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民國十四年仲冬,即1925年冬天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會稽上虞縣的一個海邊小鎮謝家塘已進入了沉沉的睡鄉,只有在該鎮宋景畈村那處圍著高墻,緊閉著大門的謝秉初先生家的客堂里,還透出些許微弱的燭光。客堂很大,像所有這一帶的大戶人家的擺設一樣,堂中是一張紅木八仙桌,兩側一溜太師椅,桌后面是一張兩邊微微翹起的擱幾,擱幾上供奉著一尊瓷質的觀世音菩薩,在裊裊的香煙和搖曳的燭光中,觀世音菩薩面慈目祥,愛光融融。在擱幾后面,是一堵高大的略顯微黑的壁板,壁板上掛著一幅不知由誰畫的文靖公巨像,經過裝裱的畫像上已有些斑駁泛黃,想必已有些年代了。像的兩側是一幅同樣不知由誰書寫的對聯:天下奇觀書卷好,世間美味菜根香。此聯不俗,在龍飛鳳舞的字行間里,流露出謝氏祖輩的高潔操守和對后人的殷切期盼。
客堂里坐著的人大多都上了年紀,他們是謝安第五十二世孫謝秉初、謝椒生以及各房房長、董事謝宗長、謝炳賢、謝鼎泰、謝仲齡、謝桂芳、謝洪緒、謝永順、謝惠塘諸君。這些人是這一時期謝氏蓋東支家族當中的掌門人物,他們今天要完成一件對謝氏家族來說至關重要的大事,就是要將已經中斷了六十余年的謝氏家譜續修完成。為此,他們專門邀請了浦江籍的清戊子科舉人、年已七十五歲高齡的續譜高手張晉先生擔此重任。自民國十二年起,張晉先生已歷經三個寒暑,將六十年來與這個望族有關的散佚事實,窮搜博采,累月經年,今天,謝氏重修族譜終告完成。在定稿之前,由張晉先生照本宣讀。于是張先生便用他的浦江話慢慢讀了下去。讀到族譜中《蓋東宗支圖略》一節時,張晉先生稍稍停頓了一下,呷了一口濃濃的香茶,因為他即將要讀到的是這個族譜中的最后一個人,這個人出生于民國十二年,即1923年,今天才二歲,尚在襁褓中。于是他讀了下去:“廿三世,鎮方,又名晉,號淝捷,民國癸亥十月十四生。”讀畢,張晉先生將族譜輕輕地合攏,用那雙混濁昏花的老眼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包括謝洪緒的臉上。謝洪緒號佐清,又稱佐清公,是那位剛入譜的小兒的祖父。各位長輩頷首微笑,重修的族譜終于通過。
這是1925年仲冬的一個極其普通的夜晚,這個夜晚,對許多人來說,并不具有特別的意義。而對于東晉名相謝安第五十四世孫的謝晉來說,則是他漫長而曲折人生道路的開始……
第一節 童年
歷史是迷人的,史學家和傳記作家在研究某個家族盛衰的時候,總會不知不覺地將這個家族的興衰與所處的時代、這個家族的背景乃至這個家族所處的地理環境聯系起來。
西晉末年,即晉太康初,當世居河南陳留陽夏在朝任國子監祭酒的謝衡因北方戰亂,率謝氏一族遷居會稽始寧縣(今上虞市)的東山腳下時,一位云游的高僧這一日也恰巧路經山下,抬頭一望,不覺停下步子,但見東山上云霧繚繞,怪石嶙峋,時有紫氣從參天的蒼林間透向天際,便頷首道:“此乃文武將相之地也。”果然,沒過多久,這山上后來便出現了像謝安這樣的大政治家、軍事家,像謝玄這樣有名的驍將,像謝道韞、謝靈運這樣的大詩人。以及一大批能匡朝廷、安社稷、兼文武之偉器的將相之才。
后來,當衍蔓延藤,已茂于江南的謝氏一族由東山遷至蓋東謝家塘聚族而處的時候,謝家祠堂的背面,正好又是一座巋然聳立、高出重霄的山,名叫夏蓋山。有一位頗諳風水的老先生曾這樣描述這座夏蓋山及周邊的環境:夏蓋山,周圍無支山連屬,又無灌木聚雜,壁立孤懸,仿佛砥柱碣石,可謂宇內一大奇觀,乘肩輿、緣石磴、盤旋曲折、直造絕頂、昂頭一望、四顧空闊,眼界為之一廓,俯視山下,南湖田北海地,銀河碧波逶迤,縱橫數十里,膏壤沃土,不知幾百千頃,歲出土產何可以巨億計,富饒極矣。望族謝氏,約二千余戶,巨室大家,聚族而居,鱗次櫛比,此乃藏龍臥虎,育英養才之地也……
果然,數十年以后,這里便出了個電影界泰斗、大導演謝晉。這究竟是歷史的必然,還是偶然,恐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這個家族中的許多后人,都是以自己的祖宗為榜樣,并且在處世處事中,力爭做到無愧于祖宗的在天之靈,誠如謝氏族譜所稱,這個家族:歷朝通才博學,巍科顯仕,以及忠孝節烈、懿行善舉載入家乘及邑志者指不勝屈,人才之輩出,家資之殷實,甲于全境,世推謝氏為江左望族,豈虛語哉。
謝晉既出身于這樣一個名門望族,而且又是長房長孫,因此,從祖父佐清公,到父親謝春溥及各房長輩,對他的出世,都傾注了極大的鐘愛并寄與了厚望,就連他的名字,也浸淫著長輩們的苦心和寄托,他的小名叫鎮方,正式的名字叫晉,號淝捷。晉,即東晉,淝捷,即淝水大捷。他們的老祖宗謝安在東晉為相時,以八萬之眾擊潰苻堅百萬大軍,成為中國軍事史上以少勝多的典范。佐清公給孫子取這個名字,其苦心孤詣,不言而喻。
謝晉在祖父祖母和慈父慈母的呵護下,在老家謝家塘度過了幸福的童年。說他幸福,是因為他生活得無憂無慮,他有飯吃,有玩具玩,有嬌可撒,還有書可讀,他就讀的小學就在他家的旁邊,不過一箭之遙,這所學校是他的祖父佐清公出巨資創辦的,校址選在謝家的祠堂里,校名就叫陳留小學。因為他們的祖先是從河南陳留遷徙過來的,取這個校名,是含有紀念祖先的意思。學校的校長叫夏乃肯,是謝晉的姨父,也是一位很開明的學人。來這所學校讀書的除了少數富家子弟外,大多是當地窮人家的孩子,這些孩子雖與謝晉屬于兩個階層的人,但天真而純潔的童心,使他們彼此之間混得很熟,也相處得很好。數十年后,當已成為電影導演的謝晉衣錦還鄉時,回憶起學童時期的這段生活,猶歷歷在目。
父親謝春溥對長子的管教和庭訓可以說是嚴厲的,雖然那時他的工作在上海,但每次回來,他總要對兒子進行極嚴厲的教誨。這種教誨有時是有的放矢的,因為他看到或聽到了什么,有的則是泛泛而談的,不過講一些大道理而已。每當這時候,母親總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愛憐和溫柔。只有祖父出來呵護他,祖父在當地是極有威望的人,他雖然沒有做過官,但熟識的或不熟識的人都叫他“佐清老爺”,因為大家知道他曾當過掛名的修候同知,其實他真正的職業是教書先生,族譜中對他曾有很高的評價:“讀書稽古,重義尚俠,與徐烈士錫麟友善,建石塘、發仁粟、創小學、立自治、整理公益,栽培后進”。這里說的“與徐烈士錫麟友善”,是指辛亥革命失敗后,當時很多人對革命黨人唯恐避之不及,而與徐錫麟、秋瑾同在紹興大通學堂執過教的佐清公卻千方百計幫助他們,在風聲最緊的時候,徐錫麟還逃到他的家,躲避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佐清公不僅給秋瑾寫了很多信,還冒險幫徐錫麟與秋瑾取得聯系。光復后,佐清公成了當地的紅人,連縣太爺也上門來拜訪他。因此,當地人只要說起佐清公,沒有一個不佩服他,無論出了什么事,只要佐清公出場,都能很快平息。
既然有這樣的祖父庇護他,好動好玩的謝晉自然有些洋洋得意,但他很快就發現,出身教書先生的祖父并不是他干任何事情都可以為所欲為的保護傘。從某種意義上說,祖父與父親是一樣的,只不過父親對他嚴些,祖父對他“寬”些。但這種嚴、寬的最后歸結,那就是他必須好好讀書。
若干年以后,謝晉在回憶童年時期的這段往事時,曾經深有感觸地說:他雖然生長在這個封建意識很強的大家族里,但由于祖父和父親思想的開明,在他開蒙讀書時,從未強迫他像一般人那樣去念“三字經”、“百家姓”或去銘記科舉八股之類的東西,而是允許他在課余的時候,讀一些古典名著甚至科普讀物之類的閑書。在他十歲生日時,他父親竟然還送給他一套《小學生文庫》。這套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多達五百余冊的文庫不僅激起了童年謝晉濃厚的閱讀興趣,還極大地開闊了他的知識眼界,成了他人生道路上不可多得的啟蒙老師。謝晉說他父親的老師叫胡慶階,他就是胡愈之先生的父親。胡慶階性格豪放,思想開明,曾任上虞縣教育會會長,是當時上虞的維新派首領,由于受民主主義思想的影響,他在任職期間,曾極力主張開創女學,興辦新學堂等,所有這些,給他的父親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影響。同樣,父親也把這些新思想、新觀念傳導給了他,使他年幼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他今后人生和藝術道路上追求進步、崇尚創新的一個重要的因素。特別是在他的童年時期,在祖父和父親給他營造的寬松環境下博覽群書,從而使他從小就養成了良好的讀書習慣,具備了一定的文化素養,這為他以后攀登電影藝術的高峰,夯實了最初的基石。
在談到祖父和父親對謝晉童年思想的形成產生巨大影響的同時,有一個人,必須與他們相提并論,這個人,就是謝晉的母親陳振美。陳振美是余姚馬渚鎮上一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家中除了有許多田產外,在北京、上海還開著多家銀樓和錢莊,當時一些嘯聚山林的強盜,以及后來的國民黨八十八團團長田胡子(田岫山),把陳家看作是一塊肥肉,經常從四明山下來,到陳家敲詐勒索,后來干脆明奪暗搶。陳振美是這個家庭當中最小的一個女兒,也是謝晉外婆最寵愛的一個女兒,因為寵愛,外婆甚至允許女兒在纏腳之后又重新放開,這在陳家的歷史上,是從未有過先例的。民國七年,即1918年的一天,年方二八的陳振美經媒人牽線,與同樣年齡的謝春溥訂了婚。一個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少年公子,一個是當地富甲一方的大家閨秀,因此,這樁婚姻一經傳開,便在當地引起轟動。
但轟動歸轟動,考察還是要考察的,畢竟是龍店王(當地人對陳振美父親的尊稱)的掌上明珠,萬一嫁了過去,要是女兒不滿意,如何對得起她。就這樣,數天之后,謝晉的外婆從媒人的嘴里,了解到謝家塘一個演戲的日子,便誰也沒有告訴,指派了謝晉的舅舅,悄悄潛到謝家塘,去考察自己未來的新女婿。說來也真巧,那天謝春溥正好在臺下看戲,有一人告訴謝晉的舅舅說:“喏,那個頭歪著的便是。”謝晉的舅舅一看,吃了一驚,連忙回去稟告母親,說未來的妹夫是個“歪頭”郎君。母親一聽,感到事態嚴重,連忙把媒人找來一問,才知那未來的女婿最近脖子上生了一個膿瘡,因為疼痛,所以頭總是歪著,老夫人一聽,心里才寬了下來。
轉眼又過了兩年,即民國十年,宣統皇帝剛剛即位,世道有些太平,佐清公和龍店王幾經磋商,決定給兩位孩子完婚。這一年謝春溥和陳振美都是十八歲。結婚那天,一乘頂上裝有“五岳朝天”錫制飾物的大轎在極顯榮耀和大戶人家才有的氣勢中,前有大紅燈籠開道、紅紗燈籠引路,在鑼鼓喧天喇叭嗚哇的十番聲中,行程六十里,將謝家企盼已久的新媳婦抬了過來,轎的后面,是浩浩蕩蕩長達六里的抬嫁妝的隊伍。新媳婦下轎時,謝晉的祖母,也就是陳振美的婆婆在謝家鋪著紅地氈的正大門前接受新媳婦跪拜的時候,悄悄地對旁邊的佐清公笑著說:“相貌倒不錯,就是腳大點?!?
新媳婦進門,不僅是佐清公一房的喜事,也是整個蓋東謝氏家族的喜事,于是各戶長幼,遠親近鄰,紛紛前來賀喜。果然,就在陳振美進門后的第三年,她便給已經等得有點心急的謝家生個了虎頭虎腦的胖兒子,他就是謝晉。這一天是民國十二年的10月14日,是金秋一個天高云淡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謝晉的出生,對整個謝家塘謝氏家族來說無疑是一件大喜事,而對陳振美來說,則是多了一根生命中的精神支柱。她認為,從此以后,她的一生中,除了丈夫以外,就是兒子了,兒子是自己的心頭肉,有了他的存在,才有了自己的存在。兒子的命運與她的命運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因此,當她由孝順媳婦的角色而轉換成一個賢妻良母的時候,她幾乎把自己全部的心血,投放到相夫教子中去了。
兒子開始牙牙學語了,兒子開始會走路了,兒子要讀書了,所有這一切,都牽系著陳振美的心。這期間丈夫謝春溥已去上海電器公司工作,教育孩子的重擔,很自然地落到了陳振美的肩上。當然,這對知書識字,甚至熟讀了不少唐詩宋詞的她來說,算不了什么,難的是對兒子人格的教育,對兒子如何做人的教育。兒子好學,她聽了高興,兒子好動,她心里不安,生怕有個什么閃失,不好向謝家和丈夫交待,兒子好玩,她就感到有點憂慮了,因為有好幾次,她是把兒子從演“草頭戲”的臺下拽回來的,看這種粗俗的鄉下戲,對謝家的子孫來說,是有失身份的。為此,她曾狠狠地教訓了兒子幾頓,并且規定以后村里來了草臺班子,再也不許他去看戲。
每年的寒暑假是謝晉最為開心的時光。受慣了長時間的禁錮和管教,突然之間放松下來了,謝晉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玩”。但在家里有大人特別是母親管教著,他玩得不痛快,于是他想起了去外婆家。外婆自謝晉出生后不久,已由鄉下的馬渚搬到了余姚城里面。外婆家的旁邊就是風景秀麗的勝歸山和龍泉山,以前每次去,他都要和小伙伴們到山上瘋玩好幾天。母親在家里雖然對他管得嚴,可到了外婆家,由眾多的人護著,他便成了“小皇帝”,說什么也不聽。有一次玩瘋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將額角上磕下一大塊皮來,滿臉都是血,把外公外婆嚇壞了。當時沒有紅藥水,外婆就從門后面取來一些褐色的灰,沾在他額角的出血處,血是止住了,可額角上卻永遠留下了那塊疤。
隨著兒子年歲的增長和多年來的細心觀察,陳振美感到,原來要將兒子拴在自己身邊的想法,已是不太可能了。雖然,偌大的謝家臺門里,足夠有兒子玩耍的地方,那重重疊疊的假山,那開滿鮮花的草地,那四周環繞著回廊的足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天井,那在天井的桂花樹上蹦來跳去的各式各樣的小鳥,但這一切與外面精彩的世界相比,已無法再吸引兒子那顆日漸膨脹的心了。這對一個把自己的兒子愛若珍寶的陳振美來說,其內心的苦悶是可想而知的。為此,她常常用最樸素的語言教育兒子要自愛、自立,要奮發向上,要尊敬長輩,要善待窮人。而所有這一切,她又往往從自身做起,在家里,對長輩,她是公認的孝順媳婦,對丈夫,她是公認的賢惠妻子,對兒子,她是公認的慈愛母親,而對窮人,她又是公認的最具菩薩心腸的人。在家里無論是做長工的或是打短工的窮人,經常會得到她資助的衣物,而這一切,對童年時期的謝晉來說,無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陳留小學,他常常會學著母親的樣,將自己多余的文具用品送給同學們,有的同學因家境貧窮,常常餓著肚子來上學,謝晉看到后,就會趁課余時,到家里拿來食物給餓肚子的同學吃??梢赃@么說,謝晉這些美德,就是在母親潛移默化的教育下養成的。數十年以后,已成為大名鼎鼎電影導演的謝晉與筆者說起這段往事時,不無感慨地說:我是一個人道主義藝術家,小的時候,我從我的祖父母,我的父親、母親身上受到了人道主義的教育,走上從藝道路以后,我從許多優秀電影,如《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等當中受到了啟發。我認為,無論時代發展到什么時候,對人的愛,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第二節 移居上海
謝晉于1932年離開老家謝家塘,隨母親及大姐善芳、大弟治方一起去上海與父親團聚,這一年他八歲,正好讀小學二年級。
離開生他養他的故鄉,離開故鄉他已十分熟悉的一草一木,離開處處呵護著他的親愛的祖父,離開學校里那些朝夕相處的小伙伴們,謝晉真的有些戀戀不舍。但是去大上海與父親團聚,又使得謝晉興奮不已,畢竟那里有他許多沒有見過的、沒有玩過、沒有吃過甚至連聽也沒有聽過的東西。他對大上海的一切都充滿著憧憬。
已升任為上海電器公司總會計師的父親專程來鄉下接妻子和兒女,行李不多,不過是一些衣物細軟,但祖父和父親送給謝晉的那口還嶄新的小書櫥——“小學生文庫”還帶著,雖然很重,但五百本書一本也不能失去,這是謝晉的寶貝,不論到什么地方,他都會帶著它。那時上虞沒有直通上海的火車。他們只好乘腳劃船從謝家塘到一個叫驛亭的小火車站,從驛亭改乘火車到寧波,再從寧波乘輪船到上海。盡管海上風浪很大,有很多人都暈船吐了,但對第一次出遠門的謝晉來說,這卻是一次多么快活和新鮮的旅行啊。那藍色的大海,那充滿著神密色彩的島嶼,那自由翱翔的海鷗和在藍天碧海中疾馳的白帆,謝晉爬在欄桿上,看得都快呆了。要不是海上風大,母親怕他凍著,他還真不想進艙去呢。
他們上海的新家在寧波路。房子不高,是兩層樓的石庫門房子。住慣了老家謝家塘那花園般寬敞的房子,這地方簡直就像鳥籠一樣的狹小和氣悶。尤其令謝晉不適的是,這里沒有鄉下那樣的樹木,沒有自家天井中那滿地都是的青翠欲滴的花草,沒有婉麗啁啾的小鳥。這里的房子是灰色的,這里的燈光是眩目的,這里的人互相不搭界。總之,這里失卻了鄉間生活無盡的野趣,這里一切的一切,對謝晉來說,都不適應,不習慣,不舒服。
母親覺察出了兒子情緒的變化,從內心來說,出身于鄉間大家閨秀的她,也不適應這大都市繁雜而煩躁的生活,但一家人的團聚,在她看來比什么都重要。再說,丈夫除了擔負著電器公司的工作外,還用她陪嫁過來的銀洋錢,兼做著股票,工作忙得連家也顧不上。她除了管教好孩子,就是要好好照顧他。但只要看到兒子放學回家后一臉的不開心,她心里也憂慮,也恍惚。現在,她倒是有點懷念起家鄉的那些“草臺班子”了,因為兒子喜歡看這樣的戲,每次當她板著面孔將兒子從戲臺下拉出人群時,兒子總是戀戀不舍地不肯走,而現在,這里有什么東西可讓兒子產生興趣呢?不錯,這里也有電影,但這由法國人盧米埃爾兄弟發明的玩意兒他們從未見識過,雖然它在四十年前就已在上海生根開花。也不知道兒子喜歡不喜歡。于是她揀了一個星期日,將兒子穿戴得干干凈凈,來到了同孚路附近的一家電影院。當時上海的電影院已很多,上乘的也不少,如海寧路上的維多利亞大戲院,四川路上的愛普廬影戲院、新愛倫大戲院、上海大戲院、南京路上的夏令配克大戲院(今新華大戲院)、大光明大戲院等。
陳振美第一次陪兒子看的電影叫《姐妹花》。兒子一開始不懂,她就將兒子摟在自己的懷抱里,為他作著啟蒙的講解,而每當這時候,她總會看到,在影院昏暗的燈光下,兒子的那雙眼睛總會睜得老大老大,他的小臉也會隨著母親柔聲的講解,呈現出各種天真的變化來。這一時期,他們母子倆究竟看了多少部電影,已很難說清楚。而影響較深的,似乎有《魂斷藍橋》、《關東大俠》、《荒江女俠》、《摩登時代》、《人猿泰山》和《桃花劫》、《大路》等??傊灰行码娪?,什么言情片、武打片、外國片、中國片,他們都去看,而且看得很入迷。這些電影,對當時年幼的謝晉來說,未必全能理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電影,對以后引導謝晉的心靈走向藝術的殿堂,并且在日后將自己的畢生投入到電影藝術中去,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來到上海的次年,謝晉最小的妹妹湘芳也出世了。這是母親生的第四個孩子。在佐清公膝下的四個兒子中,老大春皆生有八個孩子,老二春溥生了四個孩子,老三早夭,故無子嗣,老四春明生有兩個孩子。相對來說,在那個年代,生四個孩子,并不算多,加上春溥收入頗豐,因此,在生活上也沒有什么拮據的感覺。倒是因為孩子們尚小,要到什么地方走動走動,覺得實在有些不便,但無論多么拖累,每年放暑假和清明節,春溥和妻兒總是雷打不動要回家的,一是謝晉的幾房長輩尚健在,需要探望;二是要祭掃祖宗的墓,盡一盡孝道;三是要帶孩子們出來散散心。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回家省親時的排場是沒有先前的那般講究了。因為,謝氏宅邸里的六個房頭,那時因種種原因,已呈現出一些衰敗的跡象來,但無論怎樣的衰敗,對于生計,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尤其是對于謝晉他們這一輩人來說,畢竟年紀尚小,對于這個大家庭中出現的或潛伏著的種種矛盾和危機,他們并不知道,當然,知道了也是無法理解的。
第三節 求學春暉
1937年夏,已移居上海四年并在上海小學畢業的謝晉在度完暑假以后就要升入初中讀書了。這時候,父親謝春溥和母親陳振美幾乎在同時想起了一所有名的學?!嫌荽簳熤袑W。這所由著名國民黨元老、教育家經亨頤(子淵)先生擘畫,由上虞在上海做皮貨生意發財的陳春瀾先生出資二十萬銀元建成的中學,在開辦不久,因學校環境的優美,辦校方針的新穎,而在海內外享有盛譽,全國各地乃至海外的許多莘莘學子紛紛慕名前來求讀。因此,把年已十三歲的謝晉送到這樣的一所學校里去讀書,是再理想不過的了。
送謝晉去春暉中學讀書,家里幾乎沒有什么反對的意見,倒是陳振美仍有些不放心。畢竟是在自己身邊待慣的,況且兒子的年紀尚小,各項生活自理的能力又差,要他一個人在那個偏僻的地方讀書,過日子,總有些不忍心,但為了兒子的前程,她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1937年是個多事之年,“七七”盧溝橋事變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就在謝晉到春暉中學不久,杭州就告陷落,地處淪陷區浙西的一些學校當時只好被迫停課、遷校。相對來說,寧紹一帶這時還比較安全,因此,許多淪陷區的學生便紛紛前來春暉求學,一時學校的學生劇增,熱鬧非凡。
盡管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一時還沒有踐踏到地處浙東的春暉中學的土地上,但春暉中學的抗戰浪潮卻早已洶涌澎湃。謝晉所讀的課本中原先并沒有抗戰的內容,但因為學校一貫推行的是“與時俱進”的教育方針,在學校編制的課程中,便臨時加進了許多抗戰的內容,如國語科,選用當時的許多抗戰文學作品;史地科,教授英烈傳記及世界大勢;自然科,講授防毒、消防知識;勞作科,去野外實地挖掘防空洞;美術科,大畫抗日漫畫;音樂科,教唱抗日歌曲;體育科,加強體格訓練,厲行“強迫跑步”,練習器械體操,兼習國術,并利用環境實施野外教育,隔周舉行爬山、遠足及夜行軍等。至于學生的課外讀物,也大多以抗戰的刊物為主,如《同仇》、《怒吼》等。此外,學校還從各班級抽調人員,成立了宣傳隊、募捐隊、消防隊、救護隊、歌詠隊等。同時,學校的白馬劇團還到附近各鄉村演出昆曲《臥薪嘗膽》,紹劇《岳家軍》,越劇《木蘭從軍》等。所有這一切,作為對當時尚在低年級的謝晉來說,曾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雖然,他或許還不能理解學校當時所作所為的全部意義,但有一點他肯定在問:自己的祖國,為什么會受到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呢?
抗日戰爭的烽火,隨著1937的過去和1938年的來臨,在全國各地越燒越旺。春暉中學也和全國各地一樣,在洶涌澎湃的抗日浪潮中,又迎來了一個明媚的春天。
對于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來說,1938年的春天與往年的春天一樣,展示著她獨特的、多姿的豐韻。盡管,不時有壞消息從外面傳來:日本鬼子的屠刀,已指向了蕭甬線。但剛剛結束了寒假,臉上還帶著過年后興奮色彩的莘莘學子們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可怕的消息,照樣伏案讀書,照樣出操,照樣安心聽課,照樣唱李叔同先生填詞譜曲的那首著名的《送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荒草碧連天……
然而,在悠揚、舒緩而又略顯蒼涼的歌聲中,同學們的心情也漸漸沉重起來,因為,就在他們瑯瑯讀書的時候,從外面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壞消息:日本鬼子在南京實行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被殺人數不計其數。而這之后不久,同學們確也聽到了有一些沉悶而恐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聲音究竟是炮聲還是雷聲,大家不得而知,但大家的心里都清楚,日本鬼子的鐵蹄離這里已經不遠了。
謝晉在這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收到了父母的來信,從下學期開始,他將轉到上海讀書。這個決定,對謝晉來說,似乎是太突然了些。因為從內心里來說,他對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學校已產生了深深的感情。這里的老師,這里的同學,這里曾有過的或繼續在閃耀著光輝的學校校史,甚至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吸引著他,激動著他。但是,對一個剛剛步入十四歲的初中一年級學生來說,在決定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他的意見和想法,是不會有多大的分量的。再說,學校里正在傳播的日本鬼子即將進攻浙東的壞消息,已經得到了證實,過不了多久,這塊美麗的土地,也將遭到敵人的蹂躪。因此,轉到上海讀書,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謝晉懷著惆悵和無奈的心情離開了春暉中學。那時的校長仍是經亨頤先生,但因年齡和身體原因,他已不再主持校務工作,學校的實際事務均由代校長主持。當時的代校長叫葉作舟。謝晉在家人的陪同下向葉校長及教師和同學們告別。在離開春暉中學的最后時刻,他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再次回頭悵望:春暉中學像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碧波蕩漾的白馬湖中。湖畔,夏丏尊先生的“平屋”、豐子愷先生的“小楊柳屋”、經亨頤先生的“長松山房”、何香凝先生的“雙清樓”和李叔同先生的“晚晴山房”等形態各異的建筑在明媚的日光下,多姿多彩,熠熠生輝。而在謝晉心中更加輝煌燦爛的則是在這里曾集結過的那些文化巨匠們,他們是:經亨頤、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匡互生、朱光潛、楊賢江、王任叔、范壽康、何香凝、張大千、柳亞子、蔡元培、黃炎培、俞平伯、劉大白、劉薰宇、劉叔琴、趙恂如、馮三昧、吳夢非、沈澤民等。謝晉和同學們正是在這些文化巨人思想的熏陶下,接受了先進文化的甘露,受到了進步思想的啟蒙?,F在日本鬼子就要來了,他們不僅要踐踏我們國家的大好河山,還將剝奪謝晉和同學們讀書的權利。這個歷史的恥辱,他是永遠不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