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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見彩色的猿

  • 靈巧的青蛙
  • 勰昭
  • 19994字
  • 2025-08-12 00:22:14

濃霧,像裹尸布一樣纏著清晨的森林??諝獬恋榈榈模M肺里帶著一股子陳腐的濕木頭和爛泥巴的腥氣。我——彩瞳,蹲在一棵巨大榕樹虬結的板根后面,冰冷的露水順著脊溝往下淌,凍得骨頭縫里都發麻。身邊的巖石和苔蘚,在我眼里,全是灰蒙蒙、臟乎乎的一片,死氣沉沉。我用力眨巴著酸澀的眼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噴出的白氣暴露了位置。

“嗚……”旁邊傳來一聲壓抑的嗚咽,是黑爪。他壯實得像頭小野牛,此刻卻縮著脖子,粗大的指關節捏得發白,死死攥著一根磨尖了的硬木棍。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瞳孔在灰霧里慌亂地掃視,像蒙上了一層永遠擦不干凈的油污。他看到的,只有深淺不一的灰影在晃動。

“在…在哪兒?”他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臊味——劍齒虎的氣息——越來越濃烈了,像冰冷的鐵銹,死死扼住了我們所有人的喉嚨??謶窒癖涞奶俾?,纏繞著每一個蜷縮在樹根、巖石后的身影??葜嗔训拇囗懢驮诓贿h處,每一次都像踩在緊繃的神經上。

我強壓著擂鼓般的心跳,目光如同最警覺的獵豹,穿透那層令人窒息的灰白帷幕。突然,它撞入了我的視野!就在離我們藏身處不足二十步的一叢茂密蕨類植物后面,一團巨大的、盤踞著的陰影。在其他人眼中,它恐怕只是那片灰蕨葉背景里一團更深、更模糊的灰影,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但在我眼里——那團陰影猛地“炸”開了!

濃密蕨葉的灰底色之上,赫然躍動著大片大片燃燒般的橘黃色!一道道粗壯、油亮、如同黑曜石打磨出的墨黑色斑紋,狂野地撕裂著那片灼目的橘黃,構成一幅驚心動魄的圖案。它那龐大的身軀微微起伏,強健的肌肉在斑斕的皮毛下如暗流般涌動,巨大的頭顱低伏著,琥珀色的眼珠透過蕨葉的縫隙,射出兩道冰冷、饑餓的兇光,牢牢鎖定著我們這群瑟瑟發抖的獵物。那目光,如同兩根淬毒的冰錐。

“彩瞳!”老族長石顎嘶啞的低吼在我耳邊炸響,帶著瀕死的絕望,“看見它了嗎?帶…帶我們沖出去!”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摳進我手臂的皮肉里,留下幾道深深的血痕。他的眼睛渾濁得像泥潭,里面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

沖出去?面對那頭已經亮出獠牙的猛獸?那無異于自殺!我的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那劍齒虎動了!它龐大的身軀驟然繃緊,后肢的肌肉塊塊隆起,如同蓄滿力量的投石器。它要撲擊了!目標,正是我們藏身的大榕樹根!

“吼——!”

一聲震碎晨霧的咆哮撕裂了寂靜!那不是試探,是進攻的號角!巨大的橘黑身影如同山崩,猛地從蕨類叢后暴起!裹挾著腥風,直撲我們藏身的樹根!

“啊——!”黑爪發出凄厲的慘嚎,完全被恐懼攫住,竟傻愣愣地挺起木棍,本能地想要迎上去。

“趴下??!”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劈裂了空氣。幾乎在咆哮的同時,我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像被強弓射出的箭矢,猛地向側面撲倒,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半邊身體。眼睛卻死死釘在那團裹挾著死亡氣息撲來的橘黑風暴上!

就是現在!它騰空撲擊,柔軟的腹部完全暴露!在它那令人窒息的龐大身軀陰影即將徹底籠罩黑爪的瞬間,我手中的長矛動了!不是慌亂地投擲,而是全身力量貫注于手臂,腰腹擰轉,借著撲倒的勢頭,將骨矛兇狠地向上斜刺!目標,是那琥珀色兇光閃爍的左眼!

“噗嗤!”

一聲沉悶又令人牙酸的撕裂聲。溫熱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有幾滴飛濺到我的臉上。

“嗷——?。。 ?

緊接著響起的,是足以撕裂耳膜的痛苦咆哮,震得樹葉簌簌落下。那團撲擊的橘黑風暴在半空中猛地一滯、一扭!巨大的身體轟然砸落在我們剛才藏身的位置,枯枝敗葉和泥漿四濺。它瘋狂地甩動著碩大的頭顱,那根簡陋的骨矛深深沒入它的左眼眶,只剩下短短一截矛柄在外面劇烈地晃動。暗紅色的血混著渾濁的液體,從那恐怖的傷口里噴涌出來。右眼完好無損,卻因為劇痛和狂暴而布滿血絲,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我!它掙扎著想要重新站起,受傷的猛獸更加危險!

“打!”石顎族長的嘶吼帶著絕境求生的瘋狂。他第一個反應過來,揮舞著沉重的石錘,狠狠砸向劍齒虎因劇痛而暴露的、肌肉虬結的后腿關節!

“砰!”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嗷嗚——!”劍齒虎的咆哮瞬間變成了慘嚎,龐大的身軀一個趔趄。

機會!其他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和血腥激起了原始的兇性,恐懼暫時被壓了下去。

“上??!”

“殺了它!”

黑爪、粗臂、還有另外幾個強壯的獵手,嘶吼著,像一群被逼到絕境的鬣狗,紅著眼睛撲了上去。石錘、削尖的木棍、沉重的骨棒,雨點般砸向那因劇痛和腿傷而行動不便的巨獸。它徒勞地揮動著巨大的爪子,每一次掃過都帶著腥風,逼得眾人連連后退,但那致命的獠牙卻因為頭顱的劇痛甩動而難以準確噬咬。

混亂、血腥、原始的搏殺在泥濘的霧林中上演。怒吼、咆哮、骨頭撞擊皮肉的悶響、垂死野獸的哀嚎混雜在一起。我滾到一旁,背靠著一塊冰冷濕滑的巖石,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和泥腥味。我的手臂因為剛才那傾盡全力的一刺而微微顫抖,指尖冰涼。眼睛卻片刻不敢離開那團翻滾的橘黑猛獸和它周圍那些深淺不一、快速移動的灰色人影。

戰斗結束得比預想的快。垂死的猛獸最終耗盡了力氣。當黑爪用盡全身力氣,將一根粗大的尖木樁狠狠捅進劍齒虎相對柔軟的側腹,直至沒柄時,那震耳欲聾的咆哮終于徹底變成了低沉的嗚咽,然后漸漸微弱下去。

沉重的身軀轟然倒地,震得地面微顫。濃稠的血液汩汩地從它身上幾個巨大的傷口里涌出,在灰黑色的泥地上蜿蜒流淌,形成一片刺目的暗紅。血腥味濃得化不開,像一層粘稠的膜糊在口鼻上。

短暫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沾滿泥漿、汗水和血污,眼神里還殘留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未褪盡的驚悸。

黑爪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地轉向我,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后怕,聲音嘶啞地破了音:“彩瞳!你…你怎么看見的?那鬼東西!藏在葉子后面!你怎么看見的?!”他指著那片此刻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灰一片的蕨類植物叢,激動得語無倫次。

粗臂也拄著沾滿虎血的石錘,大口喘著氣,目光復雜地落在我身上,又看看地上那龐大得令人心悸的橘黑尸體:“是啊…彩瞳…你…眼睛…怎么…不一樣?”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指向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那目光里有感激,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和驚疑。就像看著一團突然在灰暗世界里燃燒起來的火,既溫暖,又讓人本能地想后退。

石顎族長沒有說話。他佝僂著腰,花白的胡須上沾著泥點和血沫,那張飽經風霜、刻滿皺紋的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用那雙渾濁得如同蒙塵石頭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像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我骨頭里到底藏著什么。他緩緩抬起沾滿泥血的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地上那斑斕的猛獸尸體,干裂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周圍的空氣,似乎比剛才搏殺時更加凝滯。死寂之中,只有劍齒虎傷口里血液滴落的輕微“嗒…嗒…”聲,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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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劍齒虎尸體被粗糙的石刀費力地切割開,帶著原始力量的剝皮聲在洞穴里回蕩。油脂豐厚的肉塊被架在篝火上,滋滋作響,濃郁的肉香混合著煙火氣彌漫開來,暫時驅散了洞窟深處的陰冷霉味。族人們圍坐在火堆旁,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劫后余生的松弛和對食物的渴望。火光跳躍著,在他們眼中映出溫暖的光點,但更多的,是看向我時難以掩飾的困惑與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

黑爪捧著一大塊烤得焦香的肋排,油脂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他走到我身邊,一屁股坐下,用胳膊肘用力撞了我一下,差點把我撞翻:“嘿!彩瞳!給!”他把那塊最好的肉不由分說塞到我手里,油膩的大手拍著我的肩膀,發出響亮的啪啪聲,“今天要不是你這雙怪…呃…厲害的眼睛!我們全得進那畜生的肚子!”他聲音洪亮,帶著劫后余生的豪邁,試圖驅散那股無形的隔閡。

粗臂也湊了過來,遞給我一個用寬大樹葉卷成的簡易水杯,里面是渾濁的溪水。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笑容有些勉強,但努力透著善意:“喝!彩瞳!你的眼睛…真神!那大貓藏得那么好…”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跟石頭一樣灰,你怎么就看見了?”

洞穴深處,靠近石壁的陰影里,石顎族長默默地坐著。他沒有看火堆,也沒有看那巨大的虎皮——那張橘黑相間、象征著力量和恐懼的皮毛,正被兩個族人小心地攤開在地上,用邊緣鋒利的石片刮去殘留的脂肪。族長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火光在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顯得格外陰郁。他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塊打磨光滑的白色石英石,那是他作為族長的信物。每一次捻動,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彩瞳,”一個帶著怯意的細小聲音響起。是小草,一個瘦弱的女孩,她懷里抱著一個更小的嬰兒,那是她妹妹。她慢慢挪到我面前,清澈的眼睛里充滿了依賴和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你…你能幫我看看…這個果子嗎?”她攤開小小的手掌,掌心躺著一顆野果,表皮在火光下呈現出一種均勻的、近乎死寂的灰色?!鞍屨f…有些果子吃了會肚子痛…痛得要死…”她的聲音帶著恐懼。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石顎族長捻動石英石的動作猛地頓住了,渾濁的老眼抬起,銳利地射向我。

我接過那顆果子。在火光下,在其他人眼中毫無二致的灰色表皮,在我眼中卻清晰地呈現出細微的差別——果蒂附近有一小圈極其黯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干涸血跡般的暗紅色暈染。我輕輕搖了搖頭,把果子遞還給她:“這個不行,小草。蒂那里…顏色不對,有毒?!蔽遗ふ抑麄兡芾斫獾拿枋?,“像…像壞掉的肉。”

小草猛地縮回手,小臉煞白,趕緊把果子扔進了火堆里,發出“滋”的一聲輕響。她抱著妹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飛快地躲到了母親身后。

“哼?!币宦晧阂种鴺O大不滿的冷哼從陰影里傳來。是石顎族長。他緩緩站起身,手中的白色石英石被他攥得死緊,指節泛出青白色?!邦伾??”他沙啞的聲音像砂紙摩擦著石頭,在突然安靜下來的洞穴里異常刺耳,“又是你那套‘顏色’的鬼話!”他一步步從陰影里走出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里面燃燒著一種被冒犯的權威和根深蒂固的恐懼,“世界是灰的!石頭是灰的,樹葉是灰的,血也是灰的!死人的眼睛也是灰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憤怒,“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那是邪靈鉆進了你的骨頭!在迷惑你!在詛咒我們所有人!”

他的咆哮在洞穴里激起回聲,震得篝火都仿佛搖晃了一下。剛剛還帶著些許善意的氛圍瞬間凍結。黑爪和粗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閃爍地避開了族長的視線。小草的母親驚恐地把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里,不敢抬頭。

“可是…族長…”黑爪嚅囁著,試圖辯解,“今天…要不是彩瞳…”

“閉嘴!”石顎猛地打斷他,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顫抖,“那是運氣!是先祖之靈在最后關頭護佑了我們!不是這個怪物的眼睛!”他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尖,“看看他!看看他那雙眼睛!跟野獸一樣!閃著不祥的光!他今天能看見藏在葉子后面的劍齒虎,明天呢?他會不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會不會把邪靈帶進我們的夢里?引來更可怕的災禍?!”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變得尖利刺耳,“部落不能留怪物!不能留邪靈的眼睛!驅逐他!把他趕出去!到黑暗森林里去!讓邪靈自己去面對黑暗!”

“驅逐他!”一個尖利的女聲響應,是石顎的老伴,枯藤婆婆。她臉上的皺紋因憎惡而扭曲,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我,渾濁的眼睛里只有純粹的恐懼,“邪靈的眼睛!會帶來災禍!驅逐他!”

“驅逐!驅逐!”幾個依附于族長的老人和幾個曾被猛獸傷害過、格外迷信的族人跟著喊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盲從的恐懼。

洞穴里分成了兩派。支持石顎的呼喊聲越來越高,帶著一種群體性的狂熱。而另一部分人,以黑爪、粗臂和一些年輕獵手為主,他們沉默著,臉上寫滿矛盾和猶豫。感激與恐懼在他們心中激烈交戰。黑爪幾次想開口,都被石顎那毒蛇般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我被孤立在洞穴中央。篝火的光熱烤著我的后背,但心里卻一片冰涼。那一聲聲“驅逐”、“怪物”、“邪靈”,像冰冷的石錐,狠狠鑿進我的骨頭里。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目光掃過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掃過火光下他們眼中或狂熱、或恐懼、或猶豫的灰影,最后,定格在洞穴角落。

那里,蜷縮著一個人影。我的母親,月影。她一直很安靜,安靜得仿佛不存在。此刻,她抬起蒼白的臉,那雙與我極其相似、卻更加深邃幽暗的眼睛越過喧鬧的人群,靜靜地望著我?;鸸庠谒壑刑S,卻映不出絲毫波瀾。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但我讀懂了那唇形:

“看見它,孩子?!?

她的眼神空洞而遼遠,仿佛穿透了洞壁,看到了某個只有她能感知的、燃燒著的幻象。那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祈求,只有一種近乎神性的平靜和……托付?

就在這死寂的僵持中,洞穴入口處厚重的獸皮簾子猛地被掀開!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血腥和腐臭味的夜風灌了進來,瞬間撲滅了靠近洞口的幾處小火堆,引起一陣驚慌的低呼。

“族…族長!”一個渾身浴血的身影踉蹌著撲了進來,是負責外圍警戒的族人“快腳”。他的一條胳膊軟軟地垂著,顯然斷了,臉上布滿被荊棘劃開的血口子,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八馈懒耍∪妓懒?!”他嘶啞地哭喊著,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黑石部落!整個…整個部落!沒了!是…是毒沼里的‘灰影死神’!”

“灰影死神”四個字像一道帶著死亡氣息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洞穴。連石顎族長臉上那狂熱的憤怒都瞬間凍結,變成了死灰般的恐懼。所有關于驅逐我的喧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倒吸冷氣的聲音。那是盤踞在南方巨大毒沼邊緣的一種劇毒蛇類,體型巨大,身體上的環紋在常人眼中幾乎與枯枝敗葉的灰影一模一樣,行動迅捷無聲,毒液見血封喉。

快腳癱倒在地,斷斷續續地哭訴著恐怖的見聞:“…它們…藏在落葉堆里…跟爛木頭一個樣…根本看不見…突然就竄出來…咬一口…人就…就黑了…硬了…黑石部落…連孩子…都…”

洞穴里一片死寂,只有快腳痛苦的抽泣和篝火燃燒的噼啪聲。絕望和冰冷的死亡氣息,比剛才驅逐我的喧囂更加沉重地壓在每個族人的心頭??謶秩缤钗?,在灰暗的洞穴里無聲地蔓延、滋長。

石顎族長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攥著白色石英石的手青筋畢露,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灘從快腳傷口流出的、在火光下呈現出深灰色的血跡,又猛地轉向我,那眼神極其復雜,混雜著頑固的恐懼、對未知力量的憎惡,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極其不情愿的…動搖?

驅逐的咆哮被更致命的威脅硬生生扼住了喉嚨?;矣八郎竦年幱埃h比一個“邪靈的眼睛”更具體、更恐怖地籠罩了所有人。洞穴里只剩下壓抑的喘息和火堆不安的噼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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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瞳!彩瞳!快來看看!”小草清脆又帶著焦急的呼喚聲打破了清晨洞穴的寧靜。她像只受驚的小鹿,飛快地跑到我睡覺的角落,小手不由分說地拽著我的獸皮衣角,“阿媽…阿媽采了好多果子,可是…她不敢吃!你快看看!”

她的母親,一個叫“柔葉”的沉默女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一堆新采摘的野果旁。那些果子大小不一,在其他人眼中,表皮都是深淺不一的灰色,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塵。柔葉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毒物的恐懼和對我的依賴。周圍的族人雖然各自忙碌,但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這邊,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我走過去,蹲在那一小堆果子前。在透過洞口藤蔓縫隙灑下的天光里,它們在我眼中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大部分果子是均勻的、充滿生機的鮮綠或黃綠色,像初春的新葉。但其中混雜著幾顆,表皮上卻帶著極其黯淡、如同霉斑般的灰紫色條紋,或者果蒂處透著一圈不祥的、如同淤血般的暗褐色。

我仔細地挑揀著,把那些在其他人看來毫無異樣、在我眼中卻透著“死氣”的果子推到一邊:“這些,不能吃?!蔽抑钢菐最w帶著灰紫色條紋的,“吃了會肚子絞痛。”又指了指蒂部暗褐色的,“這種,會讓人昏睡,再也醒不來。”我的描述依舊笨拙,努力用他們能理解的、關于身體反應的詞匯。

柔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一種近乎虔誠的信任。她小心地把那些“安全”的果子收攏起來。小草則崇拜地看著我,小聲對旁邊的小伙伴說:“看吧!彩瞳的眼睛是神賜的!”

“彩瞳!過來一下!”黑爪粗豪的聲音在洞穴另一邊響起。他正和幾個獵手整理著投矛和繩索,準備去檢查昨天設下的陷阱。他朝我招手,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新奇和隱隱興奮的表情,“昨天下了大雨,林子里的氣味都亂了。你眼神好,幫我們看看,陷阱附近有沒有大家伙留下的‘腳印’?別白跑一趟,或者撞上硬茬子?!?

我跟著他們走出洞穴。雨后初晴,森林里彌漫著泥土和植物蒸騰的清新氣息。地面泥濘不堪,覆蓋著厚厚的落葉和折斷的枯枝。在其他人眼中,泥地里只有一片混亂的、深淺不一的灰黑色坑洼,根本無法分辨足跡的新舊和屬于什么動物。

我俯下身,目光掃過泥濘的地面。世界在我眼前再次“活”了過來。那些深深陷入泥濘、邊緣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的、巨大的、梅花狀的凹陷——是劍齒虎!而且不止一頭!爪印的輪廓和深度顯示它們體型龐大,甚至可能超過我們昨天獵殺的那只。它們行走的方向,正是朝著我們昨天設下陷阱的那片區域!旁邊還有一串串小巧的、如同梅花點點般的爪印,是林狼群在徘徊。更遠處,一些圓形的、帶著明顯趾痕的深坑,是暴躁的巨爪獸留下的。而在這些大型猛獸足跡的邊緣,一些極其細微、幾乎被落葉覆蓋的、長條形的拖曳痕跡……是灰影死神!

“這里,”我指著那片密集的猛獸足跡,聲音低沉,“劍齒虎,很多,很大。剛過去不久,朝陷阱那邊去了?!庇种噶酥富矣八郎窳粝碌募毼⑼虾?,“還有‘灰影’,小心落葉堆?!?

黑爪和粗臂等人倒吸一口冷氣。他們湊近我指的地方,瞪大眼睛使勁看,也只能看到一片狼藉的泥濘。但我的描述和昨天獵虎的精準,讓他們不得不信。

“媽的!”粗臂啐了一口,“幸好問了彩瞳!這要是冒冒失失撞過去…”他打了個寒顫。

“陷阱今天不去了,”黑爪果斷地揮手,“改道,去溪流下游看看有沒有巖羊群。彩瞳,你也來!給我們當眼睛!”

這樣的場景,開始越來越多地在部落的日常生活中上演。

我成了部落里一雙特殊的“眼睛”。一雙在灰白世界中,能“看見”危險、“看見”食物、“看見”路徑的眼睛。感激和依賴在沉默中滋長,尤其是在那些被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家庭里。柔葉和小草總會偷偷把最大最甜的果子留給我。黑爪和粗臂出去狩獵,總會下意識地叫我同行,哪怕我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他們的心里也似乎多了一分底氣。

然而,這雙“眼睛”帶來的改變,遠不止于此。

月影,我的母親,身體像深秋的樹葉,一天比一天枯萎下去。她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洞穴最深處避風的角落,蓋著薄薄的獸皮,呼吸微弱。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那雙曾經深邃的眼睛,如今常常茫然地望著洞頂的黑暗,仿佛在凝視另一個世界。但當她偶爾看向我時,那眼神依舊平靜,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不再說話,只是用枯瘦如柴的手指,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指尖冰涼。

在一個同樣被濃霧包裹的清晨,月影的氣息變得極其微弱。柔葉和小草守在她身邊,低聲啜泣著。洞穴里彌漫著一種悲傷的寂靜。

我跪坐在她身邊,握著她冰冷的手。她的眼睛緩緩睜開,沒有焦距,卻異常明亮,仿佛燃盡了生命最后的燭火。她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

我俯下身,耳朵貼近她。

“……彩…瞳…”她的聲音細若游絲,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眼睛…不只是…為了…活著…”她的呼吸驟然急促了一下,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肉里,眼神爆發出最后的光彩,死死盯著洞頂那片虛無的黑暗,仿佛看到了什么驚心動魄的景象,“……火……彩色的火……燃燒……天空……大地……都在……燒……好……美……”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緊握的手驟然松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眼中的光彩迅速熄滅,如同燃盡的余燼,只留下一片空洞的灰暗。

月影死了。帶著她口中那“燃燒的天空和大地”的幻象,永遠沉入了黑暗。

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我默默地抱起母親輕飄飄的身體,在洞穴外避風向陽的地方,挖了一個淺坑,將她安葬。沒有儀式,只有沉默的泥土。

日子在悲傷與無聲的依賴中流淌。我的眼睛帶來的便利,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終會擴散到意想不到的角落。漸漸地,部落里那些年輕的女人們,看我的目光開始變得不同。不再是單純的感激或對“異類”的疏離,而是多了一種奇特的亮光,一種混合著好奇、欽佩和原始吸引力的光芒。當我在篝火邊沉默地坐著,她們會刻意坐得近一些,借著火光偷偷打量我。當我從外面帶回獵物或安全的果子,她們會發出比平時更清脆的笑聲。

沖突來得猝不及防,卻又在壓抑中醞釀已久。

那天傍晚,狩獵歸來的隊伍帶回一頭肥碩的林鹿。分配獵物時,按照部落的規矩,最好的部位——鹿心和最肥美的里脊肉,本該優先分給族長石顎和狩獵中出力最多的黑爪。

負責分割獵物的粗臂,猶豫了一下,在眾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將那塊油光發亮、象征著最高榮譽的里脊肉,遞向了我。“彩瞳,”他的聲音有點發干,但很堅定,“今天要不是你提前看到巖羊群換了地方,又避開那片藏著灰影的落葉堆,我們別說鹿,空手回來都算好的。這個,該你的?!?

洞穴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石顎族長正坐在他的“寶座”——一塊鋪著獸皮的平整大石上,聞言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瞬間布滿了陰鷙的怒火。他握著白色石英石的手背青筋暴起。分配獵物,尤其是最精華的部分,是部落權力最直觀的象征!粗臂的行為,無異于當眾挑戰他根深蒂固的權威!

“粗臂!”石顎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石頭,冰冷而沉重,“規矩!部落的規矩!你忘了?還是被什么‘邪靈的眼睛’迷了心竅?!”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幾個字,陰冷的目光掃過我和粗臂。

粗臂的臉漲紅了,梗著脖子:“族長!規矩是死的!彩瞳他…”

“他什么?!”石顎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氣勢,他幾步沖到粗臂面前,渾濁的眼睛因為憤怒而布滿血絲,“他看見‘顏色’?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那是邪靈的把戲!是魔鬼的誘惑!你們都被他騙了!”他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粗臂的鼻子上,“規矩!是先祖定下的!是部落活下去的根本!誰也不能壞!今天他拿了這肉,明天他是不是就要睡族長的石床?!???!”

他的咆哮在洞穴里回蕩,充滿了被冒犯的暴怒和最深層的恐懼——對權力旁落、對未知力量侵蝕傳統秩序的恐懼。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加入了戰團。

“石顎!你吼什么!”一個身材高大、脾氣火爆的女人大步走了出來。她是“火雀”,部落里最強壯的女人之一,丈夫幾年前死于一次失敗的狩獵。她叉著腰,擋在粗臂和我前面,毫不畏懼地瞪著石顎,聲音洪亮得像敲鑼,“彩瞳的眼睛救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沒數?上次要不是他看出那片山坡顏色不對,我們全得被泥石埋了!還有小草,要不是彩瞳,她早被毒果子毒死了!今天這肉,彩瞳就該拿!這規矩,該改改了!老東西!”

“火雀!你!”石顎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火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完全沒料到,連女人都敢公然站出來挑戰他!

“對!彩瞳該拿!”又一個聲音響起,是柔葉。她平時那么膽小,此刻卻抱著小草,聲音雖然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沒有彩瞳,我和小草…早就沒了?!?

“沒錯!”

“彩瞳的眼睛是神賜的!”

“他救了整個部落!”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和女人。他們壓抑已久的情緒被點燃了,聲音越來越大,匯聚成一股支持我的浪潮。黑爪猶豫了一下,最終也默默地站到了我身邊,雖然沒有說話,但他的態度已經表明了一切。

石顎族長孤立地站在中央,面對著幾乎整個部落的“反叛”。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憤怒、羞辱、難以置信和更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表情扭曲得可怕。他花白的胡須劇烈抖動,渾濁的眼睛死死掃過一張張曾經對他充滿敬畏、此刻卻寫滿質疑甚至不滿的臉。他看到了火雀的彪悍,柔葉的堅定,看到了黑爪沉默的站隊,看到了年輕獵手們眼中的躍躍欲試…

最終,他那狂怒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種大廈將傾的絕望。他猛地一跺腳,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好!好!你們都被邪靈蠱惑了!這肉…這肉…你們愛給誰給誰!”他猛地轉身,像一頭受傷的老狼,踉蹌地沖回洞穴深處那屬于他的黑暗角落,背影充滿了悲涼和決絕的恨意。

那塊象征著最高榮譽的鹿里脊,最終還是落到了我的手上。我捧著它,感受著那溫熱的油脂和族人投來的、混雜著感激、敬畏、期待甚至一絲狂熱的目光,心頭卻沒有絲毫喜悅。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冰涼和山雨欲來的預感。權力的基石一旦松動,裂痕只會越來越大,直至徹底崩塌。石顎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我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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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同洞穴外那條永不疲倦的溪流,裹挾著無聲的變化向前奔涌。十年,足以讓一個嬰兒成長為能揮舞木矛的少年,也足以讓一種被詛咒為“邪靈之眼”的能力,悄然改變一個部落的生存密碼。

最大的變化,寫在部落孩子們的臉上。

小草不再是那個怯生生抱著妹妹的小女孩了。她長高了,身姿像春天抽條的小樹般柔韌而挺拔。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充滿生機的、清透的綠色,如同雨后被洗刷過的森林最深處的新葉。當她專注地看著你時,那綠色仿佛會流動,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表象的清澈。

她跑到我面前,手里拿著一把新采摘的莓果,興高采烈:“彩瞳叔叔!你看!這些是不是都能吃?”她攤開手掌,那些漿果在她眼中顯然并非一片混沌的灰暗。她準確地指著其中幾顆:“我覺得這幾個顏色特別亮,特別紅,肯定最甜!”又指了指另外幾顆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暗斑的,“這幾個…好像有點‘悶’,是不是快壞了?”

我點點頭,贊許地拍拍她的肩膀。她綠色的眼眸里立刻漾開明亮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清泉。

旁邊,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用一根樹枝在地上胡亂涂抹。他是黑爪的兒子,叫“小爪”。他聽到小草的話,不服氣地抬起頭,大聲嚷嚷:“我也能看見!你看!”他指著旁邊巖壁上垂落的一片藤蔓,“那片葉子是黃綠的!那片是深綠的!那片…快掉下來的,是枯黃色的!”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像凝固的陽光。

“還有我!還有我!”一個更小些、扎著細碎小辮的女孩也湊過來,她是粗臂的女兒。她的眼睛顏色更奇特,一只偏藍灰,一只偏棕褐?!翱刺焐巷w的鳥!”她指著洞外掠過的幾只飛鳥,“那只肚子是白的!翅膀尖是黑的!那只小點的,翅膀下面有紅點點!”

越來越多的孩子圍攏過來,興奮地指著洞外、洞壁、地上的石頭、彼此身上的獸皮,嘰嘰喳喳地描述著他們眼中那個不再單調灰暗的世界?!笆^是棕紅色的!”“那朵云邊上有點金邊!”“溪水不是全灰的!里面有藍有綠!”……

這些孩子,是我與部落里那些勇敢的女人們結合的后代?;鹑附o我生了一個女兒,有著和她母親一樣倔強的眼神,瞳仁是火焰般的赤褐色。柔葉也為我生下了一個兒子,眼睛像寧靜的湖水,是深邃的藍。他們的血脈里,都流淌著那份“看見”的能力。

孩子們的世界,是彩色的。這能力不再是孤立的“異類”,而成了部落新一代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們自然地運用著它,在采摘時精準地挑選成熟飽滿的果實,在玩耍時輕易發現藏在苔蘚下的昆蟲,在跟隨大人學習辨認植物時,能清晰指出那些帶著“死亡印記”的毒草與可食用草之間細微的“色差”。

大人們的世界,也在無聲地改變。當需要辨別方向、尋找安全路徑、或者確認某種植物是否有毒時,那些擁有彩色視覺的孩子,成了最可靠、最受歡迎的“小向導”。黑爪和粗臂這些壯年獵手,會下意識地詢問自己孩子的看法:“小子,看看這片林子,感覺哪條路‘順眼’?”或者“閨女,這草葉子顏色對勁不?”孩子們稚嫩但清晰的判斷,往往比經驗更準確、更直觀。

彩色視覺帶來的優勢,如同涓涓細流,滲透到部落生存的每一個環節。我們采摘的果實中毒事件幾乎絕跡。狩獵隊遭遇埋伏猛獸或毒蛇的傷亡大大降低。在復雜地形中迷路的情況越來越少。部落的食物儲備變得前所未有的穩定和充足。嬰兒的夭折率也在下降——那些帶著“不祥”顏色的草藥被更精準地剔除,而有效的草藥能被更及時地用在生病的幼兒身上。

一種新的秩序,一種圍繞著“看見”的能力而自發形成的秩序,在舊的權力結構旁悄然生長、壯大。它不再需要石顎族長那象征權威的白色石英石來宣示,它存在于孩子們清澈的眼眸里,存在于大人們日漸依賴的詢問中,存在于整個部落日漸改善的生存狀態里。

石顎族長和他身邊僅剩的幾個頑固守舊派,如同洞穴深處幾塊拒絕被水流沖刷的冰冷巖石,被孤立在這股充滿活力的彩色洪流之外。他們依舊固守著灰白的世界,固守著“邪靈眼睛”的詛咒,但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無力。石顎變得更沉默了,他常常獨自坐在他那塊鋪著陳舊虎皮的“寶座”上,渾濁的眼睛望著洞穴入口那片被新生命占據的光亮區域,眼神復雜,有怨恨,有不解,更多的是被時代拋棄的落寞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他手中的白色石英石,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成了一塊普通的、冰冷的石頭。

部落,仿佛分裂成了兩個無形的陣營:一邊是彩色的、充滿活力的未來;一邊是灰白的、日漸凝固的過去。中間的裂痕無聲無息,卻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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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氣息,比南方毒沼里最陰冷的霧氣還要粘稠百倍,死死地扼住了大地。

天空,不再是天空。那曾經澄澈的藍,變幻的白云,燃燒的晚霞,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翻滾著的灰黃。如同巨獸腐爛的肺葉,沉重地壓在頭頂,遮天蔽日。濃密的火山灰如同永無止境的骯臟大雪,晝夜不停地飄落,覆蓋了山巒、森林、河流,將整個世界涂抹成一幅巨大而單調的、令人絕望的鉛筆畫。目之所及,只有深淺不一的灰色、褐色和死寂的慘白。

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礫。太陽變成了一個模糊的、病態的橘黃色圓盤,有氣無力地懸在灰黃的帷幕之后,吝嗇地灑下一點聊勝于無的微光。白晝如同黃昏,黃昏則提前墜入濃墨般的黑暗。

“咳咳…咳咳咳…”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昏暗的洞穴里此起彼伏。火堆早已熄滅多日,洞里比冰窖還要寒冷。食物儲備早已耗盡,最后一點能吃的樹根和草籽也在兩天前分食干凈。饑餓像無數只冰冷的爪子,在每一個人的胃里瘋狂抓撓。絕望如同這無孔不入的灰燼,滲透進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族人的骨髓里。

“彩瞳…”小草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她裹著單薄的獸皮,蜷縮在冰冷的洞壁旁,曾經充滿生機的綠色眼眸黯淡無光,深深凹陷下去。她懷里抱著她剛滿一歲的女兒,孩子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小臉皺巴巴的,像一只氣息奄奄的幼獸?!啊⒆印觳恍辛恕?

我的兒子“溪流”——那個有著湖水般藍眼睛的少年,掙扎著爬到洞口,扒開堵在那里的石塊和厚厚的灰燼,向外望去。他只看了一眼,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聲音沙?。骸鞍帧饷妗€是灰…什么都看不見…連…連樹都看不清了…”在常人眼中,這灰燼彌漫的世界,就是一片混沌的、方向感完全喪失的死亡迷宮。每一步,都可能踏入看不見的深坑,撞上被灰燼覆蓋的尖石,或者直接失足跌落懸崖。

“彩瞳!不能再等了!”黑爪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困獸般的嘶啞和孤注一擲的決絕。他靠著洞壁,曾經壯碩的身體消瘦得可怕,像一副蒙著皮的骨架。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里面燃燒著最后的求生火焰?!按谶@里…就是等死!必須走!往北!必須找到新的地方!”

“走?怎么走?”角落里傳來一聲虛弱但充滿怨恨的冷笑。是石顎族長。他蜷縮在洞穴最深處,幾乎被陰影吞噬。他身邊只剩下兩個和他一樣頑固的老者。他艱難地抬起頭,那張臉已經瘦脫了形,如同蒙著干枯樹皮的骷髏,只有一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我,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固執?!巴饷妗腔覡a地獄!是邪靈降下的懲罰!懲罰那些…背棄了祖靈、被魔鬼眼睛蠱惑的人!”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身體都在抽搐,“走?往哪里走?到處都是灰!都是死路!只有留在這里…等待祖靈的寬恕…才是唯一的生路!”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抓撓著地面,留下幾道灰白的痕跡。

“放屁!”火雀猛地站起來,她同樣虛弱不堪,但眼神依舊像她的名字一樣灼熱,充滿了憤怒,“留在這里?等死嗎?祖靈寬?。孔骒`在哪兒?!彩瞳的眼睛!是我們現在唯一能依靠的東西!”她指向我,指向我身邊的溪流、小草,指向那些同樣擁有彩色視覺的年輕人和孩子們,“只有他們!才能在灰里看清路!才能帶我們走出去!”

“邪靈的眼睛!”石顎身邊的一個老婦人尖叫道,聲音像夜梟般凄厲,“就是它們!引來了災禍!你們…你們還要跟著魔鬼走?你們會死得更快!更慘!”

“對!留下來!等祖靈息怒!”

“跟他們走?死路一條!”

守舊派的幾個老人嘶聲附和,聲音里充滿了對未知遷移的恐懼和對“邪靈”的盲目憎恨。

洞穴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支持遷移和堅持留下的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深淵隔開。一邊是沉默但眼神堅定的彩色視覺者及其追隨者(黑爪、火雀、柔葉等);另一邊是蜷縮在陰影里、被絕望和仇恨吞噬的守舊派。

我站起身,走到洞口,用力推開沉重的擋石。冰冷的、飽含硫磺和灰燼的空氣猛地灌入。我瞇起眼睛,望向外面那片被死亡灰燼統治的世界。

在其他人眼中,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灰黃混沌。但在我的眼中,在溪流、小草以及所有繼承了彩色視覺的族人眼中,這片灰黃并非鐵板一塊!

近處的景物,被厚厚的灰燼覆蓋,呈現出一種單調的灰白。但稍微遠一些,灰燼層厚度的細微差異、不同地形對光線的反射、空氣中懸浮顆粒的疏密……所有這些微妙的因素,共同構成了一幅只有我們能解讀的“色彩”地圖!

我能清晰地“看”到:左側那片山坡,灰黃色中透著一種濕潤、沉重、如同泥漿般的深褐色——那是松軟、新近堆積、極易發生滑坡的區域,顏色“渾濁”而危險!絕對不能靠近!

而正前方,地勢相對平緩,灰黃色顯得比較“干燥”,呈現出一種相對均勻的、帶著顆粒感的淺黃褐色——那是比較堅實、被灰燼覆蓋的硬土路,顏色“干凈”而穩定。

更遠處,靠近天際線的方向,那翻滾的灰黃色中,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稀釋血液般的暗紅色光暈——那是遙遠的、尚未完全熄滅的地火在厚重灰云下的折射!那方向,絕對致命!

“能走?!蔽业穆曇粼谒兰诺亩囱ɡ镯懫?,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穿透了絕望的迷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我身上。

我轉過身,目光掃過黑爪、火雀、柔葉、溪流、小草……掃過每一張充滿期盼和最后信任的臉,最后,冰冷地掠過陰影中石顎那怨毒的眼睛。

“跟我走?!蔽抑徽f了三個字。然后,我彎下腰,第一個鉆出了那如同墳墓般的洞穴口,踏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灰黃地獄。冰冷的灰燼立刻沾滿了我的腳踝。

溪流緊隨其后,他藍色的眼睛在灰暗中異常明亮。接著是小草,她緊緊抱著女兒,綠色的眼眸里閃爍著母性的堅韌。然后是黑爪、火雀、柔葉……一個接一個,部落里所有愿意相信這雙“邪靈之眼”能帶來生機的人,都沉默地、堅定地走了出來,匯成一條在死亡灰燼中艱難前行的細流。

洞穴深處,石顎族長和他最后的追隨者們,如同幾尊凝固在陰影里的石像,沒有任何動作。只有石顎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們消失在灰黃帷幕中的背影,里面燃燒著最后的、扭曲的火焰——那是對整個背叛了灰白世界的詛咒。

冰冷的灰燼沒過了腳踝,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軟的、吸吮生命的陷阱里。刺鼻的硫磺味嗆得人喉嚨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天空是凝固的灰黃鍋蓋,沉重地扣在頭頂,只有那個病態的橘黃色光斑提示著白晝的存在。

我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異常謹慎。眼睛就是我的羅盤,我的探路杖。其他人眼中那令人絕望的、毫無差別的灰黃混沌,在我和溪流、小草等擁有彩色視覺的族人眼中,卻是一幅由無數細微“色差”構成的、無聲的生存地圖。

“停!”我猛地抬起手,聲音被灰燼阻隔得有些發悶。隊伍瞬間停下。

我指著左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灰黃色澤似乎更“均勻”的區域:“那邊,‘顏色’不對,太‘濕’,太‘軟’?!痹谖业囊曇袄?,那片區域的灰黃中,彌漫著一種如同泥漿般的、流動性的深褐,像一片隱形的流沙沼澤。“繞開,走右邊?!蔽抑赶蛴覀纫黄露壬远?、但灰黃色澤顯得更“干”、更“硬”、顆粒感更明顯的區域。

溪流在我身邊,藍色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補充道:“阿爸,看那片坡頂!顏色有點‘發亮’,邊緣‘虛’的!”他指著一處高坡,那里的灰黃色中,隱隱透著一層極其稀薄、如同油膜般的微弱反光,邊緣的色調與周圍環境過渡模糊。那是灰燼層極其薄弱、下方可能是光滑巖石或陡峭斷崖的危險信號!

小草抱著孩子,雖然疲憊不堪,綠色的眼眸依舊努力地觀察著腳下:“這里的灰…顏色‘淺’很多,‘顆?!残 认氯ァ孟瘛容^實?”她指的是我們腳下正在行走的一條“路徑”,其灰黃色澤相對淺淡、均勻,顆粒細膩,與旁邊松軟深色的區域形成微妙對比。

隊伍沉默地按照我們的指引,在灰黃色的迷宮中艱難地迂回前進。黑爪、火雀這些沒有彩色視覺的成年人,緊緊跟在擁有視覺的孩子們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孩子們或我們指出的“安全色”區域,不敢有絲毫偏差。信任,在死亡的壓力下變得無比純粹。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無盡的灰黃,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的饑餓和疲憊。隊伍行進得極其緩慢,如同在粘稠的瀝青中跋涉??人月晱奈撮g斷,一個老人走著走著,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身體迅速被飄落的灰燼覆蓋。

沒有人哭泣,沒有時間悲傷。生存,是此刻唯一的本能。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幾個世紀。就在連我們都感到視覺開始疲勞,眼前灰黃的“色差”變得有些模糊時,前方的景象出現了一絲變化!

“看!”溪流突然激動地低喊,聲音嘶啞卻充滿希望,“前面!顏色…變‘透’了!有…有縫隙!”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在翻滾的灰黃“天幕”邊緣,靠近地平線的極遠之處,那厚重的灰黃色澤似乎真的變薄了一些!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凝固,而是隱隱透出一種極其微弱、如同蒙著厚厚紗簾的、淡青色的天光!

“是…是邊緣!”火雀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是灰云的邊緣!我們…我們快走出去了!”

一股微弱卻真實的希望電流般擊中了疲憊不堪的隊伍。求生的意志被再次點燃。我們加快了腳步,朝著那片透出淡青微光的方向奮力前行。

又經歷了不知多久的跋涉,腳下的灰燼層開始變薄,刺鼻的硫磺味也淡了一些。終于,在一個漫長、陡峭的山坡頂端,我們爬了上去。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幸存者都屏住了呼吸,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沖刷著臉上厚厚的灰泥。

身后,是那片無邊無際、如同巨大墳墓般的灰黃死亡之域,濃重的灰云依舊在翻滾,像一堵絕望的高墻。

而前方,山坡之下,是一個被群山環抱的巨大山谷!雖然天空依舊被高處的灰云籠罩,顯得陰沉,但山谷之中,那層致命的灰燼明顯稀薄了太多!已經能看到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地,呈現出深沉的棕褐色。蜿蜒的河流雖然渾濁,卻已不是死寂的灰黃,而是奔騰著、帶著生機的土黃色!最令人心顫的,是那點綴在山谷間、河流邊的——成片成片頑強挺立的綠色!

那是樹木!是灌木!是苔蘚!是生命!

不再是灰燼覆蓋下的模糊輪廓,而是真真切切的、在陰沉天光下依舊不屈地閃耀著生命光澤的綠色!深綠、墨綠、黃綠……雖然蒙塵,卻無比鮮活!

“綠…綠色的…”小草喃喃自語,淚水滑過她沾滿灰燼的臉頰,留下清晰的痕跡。她懷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情緒,發出一聲微弱的、卻充滿生氣的咿呀聲。

“水!那邊有水!”黑爪指著山谷中蜿蜒的土黃色河流,聲音哽咽。

“樹!還有樹!”火雀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充滿了狂喜。

我們活下來了。

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人。幸存的族人們癱倒在稀薄的灰燼和裸露的巖石上,有人放聲大哭,有人無聲地流淚,有人只是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雖然依舊帶著塵土味、卻不再那么刺鼻的空氣。

我站在山坡頂端,回望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灰黃地獄,又看向眼前這片充滿傷痕卻孕育著無限生機的新山谷。目光掃過身邊一張張劫后余生的臉——溪流疲憊卻明亮的藍眼睛,小草充滿希望的綠眼睛,黑爪眼中重燃的火焰,火雀彪悍中的柔軟,柔葉沉默的堅韌……還有那些在遷徙中緊緊跟隨、此刻同樣激動不已的族人們。

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力量感,混合著巨大的悲憫,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這雙眼睛…母親臨終前說,它“不只是為了活著”。直到此刻,穿越了死亡的灰燼,我才真正觸摸到這句話的邊緣。

山谷的風,帶著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氣息,吹拂過我們這群劫后余生的流浪者。它吹散了頭發上的灰燼,也仿佛吹開了蒙在眼前最后一層陰翳。

溪流掙扎著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指著遠方山谷中一片向陽的巨大巖壁,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阿爸…看那里!那巖壁…顏色…好干凈!像…像一塊巨大的畫布!”他藍色的眼眸里,映著山谷深處那面在稀薄天光下呈現出純凈灰白色的巨大巖壁,仿佛看到了某種未來的可能。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是的,那巖壁。巨大,平整,歷經風霜雨雪,卻依舊堅韌地矗立著,像大地袒露的胸膛。它的顏色在常人眼中或許只是單調的灰白,但在我們眼中,卻能看到巖石本身細膩的紋理,陽光偶爾穿透云隙灑落其上時泛起的極淡的金色光澤,以及歲月留下的、深淺不一的滄桑痕跡。

它像一塊天然的、沉默的豐碑,等待著被書寫,被銘記。

小草也抱著孩子走了過來,綠色的眼眸閃閃發亮:“彩瞳叔叔…等我們安定下來…我們要把這一路…把那些顏色…都畫下來!畫給以后的孩子們看!”她的女兒在她懷里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仿佛也在應和。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目光長久地凝視著那面巨大的巖壁。心中翻涌的,是母親月影臨終前看到的“燃燒的天空大地”,是穿越灰燼地獄時生死一線的掙扎,是石顎和他守舊派在灰暗中凝固的絕望身影,是彩色視覺在死亡面前綻放的生命之光,是身后這些追隨我穿越地獄、眼神中重燃希望的族人……

所有這一切,激烈的情感,沉重的歷史,新生的希望,都在我的胸腔里奔涌、碰撞。它們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超越語言、能跨越漫長歲月的表達。

“好?!蔽业穆曇舻统炼硢?,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一個字,仿佛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又仿佛注入了一種新的力量。

我轉過身,目光掃過每一個幸存族人的臉龐,最后落在我的孫子——溪流的兒子身上。他才剛學會走路不久,此刻被柔葉緊緊抱在懷里。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他的瞳孔顏色很特別,一只像他父親,是清澈的藍,另一只像他祖母小草,是充滿生機的綠。這是一雙真正屬于未來的眼睛。

“等安頓下來,”我緩緩開口,聲音在山谷的風中傳開,“我們…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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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再次展現出它那沖刷一切又沉淀一切的魔力。十年光陰,在山谷豐饒的懷抱里,如同一條平緩而溫厚的河流,滋養著傷痕累累的部落,也悄然重塑著它的模樣。

山谷被我們命名為“彩谷”。這里溪流豐沛,土地肥沃,森林茂密,獵物眾多。致命的灰燼早已被雨水沖刷殆盡,只留下山谷邊緣高地上一些灰白色的土層,如同遙遠災難留下的蒼白傷疤。新的家園沿著一條清澈的溪流鋪展開。不再是陰暗潮濕的洞穴,而是一排排用粗大原木和堅韌藤蔓搭建起來的、堅固寬敞的木屋。屋頂覆蓋著厚實的茅草,足以抵御風雨。屋前開辟了小塊的土地,種植著從森林里移栽來的塊莖植物和可食用的野菜嫩苗??諝庵酗h蕩的不再是硫磺和絕望,而是炊煙、烤肉的香氣、草木的清新和孩子們無憂無慮的歡笑聲。

部落的人口在恢復,在增長。新一代的孩子在豐足和安全中降生、成長。彩色視覺,如同呼吸一樣自然,成為了部落血脈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個孩子,都擁有一雙能分辨萬千色彩的眼睛。深綠、淺綠、金黃、赭紅、湖藍……這些詞匯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他們描述世界、交流認知最基礎的詞語。

虹跑到我面前,把那塊赤紅金紋的礦石塞到我手里,仰著小臉,藍綠雙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爺爺!這個顏色…好亮!好熱!像…像故事里說的,大火燒過天空的顏色!我們用它…畫畫好不好?”他的小手指向山谷深處,那面巨大、平整、在陽光下呈現出溫暖灰白色的巖壁。

畫畫。這個念頭,如同沉睡的種子,在“彩谷”豐饒的土壤里,在孩子們清澈的眼眸中,終于迎來了破土而出的時刻。

我低頭看著手中那塊沉甸甸的礦石。赤紅的色澤飽滿而濃烈,金色的紋路如同流淌的陽光。我又看向虹那雙充滿期待的異色瞳,看向周圍孩子們興奮的小臉,看向遠處那面沉默的、仿佛等待著什么的巨大巖壁。

“好?!蔽尹c點頭,聲音平靜,心底卻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波瀾。

尋找顏料的旅程開始了。這不再是關乎生存的掙扎,而是一次充滿驚喜的發現之旅。整個部落都被孩子們的熱情點燃了。

“看!這種黃泥巴!加水攪一攪,顏色好亮!”一個孩子在溪邊濕潤的洼地發現了純凈的赭黃色黏土。

“這里!這種黑石頭!磨碎了像炭灰一樣黑!”另一個孩子在背陰的山坡找到了質地細膩的黑色頁巖。

“爺爺!爺爺!快來看這個!”虹的叫聲充滿了驚喜。他在一片向陽的坡地上,發現了一種白色黏土,純凈得如同新雪?!昂冒?!比云還白!”他興奮地用小手捧起一捧。

“還有這個!”小草的女兒,一個有著和她母親一樣翠綠眼眸的小姑娘,在森林邊緣的腐殖土里,挖出了一些深褐色的礦物小塊?!跋瘛袷焱傅臐{果里面那種深顏色!”她認真地說。

我們甚至還找到了一種稀有的藍色黏土礦物,雖然數量很少,但那抹沉靜的藍,如同截取了一方晴空。

赤紅(赭石)、金黃(赭黃)、漆黑(錳礦)、雪白(白堊)、深褐(錳褐)、還有那抹珍貴的藍……大自然的調色盤,在孩子們敏銳的眼睛和充滿好奇的探索下,被一一發現、收集。

研磨開始了。女人們用光滑的石臼和石杵,將堅硬的礦石耐心地搗碎、研磨,直至變成細膩的粉末。孩子們則負責尋找最清澈的溪水,小心翼翼地調和。赤紅的粉末加入清水,變成濃稠如血的漿液;金黃的黏土化開,成為陽光般流淌的金湯;雪白的白堊懸浮,似凝固的月光;深褐與珍貴的藍,也各自在陶碗中暈染開來……一碗碗原始而純粹的色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一天終于來臨。巨大的巖壁下,幾乎整個部落的人都聚集而來。陽光慷慨地灑落,將巖壁照得一片溫暖明亮。

我拿起一根用堅韌獸毛精心捆扎成的“筆”,蘸滿了那碗如同凝固火焰般的、濃稠的赭紅色。顏料特有的、帶著泥土腥氣的味道鉆入鼻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手上,聚焦在那面空白的巖壁上??諝猱惓0察o,只有溪流的潺潺聲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我走到巖壁前,仰望著這片空白。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灰黃地獄,看到了石顎在絕望洞穴中凝固的眼神,看到了母親月影臨終時口中“燃燒的天空大地”,看到了穿越灰燼時每一步的生死抉擇,看到了孩子們在彩谷陽光下發現礦石時興奮的笑臉,看到了虹那雙充滿期待的藍綠異色瞳……

所有的記憶、情感、生命的沉重與輕盈,都匯聚在筆端。

我抬起手臂,飽蘸濃烈赭紅的獸毛筆,帶著千鈞的重量,又帶著新生的希冀,穩穩地、有力地落向那亙古的巖壁。

赤紅的線條,如同破曉的第一道曙光,又如同一道奔涌的生命之泉,在灰白的巖石上誕生、流淌、延展……

第一筆落下,赤紅如血,如朝霞初燃,撕裂了亙古巖壁的沉默灰白。緊接著,飽蘸金黃土的筆觸緊隨其后,與赤紅交融、碰撞,潑灑出萬丈光芒。漆黑的錳粉勾勒出遷徙者掙扎前行的剪影,在混沌的背景中刻下生命的韌性。深褐渲染著腳下堅實又坎坷的大地。那抹來之不易的珍貴藍色,如同希望之眼,點綴在畫面的高處。

我沉浸在這無聲的訴說中,手臂揮動,每一筆都承載著記憶的重量。直到一個充滿驚喜的稚嫩聲音在身后響起:

“爺爺!看!天上!”

是虹。他不知何時跑了過來,小手高高舉著一個用寬大樹葉卷成的簡陋容器,里面盛著剛剛調好的、一種全新的顏料——那是用某種特殊黃色礦石和少量珍貴藍土混合而成的、一種極其明亮鮮艷的翠綠色!如同初春最嫩的葉芽,充滿了勃勃生機。

“這個!畫在天上!”虹興奮地喊著,藍綠異色的眼睛里閃爍著無與倫比的激動光芒,“故事里說的!大雨過后!那個…那個彎彎的、有好多顏色的橋!”

彩虹!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我停下筆,低頭看著虹手中那汪生機盎然的翠綠,又抬頭望向巖壁上方那片尚未觸及的空白。在那描繪著遷徙苦難、灰燼地獄、生命掙扎的畫面之上,在那象征希望的藍色點綴之處,不正需要這樣一道跨越一切陰霾的、象征新生與奇跡的拱橋嗎?

我接過虹手中的翠綠顏料,又拿起筆,蘸取了赤紅、金黃、還有那抹純凈的藍。我沒有說話,只是對虹點了點頭。

小家伙立刻明白了,他飛快地跑到一邊,又捧來了盛著其他顏色的陶碗。

我重新抬起手臂。飽蘸翠綠的筆觸,在赤紅與金黃鋪就的“天空”背景上,輕盈而有力地劃出一道巨大、優美的弧線!如同神祇投下的綠色長弓。

緊接著,虹踮起腳尖,用他小小的手指,蘸起碗中濃烈的赤紅,小心翼翼地點綴在翠綠長弓的內側邊緣。那一點紅,如同初綻的花蕾。

我蘸取金黃,在赤紅旁邊添上一筆,如同熔化的陽光。

虹又蘸起那抹純凈的藍,點在金黃外側,如同截取了一方晴空。

我們祖孫二人,在這巨大的巖壁前,在這整個部落屏息的注視下,默契地配合著。我用寬大的筆觸鋪陳底色,勾勒輪廓;虹則用他小小的手指,蘸取最鮮艷的色彩,進行精細的點綴和填充。赤紅、橙黃、翠綠、天藍、靛藍……一道道鮮艷奪目的色帶,如同被無形的手編織在一起,在那象征苦難與掙扎的畫面之上,在那片被希望之藍點亮的“天空”中,共同構筑起一座橫跨天際的、壯麗無比的七彩拱橋!

最后一抹顏色落下。我放下筆。虹也收回他沾滿顏料的小手,仰著小臉,望著巖壁上那座由他和爺爺共同完成的、橫跨整個畫面的巨大彩虹,藍綠異色的眼眸里,倒映著七彩的光芒,充滿了純粹的、震撼心靈的喜悅和自豪。

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巖壁上。赤紅的苦難、漆黑的掙扎、金黃的勇氣、深褐的厚重、純凈的藍希望……以及那橫跨一切之上、由祖孫二人共同描繪的、輝煌奪目的七彩長虹!所有的色彩在陽光下交融、閃耀,構成一幅波瀾壯闊、震撼人心的生命史詩。

整個部落寂靜無聲。所有人都仰著頭,望著這幅前所未有的巨大巖畫。老人們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那是穿越死亡灰燼后重見生機的百感交集。大人們的臉上寫滿了敬畏與自豪。孩子們則張大了嘴巴,清澈的眼眸里映滿了絢爛的色彩,那是他們血脈中流淌的能力所見證的、屬于整個部落的奇跡。

風,帶著新開墾土地的芬芳和遠山森林的氣息,溫柔地拂過山谷,拂過巖壁,拂過每一張仰望的臉龐。它仿佛也帶走了最后一絲灰燼時代的陰霾,只留下眼前這片由色彩和生命共同鑄就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我伸出手,輕輕按在虹稚嫩的肩膀上。他的小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抬起頭,望向巖壁最高處,那座沐浴在陽光下的七彩長虹。它不再僅僅是天空的幻影,它是我們用眼睛、用雙手、用跨越死亡的生命力,銘刻在大地上的永恒圖騰。

新生的紀元,伴隨著這滿壁流淌的色彩,在這片名為“彩谷”的土地上,正式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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