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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從白馬湖畔到江安國立劇專

  • 謝晉
  • 顧志坤
  • 15496字
  • 2022-09-30 11:40:18

第一節 告別母校

1938年10月初的一天,即將開學的上海浦東中學來了一位個子很高,但又略顯瘦削的中學生,他就是謝晉。他是從老家上虞的春暉中學轉學到上海讀書。今天,他是來報到的。按當時上海教育當局的規定,凡從外地中途轉學到上海的學生,不論他在原校的成績如何,一律都要經過考試,合格后,方能錄取。在校長辦公室,稚氣未脫的謝晉紅著臉,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向校長遞上了他的一份簡歷。誰知校長看了他的簡歷后,臉上便露出了微笑,和藹地對他說:“謝晉同學,你被錄取了。凡從浙江上虞春暉中學轉學過來的學生,我校一律免考,因為,我們信得過那里的老師,也信得過他們教育出來的學生。”

對于別人來說,這也許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對于謝晉來說,這卻是一件終生難忘的大事。數十年以后,當已成為大導演的他懷著激動難捺的心情重返母校時,說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話:“我只在春暉中學讀了一個學期,而我的成績,在同學們當中也并非名列前茅。但為何我能夠得到這樣的在別的同學看來連想也不敢想的榮譽。這是我個人的榮譽嗎?不,不是的,這是整個學校的榮譽,是整個集體的榮譽。這個榮譽,是許許多多的教育界、文化界的前輩用汗水澆灌出來的。作為一名春暉中學出來的學生,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在求學的道路上和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么困難,我都會記得那位校長說過的話,因為,我決不能給自己的母校抹黑。”

謝晉在上海浦東中學也只讀了一個學期的書,因為日本的侵華戰爭已全面展開,武漢上海相繼陷落,市面上混亂不堪,已于一年前被國民黨交通部派駐香港的謝春溥與妻子反復商議后,決計還是將兒子送出上海為好,當然再回上虞老家,已是不可能了,因為蕭甬線已全面淪陷,日本鬼子實行的“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使美麗富饒的江南水鄉變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許多鄉下人都紛紛來上海逃難,沒想剛逃出虎口,又落入了火坑。因此,左右盤桓,認為還是將他送到香港讀書,是為上策。經過多方聯系,好不容易在香港的思思中學找到了門路。原以為可以有一段平靜的讀書日子,沒想讀了還不到一年,戰爭形勢發展很快,香港的命運也危在旦夕,在萬般憂慮和無奈之中,謝春溥夫婦又只好將兒子從香港送回上海。

這時已是1939年的9月,年僅十五歲的謝晉已發育成一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在家里度過了漫長而焦慮的暑假,父親又在上海大夏中學為他報了名。不過,這時候,謝晉已經初三畢業,下個學期,他就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了。

在大夏中學大概讀了一年,謝晉又在1940年9月,轉入到上海稽山中學讀書,其實這所學校是有名的紹興稽山中學的一所分校,它創辦于1932年9月,也就在“九一八”事變后,是由當時紹興的學界名人和鄉紳朱仲華、金湯候、姚慧塵、徐柏堂、陳潔人、張琴蓀、劉振等人創立的。它的總校仍在浙江的紹興城。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本侵略者步步入侵,杭州于這年的年底淪陷,紹興即告危急。當時的校董朱仲華和校長徐伯堂,接受了一些人去上海創辦稽山中學上海分校的建議,便租借了上海南京路五福弄四明銀行分行大樓的一部分,作為上海分校的校舍,后來因為學生太多,造成校舍擁擠,又遷到戈登路(今大華路)新閘門口的龐氏大廈。

雖然這是一所從鄉下遷來的學校,但稽山中學上海分校卻以管理嚴謹,校風正派,思想開明,講究質量而聞名。一向對子女的教育極為重視甚至有點苛刻的謝春溥不厭其煩地為兒子物色這樣一所學校,其良苦用心,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謝春溥感到,擺在他兒子面前的不外乎是兩條不同的路,一條是繼承父業,棄學經商,再一條就是繼續升學,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之路。但經商,謝晉的祖父一向就不同意,對這個長房長孫的前程,老人家是寄予厚望的。他雖不奢望孫子日后能成為出將入相、重振謝門雄風的英雄,但起碼也該是一個知書識禮,能光宗耀祖的君子。因此,無論是佐清公也好,還是謝春溥也好,或是謝氏其他房頭的長輩們也好,都希望謝晉能繼續讀書,將來讀出名堂來,謀個一官半職,出人頭地,該多榮耀。

但世上的事,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有的事,你明明覺得應該這樣做,但結果卻又是另外一回事。謝晉的長輩們一心期望謝晉走一條讀書入仕的路,但結果是,這個被長輩們一向視為聽話并且寄托著厚望的孩子,竟會背著他們走一條與他們的愿望完全背道而馳的路。

第二節 家庭風波

1941年7月,十八歲的謝晉從紹興稽山中學上海分校高二級畢業,他在這所學校斷斷續續地讀了兩年,但在讀完了高二之后,他就再也無法回到這所學校里去了,因為這年的年初,日本人占領了上海英法租界,他們強令學校向日偽立案,自然遭到了稽山中學師生的強烈反對和堅決抵制。于是就在日偽人員的百般干擾和破壞下,上海分校在上完最后一堂課后宣布結束。那一天,謝晉和其他師生一樣,默默地坐在教室里,大家心事重重,誰也不愿離開。這時老師宣布:“同學們,從明天起,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不是我們不想教書,也不是你們不想讀書,而是人家不讓我們教書和讀書,讓我們記住這個屈辱的日子吧。”老師說到這里,早已泣不成聲,謝晉和同學們也都流下了眼淚。這時,不知是誰輕輕地哼起了學校的校歌來,接著大家也都跟著唱起來,“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稽山風景清幽,臥薪嘗膽,有志竟酬,光榮歷史長流,莘莘學子,負笈來游,相期遠紹旁搜,緬懷先烈,品學勤修,會看軼美加歐。”

暑假在悶熱的天氣中和重重的心事中很快過去了。按照常規,度完了暑假,謝晉就該去考高三,但謝晉的眼光似乎并沒有放得那么遠。就在父親和母親為他的前程精心籌劃的時候,他卻在一天的晚餐時,向父母突然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從下個學期開始,他不打算再讀高三,而準備去考上海的戲校。正在吃飯的父母以為兒子在說昏話,自然不加理睬,但當兒子又重新宣布了這一決定之后,才將十分驚愕的目光投向了兒子。他們發現,兒子的臉是認真的,而因為認真,原先紅撲撲的臉今天則顯得有些蒼白。謝春溥將飯碗放下,胖胖的臉因為氣惱而有些發抖,他待自己稍稍鎮靜了一下后問道:“為什么要去考戲校?”兒子答:“我喜歡。”謝春溥又問:“你記得爺爺說過的話嗎,他說你長大后,一不要炒股票,二不要當戲子,難道你都忘了么?”兒子說:“我沒忘,但我想,做戲子也有出山的。”說畢,謝晉偷偷地瞧了瞧母親,母親被兒子這樣的決定嚇壞了,她想不到,這個平日話語不多的孩子竟會作出這樣的決定,這太令她失望了,她想狠狠地教訓兒子一頓,但一看到兒子那滿臉委屈的樣子,她的心又軟了下來。畢竟,兒子還太小,他作出這樣的決定或許只是出于一時的沖動,或是受了別人的唆使,待過一些時日,再慢慢地勸導他。

消息很快傳到了鄉下。鄉下的反應似乎比上海更激烈,首先是族里的長輩們,當他們得知上海這個乳臭未干的族孫竟執意要報考戲校的消息后,竟氣得臉色煞白,胡須亂抖,嘴里連連地叫道:“唉,敗家子,真是敗家子。”其他幾個住得較遠的房頭長輩也聞風趕到謝家塘,大家聚在一起,神情嚴峻,氣急敗壞,內中有大罵謝晉“敗壞門風”的,有批評佐清公家教不嚴的,有提議將謝晉從謝氏族譜中除名的,也有指責謝春溥縱容兒子的。說起謝春溥縱容兒子這一點,他們是有根據的,早在一年前,他們就已得知消息,春溥的這個兒子在學校里參加了一個什么業余戲劇活動,還扮演了岳云的角色。他們認為謝家門里的風水要被這個小子破壞了,以前日本人破了謝家祖宗墳頭的風水,現在謝晉這小子則破了謝家門里的風水,怪不得謝家門里的人一直沒有在朝廷做官,只有在戲臺上做官。為此,他們曾派人和去信,嚴厲地指責謝春溥,叫他別只顧做生意賺銀洋,得好好管管自己的兒子。春溥后來來信說,這事只不過是小孩子玩玩,并不當真的,并保證不讓謝晉再上舞臺去“胡鬧”,這場風波才平息。誰知還沒過幾個月,又聽說這小子在學校里竟偷偷地考上了華光戲劇專科學校和金星電影訓練班,拜什么黃佐臨、吳仞之等人為老師。雖是業余的,但仍是做戲子的勾當。他們又馬上帶信給春溥,問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春溥管不了,他們就要按族規派人到上海來管教。后來有一個年長的親戚出來打圓場,才又將這場風波平息掉。如今,這小子越發膽大包天了,前兩次沒給他顏色看,算是便宜了他,他竟以為可以無法無天了,不僅提出要正式考戲校,還與父母頂起了嘴,這還了得嗎。想他們謝家,自文靖公以來,凡一千余年,可以說是英才輩出,但就是沒有出過戲子。如今,這不肖之子竟大言不慚地說做戲子也能“出山”,這事若是傳了出去,堂堂謝氏門面,還不被他丟盡敗光?

這些各房的長輩們,一邊怒氣沖沖地在祖宗祠堂的議事廳里大罵謝晉,一邊在想著法子:如何才能去上海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小畜生。

謝春溥在家里也長吁短嘆,想到傷感處,禁不住熱淚縱橫。如果說,以前他曾對這個自己最寵愛的長子抱著最大希望的話,那么,現在,則只有深深的失望了。可以這么說,這件事對他的刺激是很大的。他萬萬想不到,這個自己平素最喜歡、認為最有出息的兒子,竟會在長大以后,成為自己希望的叛逆者。不錯,謝氏家族的族規是很嚴的,按照族規,這個兒子將毫無疑問會被從族譜上除名,但他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這使他在失望之余更增添了幾分憂慮,他覺得,兒子走到這一步,他做父親的,是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的。他太袒護兒子了,凡事總是站在兒子這一邊,從而弄成了兒子性格的倔強和在選擇人生道路時的草率和固執。但謝春溥恰恰沒有想到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與兒子之間在選擇人生道路上的矛盾,其實是兩代人之間的矛盾,是代表兩個時代的矛盾,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矛盾,是很難調和的。

第三節 離家出走

時局是越來越嚴重了,1941年,對每個中國人來說,是備受折磨和煎熬的一年,先是國民黨反動派制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白色恐怖中的上海更加籠罩在腥風血雨之中。到了2月7日,日本法西斯在太平洋上對美、英發動突然襲擊,太平洋戰爭爆發。為了鞏固戰爭的后方,日本鬼子在上海采取了更加嚴厲的管制和血腥的鎮壓,大街小巷之中,整日整夜是日本憲兵隊凄厲的警笛聲和令人心驚肉跳的抓人聲。

1941年年關前的一天,天氣陰沉,寒風凜冽。在同孚路上一幢石庫門的二樓上,謝春溥的臉色分外難看,就像外面的天氣一樣,陰沉而灰白。其實他今年還不到四十歲,正是盛世年華,但看上去卻顯得是那么的疲憊不堪,那么的憂心忡忡,這是可惡的社會和時局給他烙下的印記。還有就是他的兒子給他帶來的創傷。

對于謝春溥來說,他兒子謝晉給他帶來的創傷似乎是難以愈合的。雖然在后來,他原諒了兒子,但那是一個父親對自己親生骨肉的寬容和本能的接納,從根本上說,即使到死,他仍然認為兒子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在數十年后那個充滿腥風血雨的日子里,當謝春溥和陳振美因不堪忍受紅衛兵的非人折磨和侮辱、先后憤然自我了斷的時候,他的這個念頭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肯定和強烈。當然,這是后話了。

謝晉是不久之前離家出走的,他的不辭而別,給他上海的家庭和謝塘老家帶來的震動、恐懼和氣惱是可想而知的。謝春溥和陳振美還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謝春溥認為兒子走到今天這一步,做母親的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誰讓她經常帶著兒子去看電影呢?有時一天還要看好幾場,現在好了,兒子入迷了,走了,你到哪兒去找他。雖然,兒子也給家里留下了一封信,但去哪里,他沒有說,處在當時混亂的時局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突然離家出走,而且還帶著意氣,其后果不堪設想。起初,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與大人鬧別扭時的慣用手法,因為在當時,這種少男少女離家出走的新聞在滬上的報屁股上登得滿滿都是,但過些時日,這些幾行字的小廣告就突然消失了,這說明,那些意氣用事的孩子們重又回到了親人的身邊。于是,凡是與佐清公一家有聯系的人,不管是姓謝的還是不姓謝的,謝春溥均以最快的速度,以各種方式與他們取得聯系,就像梳頭一般,幾乎梳了個遍。他估計,這個淘氣的孩子一定是躲在某個親戚的家里,不出幾天,他一定會回到自己的身邊。但是,所有反饋回來的信息均令他大失所望。這才使他有點恐慌起來,而在老家謝塘的長輩們又隔三差五的來信,頻頻催問謝晉的下落,字行間里,謝春溥感覺到了那一顆顆憂急如焚的心。是啊,作為族里的晚輩,謝春溥是最能體味長輩們的心情的,但是,作為自己兒子的謝晉,他是否也會體味他這個作父親的心情呢?不錯,他謝春溥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但他又承認自己是個很封建、很重孝道的人,他信奉“父母在不遠游”這條古訓,但是這條謝家自古以來一直遵循的古訓卻被自己的兒子破壞了。

直到這時候,謝春溥才真正預感到,兒子可能已經不在上海了,可他會去哪兒呢?以前他從事業余演出的劇團說沒有見過他,連所有與他有過往來的同學家里也去問過,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

當然,謝春溥的腦海中也跳出過“失蹤”兩個字。這兩個字他開始連想也不敢想,他認為這不可能,但當兒子的蹤跡最后遍尋無著時,他的腦海中還是無法控制地跳出這兩個字。因為在當時的上海灘,每天失蹤的人是不計其數的。大四開版的申報和各種大小報紙的中逢和邊頭角尾間,到處都是尋人的廣告,為此,他決計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也想去報館登一則尋人啟事,沒想啟事還未登出來,郵差倒給他送來了一封信。信上面的筆跡是他最熟悉不過的,是他的寶貝兒子謝晉寫來的,信封上的落款是: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專科學校話劇系。

來不及與妻子分享找到兒子下落的喜悅和激動,謝春溥便顫抖著手將信拆開來。兒子在信中向父母作了檢討,并對自己為何要離家出走作了解釋,當然,說來說去,無非一句話,他酷愛藝術,他要為藝術而獻身,等等等等。末了,他還大致介紹了一下學校的情況。兒子的信并不長,并且從他的口氣中看,也并無回心轉意的意思,但對謝春溥來說,這已經是老天保佑,謝天謝地了。

第四節 江安戀曲

謝晉到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報考的是話劇科,因為當時時局不穩,學校正常的考試制度已無法堅持,故只好請一些資深的老師對學生進行一些口頭的提問,或進行一些小品表演,就算通過了。

對于江安這地方,謝晉以前從未聽說過,直至到了一看,才知它原是一個小縣城,人口才一萬多,況且離當時國民黨的陪都重慶還有三百多公里。不過別看它地方小,在當時的四川,也算是一個比較富庶的魚米之鄉。這里出產桂圓、荔枝,盛產毛竹,因此,又是有名的竹制品的出產之地。當時重慶、成都街上賣的竹制品,大都是由這里的小販用船運去的。

江安國立劇專當時就坐落在縣城城西緊靠城墻的文廟里。與這所名聲顯赫的學校所不符的是國立劇專目前的處境實在有點太寒磣。這里遠離都市,遠離文藝界,消息閉塞,交通落后,在這里上學和生活,仿佛有一種與世隔絕和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但這又是迫不得已的事,無論從各方面來說,自然是不能與先前在長沙時相比。那時的長沙國立劇專是多么的風光,大地方,大校園,大教室,不過這種風光很快就被日本鬼子的炮火摧毀了。隨著戰火不斷地向內地蔓延,國立劇專只好奉命向重慶轉移,時間是1938年2月。劇專到了重慶,先被安頓在上清寺。沒料才過了一年多,日本鬼子又開始了對重慶的轟炸,于是國立劇專又只好奉令遷移到江安。雖然,習慣了都市生活的學生和教師們是極不情愿到這種閉塞落后的小地方來的,可為了能使劇專正常開學,自然也為了師生們的身價性命,大家也只好聽從這樣的安排了。

但話又說回來,江安的地方雖小,生活雖苦,但劇專的文化名人卻不少。校長叫余上沅,是當時很有名的戲劇理論家。教師中有洪深、馬彥祥、焦菊隱、黃佐臨、張駿祥等,還有一位在解放區和國統區早已聞名的大名人,叫曹禺。他是劇專的教務主任,又是中華全國戲劇界抗敵協會的理事,那時才不過30歲左右,但已有多部大作問世,如《雷雨》、《日出》、《原野》等。因為是當時有名的才子,所以他的周圍始終圍著一大批名人,還在重慶時,就有許多文化名人聚集在他的身邊,如陳鯉庭、梁實秋、方令孺、張平群、戈寶權、陳白塵、孫增爵等。雖然因為各種原因,他們之中的有些人沒有隨劇專遷到江安,但他們與劇專的聯系卻一直沒有中斷過。

不到二十歲的謝晉就是在這樣一批文化精英的教鞭下接受著藝術的熏陶。作為話劇科的一名普通學生,謝晉十分勤奮好學,那時劇專在上課之余,經常組織學生到外面去演戲,如曹禺的《蛻變》等。謝晉通常的任務是搞劇務,有時因為劇情需要,他也會在戲中扮演一名角色。同時,由于他身材魁梧高大,相貌英俊,有時還兼任拉大幕的差使。外行人以為拉大幕無足輕重,實際上戲劇舞臺上的大幕啟下極有講究,由于謝晉在拉幕時能細細體味劇情并根據劇情的需要,然后做到該快則快,該慢則慢,從而有效地烘托了劇情,達到了很好的舞臺效果。因此,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老師洪深發現這個大個子學生悟性極高,后來每次演出,又給他加了一個差使,叫他做場記,沒想他竟能在排演場上將導演的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并能協助導演排戲,被洪深老師稱為“最好的場記”。

當然,表揚多了,謝晉有時也會流露出一些驕傲的情緒,有一次,焦菊隱老師負責排戲,謝晉不知因為想起了什么,竟在排演時開起了玩笑,將嚴肅的劇情破壞了,焦菊隱氣得立即叫他到排演場的墻角里去反省,這件事對謝晉的印象很深,直至后來成名以后,他常常用這件事教育大家,并且身體力行,只要他一到拍攝現場,就不準人隨便走動,不準聊天談笑,不準接電話,甚至不準女演員找男朋友,因此常被演職員們稱為“法西斯”導演。

江安的生活是枯燥而蕭索的,這里很少名勝古跡,更無鬧市街景。對于年輕的學生們來說,正是貪玩的時光,可是到哪里去玩呢,劇專沒有運動場,連籃球場也沒有。唯有一個小小的類似天井一般大小的場地,下課的時候,大家便抱出一只籃球,十幾個人擠在一起,你擲給我,我拋給你,有時興之所致,也會擁上去作一番搶奪,弄得滿身灰土。雖然這種活動單調了些,但因為客觀條件只能如此,大家也就打消了一些奢侈的念頭,因而有時玩得也算開心。

不過到了春天,師生們的活動范圍和空間似乎比平常要大一些了,因為課余時間和休息天,大家可以到城外的山上田野去走一走。對于大多數從大城市來的師生來說,春天的江安可以說是充滿了詩情畫意的,那蒼翠峻偉的南崖,那城北連綿起伏的丘陵,那隨風搖曳的桂圓樹,那金黃萬點的油菜花以及在那花蕊間飛來飛去的蜜蜂,使正處青春年華的少男少女們暫時忘卻了求讀生涯的艱辛和時局動蕩所帶來的不安。他們盡情地在這大自然的懷抱里享受著春天賜予的生命甘露。的確,與那些在日本鬼子的炮火下掙扎的同齡人相比,他們這里可以算得上是人間天堂了。

或許就在這時候,一個年輕端莊的姑娘走進了謝晉的視野,她叫徐大雯,是地地道道的江安城里人。她的父親也是個讀書人,家境很殷實,在農村里有田地,在城里有貨棧,故在當地很有些聲望。但后來不知怎的竟漸漸地敗落了,就在徐大雯十二歲那年,父親又因病去世。因此,在她的印象中,老人們常常憶及的她的家庭當時那種鼎盛和富有的情景對她來說是遙遠的,而對于父親,她又感到是朦朧的,甚至是陌生的。這使得這個昔日的富家千金常常處在一種郁郁寡歡的心態之中。雖然,已經家道中落的她在生活上尚不到捉襟見肘的地步,比起一大幫窮學生來說,她仍是富有的,但不知為什么,她總感到自己的心里是苦悶的,她總想找一個人,一個可靠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向他訴說心中的苦悶。可是,這個可靠的人,這個可以信賴的人又在哪里呢?

這一天,江安女中初中部十七歲的女生徐大雯從學校的矮墻邊無意中發現了一個人,一個身材高大、英俊瀟灑的人,這個人后來改變了徐大雯畢生的命運,同時,這個人后來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他就是謝晉。這一年,謝晉還不到二十歲。

幾十年以后,當昔日這位江安城里頂呱呱的“上江”女子在憶及她與謝晉這段一見鐘情式的美滿姻緣時,目光中仍掩飾不住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澀與潤濕。她有一次在回答廣東電視周刊的記者時曾這樣回憶說:“我與謝晉相識,可以說是天公做媒,因為我們江安女中與國立劇專只是一墻之隔,墻的這邊是我們的學校,墻的那邊是謝晉的學校。”

“我認識他時他還不到二十歲。我更小,他年輕時就長得魁梧高大,喜愛運動,更愛打架。他的打架是出了名的,當時國立劇專的情況非常復雜,有不少進步師生,也有國民黨的特務,謝晉血氣方剛,愛出頭,愛打抱不平,看到有人欺侮女同學,不管對方有著特務身份,就沖上去打架。他打架打得可兇呢,誰也勸不住,別人不敢出頭的事他敢!其實,他也不太懂事……”

“我之所以對他產生好感,其中一個原因也正因為他有正義感,并且直肚腸,說真話!”

“江安距離重慶有幾百公里,是一個小縣城,一向很封閉,我那時愛演進步話劇,又常與謝晉這些愛國學生在一起拋頭露面,就已經為當時的反動勢力所注意。另外,我們那兒的人排外情緒又十分厲害,一向討厭抗戰后到這里來的‘下江人’。我愛上了‘下江人’謝晉后,又惹怒了地方上的封建勢力,兩股勢力糅合在一起,就使我再也無容身之地了!”

“謝晉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他邀了好幾位女朋友吃飯,我也去了,我們堂而皇之地在茶樓上吃飯。這還了得,于是一陣風地傳開了,次日我就被開除出校。從此,我在家鄉人的心目中,成了一個壞女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著我的脊梁骨罵,說我父親死得早,沒人管,丟了江安人的臉。故鄉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母親哭著讓我去重慶找舅舅。于是,我不得不只身一人來重慶投奔我的舅舅。我在學校的幾位好同學偷偷地幫我把留在學校里的幾件衣服拿出來,送我上路。誰也不敢與我多說話,因為一個女學生被學校開除,在江安城內,可以說是破天荒的,所以,在人們的心中,我簡直是壞透了,壞透了……直至1958年我回故鄉時,他們見我還不差,才慢慢改變了以往的看法。”

經過了江安的這場風波,謝晉與徐大雯一下子似乎成熟了不少,如果說,他們倆以前的相識只不過是一種少男少女之間朦朧的初戀的話,那么現在,則是一種經過了嚴峻考驗的生死之戀了。盡管,年僅二十歲的謝晉還不可能對愛情理解得那么透徹,但有一點他心里清楚,為了和他好,徐大雯作出了多大的犧牲。這種犧牲,對多數的人來說,都會望而卻步,甚至連想都不敢想,而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卻勇敢地作出了抉擇。

江安是很難再繼續待下去了,這一是因為徐大雯的原因,與一個在當地被認為名譽掃地、被趕出家門的女孩子在一起,謝晉的處境也是可想而知的。但這一點,還不是最主要的,因為經過了那一次風波,謝晉和徐大雯都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既然人們這樣不公正地對待他們,他們一定要爭一口氣,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然后明媒正娶,給那些鄙視他們的人看看。但要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首先是讀書,只有讀好書,才能在社會上站住腳。但江安是沒有他們尤其是沒有徐大雯的立足之地了,因此,只有到外面去,尋一所合適的學校,最起碼把高中讀完。另一個原因,是江安的政治環境,已越來越變得險惡了。“皖南事變”以后,陪都重慶也很快陷入了一片白色恐怖之中,隨即,這片白色恐怖便像瘟疫一般蔓延開來,并很快籠罩在小小的江安縣城上空。從各方面傳來的消息是令人不安的,中共川南地下黨組織遭到了破壞,因瀘縣中心縣委書記叛變,江安縣委書記也遭逮捕。隨著上級和外圍黨組織的破壞,劇專內的政治空氣也變得相當緊張,一些原本潛伏著的在暗中監視進步學生的國民黨特務也開始顯露出他們的真實面目。如CC派特務、劇專訓導主任張秉鈞之流,他們不僅誘騙學生加入國民黨,還不時將劇專黨組織的活動情況向國民黨江安憲兵隊報告。后來發生的憲兵隊突然搜查戲校、謝晉的老師曹禺和劇專黨員方琯德等人被逼逃離江安的事件,就是這些人干的。

在這種環境下,年輕的血氣方剛的謝晉,心情感到十分的壓抑和迷茫,他原本希冀有一天要以自己的熱血之軀報效祖國的愿望如今遭到了破滅,殘酷的現實摧毀了謝晉和同學們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夢想,他們在戲劇王國中所塑造的那個理想的花團錦簇般的國家,如今正在遭受日本帝國主義鐵蹄的蹂躪和腐朽的國民黨反動派的侵蝕。他們的路在何方?環顧茫茫四周,全是漆黑一片。在這種報國無門前途無望的情緒的煎熬下,一些人開始墮落了,有的人在煙花場上醉生夢死,有的人加入了國民黨,有的人以打牌取樂,消磨時光,有的人開始酗酒甚至吸食鴉片,在渾渾噩噩中尋求解脫,也有人在當地做起了生意。

而與謝晉最為接近的一些進步師生,因無法承受江安城里這種肅殺的政治空氣和腐濁沉悶的環境,逃的逃了,避的避了,走的走了,在這支隊伍里,有不少是謝晉所敬重的老師,其中之一就是曹禺。五十年以后,已是著名電影導演的謝晉有一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這一生中最崇拜的是“兩曹一托”,就是曹禺、曹雪芹和托爾斯泰。曹雪芹和托爾斯泰已是故人,他無緣謀面,只能從他們的作品中接受熏陶和影響,而曹禺則是他的執鞭教師,他在江安的三年多時間里,曾多次聆聽曹禺為他和同學們講授《西洋戲劇史》、《編劇技巧》和《名劇選讀》等。作為一名對學生懷有濃厚感情和責任感的老師,曹禺總是毫無保留地將自己豐富的知識傳授給他的學生們,使他的學生終生受益匪淺。謝晉有一次回憶說:聽曹禺老師授課你會感到是一種享受,他講的課精彩絕倫,而又往往一氣呵成,講到興奮處,他甚至會手舞足蹈,當場表演。有些英文原版,還沒有翻譯過來,他就當場朗讀原文。因此,每當他講課的時候,連別的班的學生都會過來聽講,有時甚至連過道里也坐滿了人……

但就是這樣一位蜚聲海內外的戲劇家,國民黨卻常常發難于他,在江安劇專時,先是無故搜他的家,后來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又發文“禁演曹禺所著的《雷雨》劇本”等等。在這樣的情形下,曹禺只好辭去劇專的職務,離開曾執教過近三年并在這里創作過《蛻變》、《正在想》和《北京人》劇本的江安劇專,到重慶另謀生路。

他這一走,影響了在江安劇專就讀的整整一批有志向的進步學生。有許多人,包括馬彥祥、洪深、焦菊隱等人,也因此而離開了劇專,其中也包括謝晉在內。

這時已是1942年的年底,江安的冬天顯得格外的寒冷,舊歷歲暮,新春來臨,處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中的江安人不會注意一個提著一只舊皮箱的青年學生離開這個蕭瑟的小城,但謝晉真的要離開這兒了,又不免產生出一絲淡淡的留戀之情來。這里,畢竟是他向往的地方,三年前,當他來這里報考劇專的時候,他是舉目無親,人地兩生,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但他的心里卻鼓蕩著對未來美好理想的憧憬,脈管里奔騰著的是滾燙的熱血。生活雖是非常艱苦的,但他們以頑強的意志堅持下來了,在老師們的諄諄教誨下,他們不僅學到了許多戲劇方面的知識,更重要的是,他們從老師們的言傳身教中,懂得了如何做一個有價值的人,一個有骨氣的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

在幾個要好同學的送行下,謝晉告別了劇專的老師和同學,告別了尚在冬日的晨霧中沉睡的江安,告別了三年中曾在這個小小縣城中留下過無數腳印的小街和陋巷,搭乘江安至重慶的小火輪,走了。這一走,他何時才能再回來,他還能不能再回來,可以說誰也說不準,但謝晉已無心再去考慮這些問題了,他只巴不得小火輪快快地開,巴不得一步就跨到重慶去,因為,那里有新的生活在召喚他,那里有許多他所敬仰和熟悉的老師叫他去,當然,那里還有他的戀人、重慶文德女中高中部學生徐大雯在等他。

第五節 重慶歲月

1943年年初,重慶中央青年劇社來了一位年輕的場記,他就是謝晉。當時,只有幾十萬人口的重慶已有五大話劇團,即中華劇藝社、中國劇團、中國萬歲劇團、中央青年劇社、中國藝術劇社。在這么一個不大的都市里有這么多劇團,可想而知是夠熱鬧的,但與江安相比,重慶更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作為陪都,重慶的白色恐怖比其他地方更厲害、更令人毛骨悚然。

那時中青社的領導人是張駿祥和楊村彬。1938年,剛剛從美國耶魯大學畢業并取得博士學位的張駿祥剛回國,就被在重慶國立劇專任教導主任的曹禺請到了學校任教,后因戰事發展,國立劇專遷到了江安,張駿祥也隨劇專一起到了江安,但張駿祥在江安待的時間并不長,因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就離開江安,先期回到重慶,創辦中央青年劇社,因其突出的組織才能和導演才華,把劇社搞得紅紅火火。1942年初,隨著曹禺的加盟和不久后從江安國立劇專投奔前來的馬彥祥、洪深、焦菊隱等人的參加,劇社的陣容更加強大,加上當時從上海來的一大批著名影劇演員如白楊、趙丹、魏鶴齡、舒繡文、王為一、張瑞芳、章曼、顧而已、江村、高占非等,都與劇社有著緊密的聯系。因此,與這么多名家在一起工作,對謝晉藝術素養的提高,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當然,對于謝晉來說,通過與這些藝術家們一起排戲、演戲,更能從他們的身上學到可貴的人品和藝品。

中青社當時演出的主要劇目以抗戰題材為主,如曹禺的《蛻變》、《北京人》、《家》、《正在想》、《鍍金》、《雷雨》、《日出》、《原野》等,也演其他的一些進步劇目,如《少年游》、《黃花崗》、《雞鳴早看天》等。謝晉在這些劇目中常擔任劇務、場記,有時也扮演一些次要的角色。這些劇目的演出,向著黑暗統治進行了猛烈的沖擊,喊出了正義進步的聲音,從而也引起了國民黨統治當局的恐慌,便采取種種手段進行千方百計的干擾和破壞。由于國民黨當局的不得人心,因此,此舉的最后結果,總是以他們的失敗而告終。

在重慶文德女中高中部讀高一的徐大雯常在謝晉排戲的間隙來看望他,有時也在謝晉排戲的時候來看他,對于戲劇,徐大雯不僅是一個愛好者,也是一個參與者,早在老家江安時,她就上臺演過進步話劇,后來因為家中的阻攔,才沒往這方面發展。

徐大雯這時住在舅舅家。舅舅在重慶的一家公司里任職,家境尚過得去。對于謝晉這位未來的外甥女婿,他曾有過幾次接觸,也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吃過飯,總的印象是,除了對他的演戲職業表示不敢恭維外,對人品是無可挑剔的,因此,他是贊同并鼓勵外甥女與謝晉好下去的。而這對于徐大雯來說,這差不多要歡呼“萬歲”了。她后來回憶說:“經過了江安的那場周折,我們的感情更進了一層,他對我的感情十分專一,我也一定要與他好下去,一方面我真心喜歡他,另一方面我們也只有正大光明地結合在一起,才能挽回我的名譽……”

就在謝晉與徐大雯憧憬著未來美好生活快快到來的時候,1944年又很快過去了,從遠方傳來的消息是令人鼓舞的:蘇聯紅軍收復了全部國土,并把戰爭推到了德國及其占領國的土地上,英美軍隊也在法國諾曼底登陸,開辟了第二戰場,美軍已占領馬紹爾群島并開始威脅日本本土。但在國民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重大勝利而歡欣鼓舞的時候,也有令人憂慮的消息不時從外界傳來:已瀕臨垮臺的日本帝國主義為了作最后的掙扎,加速了對中國的進攻,于是便在3月間發動了規模空前的對豫、湘、桂地區的進攻,從而企圖打通從中國東北到廣州和南寧的大陸通道,為挽救其海上交通線被切斷的危局。面對日本鬼子的進攻,國民黨反動政府卻采取了消極抗戰的政策,從而使大片國土淪陷喪失,無數同胞慘遭蹂躪。

霧都重慶,整日間處在一種大禍臨頭、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怖當中。那些日子,敵機的騷擾也多了起來,不時有炸彈從頭頂上扔下來,在人群中爆炸,一些由記者現場拍攝的人體被炸得血肉橫飛的照片次日便在重慶出版的《新華日報》、《中央時報》、《大公報》等各大報上登出來,更使人產生一種窒息而絕望的感覺。

中青社仍在堅持每天排戲,但演職員們也早已是人心惶惶,特別是有時正在排戲,一陣警報響起,大家趕快扔下道具,躲到防空洞里去。每天幾次下來,嚇得人的精神都要崩潰,還有什么心思排戲。有時敵人真的扔下幾顆炸彈,不時有炸中的樓房從半空中嘩啦啦地傾倒下來,塵霧散盡之后,常常可以看到在人行道或馬路中央,有缺胳膊斷腿的傷者在痛苦地呻吟,間或有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被人從瓦礫堆里挖出來,然后用破敗的草席一卷,不知被人拉到什么地方去。盡管如此,重慶的市民仍是頑強不屈的,每次敵機飛走,在硝煙未盡之時,總會有一些人,一邊含著眼淚,一邊抬著傷者或死者,哽哽咽咽地唱著當時十分流行的一首防空洞避難歌:“讓你龜兒子炸,讓你龜兒子轟,老子們有堅固的防空洞,不怕。讓你龜兒子燒,讓你龜兒子殺,老子們人多來地方大,怕啥,讓你龜兒子兇,讓你龜兒子惡,老子們總要大反攻,等著!”

面對這種人間地獄般的生活,謝晉與徐大雯常常處在一種迷茫和彷徨的煎熬中,他們常常問自己,怎么辦?再在重慶這樣的地方待下去,何年何月才有出頭的日子。但離開重慶,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中國的江山,半被日本鬼子占領著,半被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勢力籠罩著。當然,謝晉也曾想到過回家,是的,有一段時間里,他曾十分強烈地思念自己的家,畢竟,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回家了,那里有他日漸年邁曾為他和他的弟妹們操勞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和母親,有他的他離開時尚小、而現在一定長高了的弟妹們。總之,那里是他這個身心疲憊的游子最安全的港灣和最舒適的棲息地,只要他愿意,無論什么時候,那個家都會向他敞開最溫暖最寬闊的胸膛,而這,正是他三年來所夢寐以求的。

但是,謝晉又很快并且很痛苦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覺得現在回去還不是時候,他的事業還沒有成功,他還沒有搞出什么名堂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沒有找到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當然,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現在已經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多了一條尾巴——徐大雯。

在焦慮、企盼和等待中,1945年終于來臨了,雖然時局仍動蕩不定,但畢竟還是有一些好的消息從外界傳來:蘇聯紅軍已直搗德國法西斯巢穴柏林;英美聯軍也長驅直入敵人的腹地;解放區所有的武裝部隊開始向敵人展開全面進攻……這些通過不同渠道傳來的消息,就像在漫漫長夜中突然劃過的一道閃電,給謝晉和他的同事們帶來無限的遐想和期望,似乎勝利的曙光,就要出現了。

8月15日清晨,謝晉還沒有起床,這時,大街上似乎特別的寧靜,突然,一個盼望已久的振奮人心的消息從廣播中傳來:日本天皇宣布,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廣播還沒結束,整個山城便已沸騰起來,謝晉與他的同事們從床上一躍而起,匆匆穿好衣服,就跑到大街上。這時聽到廣播的和沒有聽到廣播的重慶市民幾乎全都涌到街頭路邊,許多人的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大家互相重復著一句簡單但又是等待了太久的話語:“勝利了,勝利了!”

入夜,多年來一直實行燈火管制的重慶市第一次燈火通明,嘉陵江上的汽笛聲鞭炮聲整夜不停,叫喊了一天的嗓門已經嘶啞了的報童仍在揮舞著手中的報紙:“號外,號外,日本鬼子投降了!”盡管這些報紙早已過時了,但他們仍在固執地叫喊著、奔跑著。顯然,他們這樣做并不是在推銷自己手中的剩余報紙,而是,當一個企盼已久的大好消息突然降臨的時候,他們有點欣喜若狂了。

在彌漫著濃濃鞭炮硝煙的大街上,謝晉拉著徐大雯的手,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行走著,他們看到,幾乎所有的人都沉醉在歡樂的海洋中。是啊,八年,八年了,人們遭受了多大的苦難啊!現在,正義終于戰勝了邪惡,可這是多么來之不易的勝利啊。

正當山城人民還沉浸在因抗戰的勝利而帶來的狂喜之中時,又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了。8月27日,也就在日本天皇發表《停戰詔書》后的第十二天,重慶《新華日報》登出了一條消息:“毛澤東同志即將來渝”。8月28日毛澤東主席果然從延安飛到重慶,并在《新華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他的談話:“本人此次來渝,系應國民黨政府主席蔣介石先生之邀請,商討團結建國大計,現在抗日戰爭已經結束,中國即將進入和平建設時期,當前時機極為重要……”

是的,勝利給黑暗的大地帶來了光明,也給苦難的人民帶來了希望。而對于謝晉來說,這時候最最渴望的,就是想與家人團聚了。在1941年冬天那個寒冷的晚上,當謝晉提著一只舊皮箱,悄然離開上海同孚路那幢灰色的石庫門至今,已經整整四年過去了。四年前,上海還處在一片腥風血雨之中,現在,日本投降了,和平了,該是回去與父母和兄弟姐妹們團聚了。

謝晉是個急性子,心里想干什么事,巴不得馬上就辦成,當他把這個想法與徐大雯一說,徐大雯也贊同。

1946年3月的一天,謝晉告別了中央青年劇社的老師和同學,登上了從重慶開往上海方向的小火輪。其實在他離開前,他的許多老師和同學都已相繼離開了中青社而各奔東西,老師曹禺受美國國務院聘請,與作家老舍一起赴美講學,老師張駿祥、黃佐臨等已先期去了上海。還有一些暫時不走的,也都打算在近期離開。

徐大雯懷著戀戀不舍的心情在碼頭上與謝晉道別,她暫時還不能和謝晉同赴上海,因為她高中尚未畢業,她還得在重慶留一段時間。因此,對于徐大雯來說,除了與戀人分別時的戀戀不舍外,她的內心深處還隱含著一種更為復雜的心情:重慶與上海遠隔千里,謝晉此次一去,會不會變心呢?再說他們又尚未結婚,就說謝晉對她一片忠心,那么他的家庭呢?1943年那年,當“下江人”謝晉與“上江人”的她相好的消息在江安小城傳開以后,不就在她的家庭中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嗎?現在,當一個外鄉破落地主的女兒要嫁給一個名門望族出身的謝家公子的時候,那個家庭,是否會友好地接納她呢?

小火輪在徐大雯癡癡呆想的時候,漸漸地離開了碼頭,因為加大了馬力,從輪船的煙囪中噴出了一股股濃濃的黑煙,徐大雯固執地站在碼頭上,透過濃重的煙霧,那張她熟悉的面孔在視線中漸漸遠去、模糊了。

后來,她在一次記者采訪時,曾談到了這一段難忘的經歷,她說:“抗戰勝利后,謝晉先是乘船,后來又經川塞公路,到寶雞,由于車少人多,他只好買黃牛票,到了徐州,再轉到上海,回到家時,身上長滿了虱子。到了上海,謝晉開始時頗有一番雄心壯志,自己籌款組織了劇社,聘請了上海舞臺上的一些明星來演《郁雷》,可是由于沒有后臺靠山,也沒有聲望經驗,不久就破產。1946年夏天,我如期在重慶文德女中部畢業,謝晉特地從上海趕來重慶,把我接到上海。他告訴我辦劇社失敗的情況,問我怎么辦?對此我倒無所謂,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赤手空拳要在上海灘闖出一條路來談何容易,而我關心的是他有沒有變心,在上海有沒有‘原配夫人’,因為抗戰時期,‘下江人’到了重慶后,隱瞞原來的婚姻,讓我們‘上江人’做小老婆的確實很多,抗戰一勝利,這些問題都開始暴露了。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女兒,她也對此放心不下……到了上海后,我見謝晉確實真心實意地只愛我一個,早就做好了明媒正娶的準備,我也總算沒有白愛他一場,感到感情有了寄托……”

1947年的一個良辰吉日,兩位歷經磨難的年輕人的婚禮終于在上海隆重舉行。前來參加婚禮的人很多,除了親友,還有謝晉少年時的一些同學和朋友,大家多年不見,分別的時候差不多還是孩子,而現在都已長大成人了,大家回憶往事,自然要感慨一番。婚禮由德高望重的劇作家洪深老師當新郎新娘的證婚人。因母親陳振美的堅持,婚禮采用新派的方式,比如擁抱、接吻,也沿襲老派的做法,如拜天地、喝交杯酒等。總之,辦得熱熱鬧鬧,歡歡喜喜。

婚后不久,新婚夫婦便在父親謝春溥的陪同下,到上虞謝塘老家謁拜祖墳。多年不見,各房長輩都已變得蒼老了許多,大家相見,自有一番唏噓。好在謝晉已經長大成人,如今又領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早年謝晉因當“戲子”而在家族中引起的不快,也就在老人們的心中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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