動如此猛烈，幾乎壓倒了長久以來的逃避和懶惰。

夜色已經濃重，林間彌漫著夜露的清冷氣息。青躍借著灌木叢的掩護，小心翼翼地跳躍著，避開了所有可能遇到其他青蛙的水道和小徑。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帶著一種混合了羞恥、恐懼和病態好奇的悸動。

他選擇了一處遠離練習場中心、被巨大蕨類植物層層遮蔽的高地。撥開一片巨大的、邊緣帶著鋸齒的蕨葉，視野豁然開朗。下方，正是那片被青蛙們稱為“鬼見愁”的亂石灘。月光清冷地灑落，勾勒出嶙峋怪石的猙獰輪廓，湍急的水流在石縫間轟鳴奔涌，激起白沫。

一道墨綠色的身影，就在這片死亡之地中跳躍、穿梭！

綠影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像一道撕裂夜色的幽靈閃電。他在濕滑、角度刁鉆的石塊間縱躍，每一次起落都精準地踏在唯一可行的著力點上，毫厘不差。他時而從高聳的石筍頂端俯沖而下，身體在半空中匪夷所思地連續變向，利爪閃電般探出，一只貼著水面疾飛的夜蛾瞬間被擒；時而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幾乎垂直的巖壁，依靠強大的趾蹼吸附力瞬間橫移數尺，躲開下方激流的吞噬，同時舌頭如彈丸般射出，將一只躲在巖縫里的甲蟲卷入口中。他的動作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和令人窒息的流暢感，沒有一絲冗余，每一次肌肉的收縮舒張都完美地服務于捕獵本身。月光下，他墨綠色的鱗片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銀邊，汗水（如果青蛙會流汗）蒸騰起細微的白汽，那是力量燃燒到極致的證明。

青躍僵在蕨葉后面，琥珀色的眼瞳瞪得滾圓，死死盯著下方那個矯健如神的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從尾椎骨一路竄上頭頂，幾乎凍結了他的血液。差距！巨大到令人絕望的鴻溝！他幾乎無法理解那些動作是如何完成的。曾經，他也在這里練習，也曾是同伴眼中的佼佼者，可眼前綠影展現出的水平，早已將他甩開了不知多少重山巒！那不僅僅是技巧的差距，更是身體狀態、反應速度、力量爆發全方位的、徹底的碾壓！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丟進了沸騰的油鍋。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震驚、無邊羞恥和徹底絕望的劇痛。他猛地縮回頭，巨大的蕨葉彈回，將下方那令人窒息的一幕隔絕。他靠在潮濕冰冷的泥土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月光下，他低頭看著自己浸泡在池塘里太久而顯得有些浮腫的腹部，看著那已經失去棱角的輪廓。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落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懊悔像無數只細小的毒蟲，啃噬著他的心。

如果……如果當初沒有沉溺在那個該死的池塘……

如果……能像綠影一樣堅持下來……

那么現在，站在那片月光下、在亂石激流中揮灑自如的，會不會還是自己？他們之間的距離，會不會不至于如此遙不可及，如同天塹？

這個念頭帶來的痛苦，遠比身體上的疲憊要尖銳百倍。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甚至忘了隱藏行跡，深一腳淺一腳地跳下高地，朝著森林深處、遠離一切蛙聲的方向，倉惶逃去。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無比單薄而狼狽。

懊悔的浪潮洶涌過后，留下的是更加尖銳的決心。這一次，青躍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狠勁沖向練習場。他避開所有熟悉的目光，一頭扎進那片曾經讓他無比挫敗的嶙峋亂石灘。

冰冷的河水激得他一哆嗦，肌肉深處立刻傳來熟悉的、針扎般的酸脹感。他咬緊牙關（如果青蛙有牙的話），強迫自己模仿記憶里綠影的動作，蹬踏、扭身、撲擊！然而，身體的沉重和遲滯感比上次更甚。每一次發力都像是在泥潭里掙扎，動作變形得厲害。僅僅嘗試了幾次短距離的撲擊，他就累得趴在冰冷的巖石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汗水（或許是冰冷的河水）沿著鱗片縫隙往下淌。

就在這時，那股熟悉的、甜膩的、帶著致命誘惑力的氣息，又隨風飄了過來。池塘的味道！溫暖、慵懶、飽足……那氣息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慰著他酸痛的肌肉和疲憊不堪的神經。身體深處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渴望的尖叫：放棄吧！回去！那里沒有痛苦，只有溫暖和食物！

身體的疲憊像沉重的鎖鏈，而池塘的召喚則像一曲無法抗拒的安眠曲。剛剛燃起的那點決絕的火苗，在巨大的生理抗拒和池塘那無孔不入的誘惑面前，迅速黯淡下去，搖搖欲墜。

“太……太累了……”他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在呻吟，“緩一緩……就緩一天……恢復一下體力……”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火燎原，瞬間燒毀了所有脆弱的意志。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冰冷刺骨的河水，放棄了讓他痛苦不堪的巖石。回去的路仿佛帶著一種解脫般的輕松。他再次將自己沉入那片熟悉的、溫暖的池水。金色的浮游生物溫柔地包裹著他，飽脹感迅速驅散了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掙扎。他滿足地漂浮著，閉上了眼睛，任由那溫水般的舒適感將他徹底淹沒。剛才在亂石灘的狼狽和痛苦，仿佛只是一場遙遠的、不真切的噩夢。

一次，兩次……“緩一緩”的借口變得越來越頻繁。每一次從練習場狼狽逃離，每一次沉溺在池塘的溫柔鄉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和綠影之間那道巨大的鴻溝，非但沒有縮小，反而在以更快的速度擴大、加深，變成了一道他再也無法逾越的天塹。

池塘，成了他唯一的避風港，也是他親手挖掘的、越來越深的墳墓。

日子在池塘的溫水里緩慢地發酵。青躍的身體如同被吹脹的氣囊，輪廓日益圓潤。原本青翠潤澤的鱗片，因缺乏運動和過度進食而失去了緊繃的光澤，變得黯淡，甚至邊緣有些微微翹起，帶著一種不健康的松弛感。肌肉的線條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脂肪層。長時間浸泡在溫水里，加上缺乏必要的鍛煉，他的皮膚也顯得異樣的蒼白，帶著一種虛弱的浮腫感。

他幾乎不再離開這片不大的水域。森林里傳來的任何風吹草動——無論是同伴們捕獵成功的歡呼，還是關于綠影又掌握了某種新技巧的議論——都會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敏感的神經上。他學會了更深地沉入水中，只留鼻孔在水面之上，用漂浮的水藻和荷葉碎片將自己遮掩起來，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整個喧囂的世界。

那一次，他正躲在一片寬大的浮萍下假寐。岸邊的泥地上，幾只老青蛙悠閑地曬著太陽，蒼老的聲音慢悠悠地飄了過來。

“……要說天賦啊，我活了大半輩子，還真見過幾個。”一只聲音沙啞的老青蛙慢吞吞地說，“記得好多年前，也有那么一個小子，青鱗片的，叫什么來著……青躍？對，就是青躍！”

“哦！老哥你說他啊！”另一只聲音洪亮的立刻接話，語氣里帶著久遠的驚嘆，“想起來了！那小子當年！嘖嘖！了不得啊！那水躍術練的，真叫一個漂亮！尤其是那手‘三重水躍’，干凈利落，快如閃電！這片澤地，多少年沒出過那么有靈性的后生了？”

“是啊，”沙啞的聲音充滿了惋惜，“那時候，多少蛙看好他？都說他是咱們澤地未來的頂梁柱！可惜啊……后來就沒什么動靜了，聽說……唉，聽說就窩在這附近哪個暖和的池子里頭，廢了。”

“可不是嘛！”洪亮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天賦再好，架不住懶啊！自己把自己給耽誤了！看看現在那個綠影，那才叫真正的本事！一步一個腳印拼出來的！那青躍？哼，老黃歷嘍，提他干嘛，怪掃興的！”

那些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青躍的鼓膜，穿透浮萍的遮掩，直刺他蜷縮在水底的心臟。他猛地一顫，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一截，冰冷的池水嗆入口鼻，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慌忙劃動變得笨拙的四肢，重新浮上來，大口喘息。岸上的議論還在繼續，像鈍刀子割肉。他不敢再聽下去，更不敢露頭。巨大的羞恥感像滾燙的巖漿，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向池塘最幽深、水藻最茂密的角落潛去。水草糾纏著他的身體，他卻覺得只有這里才是安全的。他躲在一叢濃密的水草后面，身體微微發抖，琥珀色的眼瞳里充滿了驚恐和無處遁形的痛苦。

從此，他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孤僻。曾經偶爾還會打個招呼的鄰居，如今見到他笨拙地浮出水面換氣，投來的目光也漸漸帶上了復雜的意味——惋惜、困惑，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這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青躍開始刻意避開所有可能遇到其他青蛙的時間和地點。他只在深夜或者清晨人跡罕至時才悄悄浮上水面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大部分時間，他都把自己深深埋藏在水藻叢中，或者沉在池底相對陰暗的地方，像一尊慢慢腐朽的青綠色石雕。仿佛只要藏得夠深，那些關于過去輝煌的議論，那些關于他如今境況的指指點點，就能被池水徹底隔絕。

池塘的水溫，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悄然變化。

起初只是極其細微的差別。青躍在沉溺中偶爾會覺得，今天的池水似乎比昨天更……暖和一點？那感覺轉瞬即逝，像錯覺。他并未在意，反而覺得這點額外的暖意，驅散了水底深處那點微不足道的涼氣，泡起來更舒服了。他依舊長時間地沉在池底，享受著那份被溫水包裹的、昏昏欲睡的麻木。

然而，變化在加速。幾天后，那暖意已經清晰可辨，不再是錯覺。當青躍像往常一樣沉入他慣常休息的池底角落時，一股明顯高于體溫的熱流猛地包裹了他。那感覺不再是舒適，而是一種帶著壓迫感的悶熱，像盛夏午后被曬得滾燙的淺水洼。他有些不適應地扭動了一下變得笨重的身體，下意識地向上浮了浮，避開那個特別熱的區域。但整個池水的溫度，似乎都在緩慢地爬升。

不安的種子開始在他心底萌芽。他浮到水面，探出頭，用力吸了幾口森林里相對清涼的空氣。他疑惑地環顧四周，池塘依舊平靜，漂浮的金色食物依舊豐盛。岸邊的草木也毫無異常。是天氣太熱了？他試圖說服自己，甩甩頭，再次沉了下去，刻意避開了那個特別熱的角落。但那份悶熱感，如影隨形。

又過了兩天，情況急劇惡化。水溫已經明顯超出了舒適的范圍，變得灼燙。青躍再也無法安穩地沉在水底。他只能漂浮在水面，身體接觸水面的部分感到持續的、令人煩躁的溫熱，而暴露在空氣中的背部，卻又感到一絲涼意，這種冷熱交替的感覺讓他非常難受。更讓他驚恐的是，他注意到水面上開始出現一些極其微小的、密集的氣泡，從池底深處不斷冒上來，在水面破裂，發出幾乎難以察覺的“啵啵”聲。空氣里那股甜膩的浮游生物氣味中，似乎也混入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像是金屬被灼燒后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一種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青躍！這溫度不正常！這氣泡不正常！這味道更不正常！這個他賴以生存、沉溺其中、甚至當作最后庇護所的池塘，正在變得危險！

逃！必須立刻逃離這里！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長久以來被溫水泡得麻木遲鈍的神經，被這生死攸關的恐懼瞬間激活！他爆發出身體里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用變得笨拙沉重的四肢拼命劃水，朝著岸邊奮力游去。每一次劃動都異常艱難，肥碩的身體成了巨大的累贅，每一次動作都激起沉重的水花。那近在咫尺的岸邊，此刻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終于，沾滿淤泥的、濕滑的岸堤出現在眼前。他用盡全身力氣，前爪死死摳住岸邊的草根和濕泥，后腿在滾燙的水里瘋狂蹬踏。淤泥四濺，草根被扯斷。一次，兩次……他終于把自己沉重臃腫的身體，像一灘爛泥一樣，艱難無比地從那溫度越來越高的池水中拖拽了出來！

他癱倒在岸邊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身體因為剛才的劇烈掙扎和脫離滾燙池水的溫差而不停地顫抖。他驚魂未定地回頭望向池塘——水面蒸騰起比以往更濃的白汽，無數細小的氣泡從深處瘋狂涌上，破裂，發出越來越密集的“咕嘟”聲。那層誘人的金色浮游生物似乎也失去了光澤，在翻騰的水面下顯得混亂不堪。整個池塘，像一鍋正在被緩慢加熱、即將沸騰的毒湯！

徹骨的寒意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熱度。青躍猛地打了個寒顫，巨大的恐懼感讓他不敢有絲毫停留。他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身體的虛弱和沉重，踉踉蹌蹌地朝著森林深處跳去。他要離開這里，離這個變得危險的“舒適區”越遠越好！

森林里熟悉的濕潤空氣涌入鼻腔，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久違的、屬于捕獵場的那種充滿活力的喧囂聲浪隱隱傳來——同伴們的鳴叫、水花濺起的聲音、昆蟲翅膀的嗡鳴。這聲音曾經讓他逃避，此刻卻奇異地帶來一絲劫后余生的虛幻安全感。

他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片開闊的林間淺水澤地跳去。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投下跳躍的光斑。這里蛙影綽綽，充滿了生機。

就在青躍剛剛撥開一叢茂密的莎草，眼前的景象如同一道閃電，狠狠劈中了他！

水澤中央，幾塊光滑的石頭上，幾只年輕的青蛙正在展示著他們的技巧。他們的動作迅捷、有力、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其中一只暗褐色鱗片的青蛙，青躍依稀記得他以前笨拙的樣子，此刻卻如同脫胎換骨！只見他后腿猛地一蹬石面，身體化作一道模糊的褐影，貼著水面疾掠而過！他的姿態并非青躍曾經引以為傲的那種優雅弧線，而是帶著一種充滿野性的、一往無前的爆發力！前爪精準無比地探出，一只正在水面產卵、反應極快的豆娘瞬間被擒獲！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疾風！

另一處，一只體型較小、鱗片帶著漂亮金色斑點的青蛙，正利用一片漂浮的落葉作為跳板。她輕盈地躍上落葉，在葉片因受力而下沉的瞬間，借力再次彈起，身體在空中劃出一個不可思議的銳角折線，長舌如鞭，“啪”地一聲脆響，將一只躲在岸邊蘆葦桿高處的、自以為安全的蚊蟲卷入腹中！那份靈巧和精準的計算，讓青躍看得目瞪口呆。

更遠處，一道矯健的墨綠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幾叢高低錯落的水燭草間彈射！正是綠影！他的動作比青躍上次偷窺時更加凌厲、更加舉重若輕！每一次蹬踏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身體在空中轉折變向如同沒有慣性，快得只留下殘影。他仿佛不是在捕食，而是在進行一場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一場力量與技巧的完美協奏曲。他每一次成功的撲擊，都引來周圍同伴們毫不吝嗇的喝彩和崇拜的目光。

而青躍自己呢？

他下意識地低頭。映入眼簾的，是沾滿濕泥、松弛浮腫的腹部，圓滾滾地鼓脹著，幾乎看不到后腿的輪廓。鱗片黯淡無光，沾著泥漿和水藻的碎屑。他抬起一只前爪，曾經引以為傲的利爪，如今被肥厚的皮肉包裹，顯得短小而遲鈍。一股濃烈的、屬于池塘淤泥和那種甜膩浮游生物的腐敗氣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與這片充滿生機的捕獵場格格不入。

眼前的一切——那些矯健的身影、迅捷的動作、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同伴們崇拜的喝彩——形成了一幅無比清晰、無比刺眼的畫卷。而自己臃腫、笨拙、散發著頹敗氣息的身影，就是這畫卷上最丑陋、最不堪的一抹污漬！

巨大的、無可比擬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吞沒！那不僅僅是落后，是徹底的異類！是活生生的、自我放逐的恥辱證明！他曾經擁有的，別人正在擁有并且更加閃耀；他失去的，別人從未停止追逐。而他自己，卻在這巨大的落差中，變成了一灘只能躲在陰暗池塘里腐爛的淤泥！

“呃……啊……”

一聲短促、扭曲、完全不似蛙鳴的嘶啞聲音從青躍喉嚨里擠出。他琥珀色的眼瞳因為極致的驚恐和羞恥而縮成了兩個針尖般的小點！他猛地轉過身，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顆笨拙失控的肉球，瘋狂地、毫無方向感地撞開阻擋的草叢和水花，朝著來時的方向——那個他剛剛逃離的、正在變熱的池塘——亡命般逃去！

恐懼？羞恥？絕望？或許都有。但此刻支配他身體的，只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躲起來！躲回那個能藏住他丑陋形體的地方！躲回那個雖然危險但至少暫時能隔絕這一切目光的水里！森林里每一道視線都像燒紅的烙鐵，每一片樹葉的聲響都像尖銳的嘲笑。他只想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藏起來，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一路跌跌撞撞，撞斷細枝，壓倒草莖，泥漿四濺。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跳躍都像要把肺從喉嚨里擠出來，但他不敢停！身后那片充滿生機和比較的森林，此刻比沸騰的池塘還要讓他感到恐懼和窒息。

終于，那彌漫著越來越濃的灼熱水汽和“咕嘟”氣泡聲的池塘邊緣，再次出現在他驚恐的視野中。水面翻滾得更加劇烈，白蒙蒙的水汽蒸騰，如同一個巨大的、病態的溫泉。那股混合著甜膩與金屬灼燒的怪味濃烈得刺鼻。

青躍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思考。他沖到岸邊，沒有任何緩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像一顆絕望的石頭，朝著那翻滾、冒著氣泡、溫度高得異常的池水中央，縱身一躍！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滾燙的池水擁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