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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記》何以成為經典?

《西游記》里,有不少關于三昧真火的故事。

三昧,是梵語samadhi的音譯。作為佛學術語,它原本指的是一種佛教徒止息雜念、平靜心性的修行方法。因為玄妙高深,后來又常常被用來指代事物的真諦、秘訣。如《華嚴經》介紹彌勒佛姓氏來歷:“初得慈心三昧,故名慈也。”——大肚彌勒姓慈。

在《西游記》中,三昧真火作為一門“核心技術”,在推動情節發展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而大凡掌握這門核心技術的人物,無一不是大名鼎鼎。且看,太上老君用三昧真火煉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即死人復生,白骨生肉)、令人長生不老的仙丹,從而確立起“天庭首席煉丹專家”的地位;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孫悟空用三昧真火煉就了自己的金剛之軀和火眼金睛;再有,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的兒子紅孩兒雖然是個妖怪,但其三昧真火的功力也十分了得,曾在號山枯松澗火云洞把孫悟空燒個半死。

不僅《西游記》中如此,在整個中國神話體系中,三昧真火也是一個大招,一門克敵制勝的不二法寶。《封神演義》中,太乙真人用三昧神火燒滅了石磯娘娘,姜子牙用三昧真火燒死了玉石琵琶精。姜子牙如此介紹這門自己從師尊昆侖山玉虛宮闡教教主元始天尊那里習來的絕技:“此火非同凡火,從眼、鼻、口中噴將出來,乃是精、氣、神煉成三昧。”根據《西游記》的描寫,“三昧真火”是一種火焰,又似乎是一種略帶邪乎的功夫或法術。

所以,在這里,“三昧真火”可以很形象地概括這部不朽經典的思想意義與藝術魅力,揭示《西游記》經久不衰的原因。君不見,西游文化從不過時,在每個年代都可以憑借自身的獨特魅力融入時代文化,在當下各種影視改編風靡一時;君不見,獨特的西游表情包豐富、更新著年輕人網絡交流的情感方式,央視86年版電視劇《西游記》連年位居各視頻網站年度點播量前列。領一時風氣之先的動畫片《大鬧天宮》、電影《大話西游》、網絡文學《悟空傳》以及各種戲謔的“西游”職場啟示錄,等等,都是這部傳統文學經典與時代、與社會、與各種藝術樣式發生的精神共振。

與“四大名著”或“四大奇書”中的其他三部相比,《西游記》也具有獨特的魅力。為何這么說?《三國演義》《水滸傳》具有金戈鐵馬的陽剛風格,一些女性讀者似有本能的疏遠,《金瓶梅》《紅樓夢》則有不同程度的“少兒不宜”,唯獨《西游記》能與大眾產生全方位的共鳴,無論男女老少,黃發垂髫,都可以津津有味地與人說起《西游記》的故事。所以,如果從讀者面向的廣度與作品影響的持久性——普及性和知名度——而言,無論是古代的“四大奇書”,還是現在的“四大名著”,都理應推《西游記》為第一,它是名副其實的“奇書”中的“奇書”。

那么,《西游記》為何如此奇特?或者,讓我們換個說法,《西游記》的獨特魅力、它的藝術經典性是如何煉成的呢?《西游記》不是“飛來峰”,不是“天降”奇書——它有來歷可尋。

其一,文學源于生活,經典來自現實,《西游記》的經典性源自玄奘大師西天取經的壯舉。

玄奘大師,唐代高僧,俗姓陳氏,名袆,洛州偃師(今河南洛陽)人,一說陳留(今河南開封)人。十三歲即出家為僧的他曾游歷各地,遍尋名師。有感于當時流傳的佛經各家認識不一,又多有訛謬,所以立志遠赴西域,“廣求異本以參驗之”,通過各種版本的參照和對比,來解除疑惑,“獲取真經”。

關于玄奘取經的史實,各類史書記載略有差異。可大致梳理為:

貞觀三年(629年)從首都長安出發,經秦州(今甘肅天水)、蘭州、涼州(今甘肅武威)、瓜州(今甘肅安西)偷渡玉門關,取道伊吾(今新疆哈密)、高昌(今新疆吐魯番),越蔥嶺(帕米爾高原)、出熱海(凌山大清池,即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來到素葉城(即碎葉城,在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西南),經二十四國到達北印度。貞觀十九年(645年),玄奘攜帶六百五十七部佛經和大量佛像,取道巴基斯坦北上,經阿富汗、尼泊爾,翻越帕米爾高原,沿塔里木盆地絲路南線回國,逗留于闐(今新疆和田市)兩年后回到長安。

玄奘取經圖

西安興教寺藏

行程五萬里,途經百余國,歷時十七年——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中國故事”。試想,在那個沒有飛機、沒有高鐵、沒有導航、沒有翻譯軟件的時代,玄奘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個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很難完成的任務。在西域的十七年里,他“見不見跡,聞未聞經”——見到了許多以前不曾見過的異域風土人情,也聽到了從前從來沒有聽過的佛教理論。這個來自唐朝的辯論高手,一路向西,向西,講經、問難,“辯博出群,所在必為講釋論難”,靠一肚子淵博的知識和一張能言善辯的嘴,折服了一眾西域人民,“蕃人遠近咸尊伏之”,也讓他們見識到中華文明的卓然風采,“萬古風猷,一人而已”。在漫漫的時間長河之中,如此這般執著地學習異域文化又傳播中華文明的文化使者,唯有玄奘。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玄奘是繼孔子之后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世界文化偉人之一。

《西游記》是神話化的“西游故事”。史書所記“此等危難,百千不能備敘”被形象化為九九八十一難,“苦歷千山,詢經萬水”的艱難旅程,化為筆底煙霞,成為令讀者贊嘆不絕的文學奇觀。古人評論《西游記》“奇地、奇人、奇事、奇想、奇文,五奇具備”,揭示了《西游記》寶貴的審美精神與藝術風格,也體現出這一“中國故事”獨特的敘事方式。

可見,正是玄奘大師激蕩后世的偉大壯舉,奠定了《西游記》獨一無二的經典性,猶如日月經天,光華燦爛。

其二,《西游記》的經典性來自時間老人的賜予:這部作品經歷了長達千年的經典化歷程。

縱觀人類文化史,每一部經典都經歷了時間的淘洗與歷史的積淀。——《西游記》的經典化歷程尤其漫長而充分。

唐僧像(右二)

選自(元)王振鵬《唐僧取經圖冊》

早在唐初玄奘大師在世前后,西游故事便有所流傳。取經歸國后,玄奘奉敕撰寫了《大唐西域記》,記錄了西域地理、歷史、道里、風俗。他的弟子慧立、彥悰為了表彰恩師的豐功偉績,譜寫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這“一記一傳”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傳主行跡神奇,書者文采斐然,共同開啟了“西游故事”的文學性書寫。我們完全可以說,它們位居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游記和傳記文學作品之列。同時,它們理所當然成了《西游記》的最早源頭,也成為《西游記》經典化的開端。

沿著時光長河緩緩流動,晚唐五代到宋元之際,出現了各種體裁的西游文藝作品。開始時,大家各顯神通,各有講法,嚴肅的歷史真實、浪漫的文學想象和活潑的民間傳奇在西游故事里融匯交織。慢慢地,人物和故事逐漸趨于一致,集大成者《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下簡稱《詩話》)也自然出現。此后,民間藝人再講說西游故事時,大致都按這個話本底稿來講說。現存《詩話》的產生時代已不可考,有人說是宋槧(槧,音qiàn,古代記事用的木板,意為古書的刻本),有人說是元槧,也有人認為晚唐五代即已出現這部作品。但可以確定的是,《詩話》是目前所見最早的西游題材的文學文本。胡適視其為《西游記》的“祖宗”,魯迅稱其為《西游記》的“先聲”。

《詩話》對《西游記》最終成為經典性神話小說具有奠基性、先導性的意義。比如,正是在《詩話》中,猴行者首次加入取經行列,替代玄奘成為作品的主人公。

是的,如今說來人見人愛、理所當然被視為《西游記》第一主人公的美猴王孫悟空,一開始并不存在于取經隊伍!那么,這位猴行者是何許人物?

這個猴行者來頭可不小。他來源于民間西王母神話,人、神、猴三位一體,是“八萬四千個獼猴之王”。他身世奇特,神通廣大,“九度見黃河清”,因偷吃王母的蟠桃被發配在花果山紫云洞。這顯然就是《西游記》孫悟空的原型,花果山美猴王的前身,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齊天大圣”的雛形。紫云洞則在《西游記》升級為風景神奇、仙氣襲人的水簾洞。

南宋刊刻《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書影

猴行者等神話形象的加入,直接影響了《西游記》的內容和結構。歷史上玄奘取經,一路上所見所聞不過是西方異域之道里風俗,所歷險難也不外窮山惡水、荒地野林、狂風沙漠等惡劣的自然條件和毒蟲猛獸的危害,以及缺糧斷水、餐風宿露之艱難困苦。

猴行者的出現,一舉突破了真人真事的現實局限。他亦人亦猴,亦仙亦妖,能騰云駕霧,變化作法,故而惡劣的自然災難不足以成為他的阻礙,必須引入妖魔鬼怪,才能顯其神通;隨著妖魔鬼怪的出現,唐僧的保護者也須相應升級,于是引入了西天諸神;一般的得道高僧只是精通佛理,既不能長生,又無諸般神功,在猴行者與神魔面前是小巫見大巫,所以取經的對象必須是端坐云中、若即若離、至高無上的佛祖,而非歷史上印度那爛陀寺的戒賢大師可以勝任。

唐僧與猴行者

甘肅省瓜州榆林窟第3窟

就這樣,神、佛、魔三者齊集,從此,西游故事的內容和結構駛入了神話小說的軌道。

《詩話》還開啟了西游的降妖模式,將玄奘取經的歷程濃縮為更具象征意義的九九八十一難。據考證,現存《詩話》中的降妖歷難故事,完整的有樹人國遇妖術、火類坳遇白虎精、九龍池遇九頭鼉龍三個。“三難”雖少,但意義重大:它將歷史上玄奘所經歷的“百千無以備敘”的“此等危難”,演化成為生動形象的神魔故事,為后世《西游記》中的“九九八十一難”提供了基本類型。其中,樹人國一難中,因小行者被施加妖術化為驢子推磨,猴行者“當下怒發”,將妖人之妻幻化為一束青草,“放在驢子口伴”羞辱的情節,直接啟發了后世《西游記》中各類事物相生相克的爭斗變化。火類坳一難寫猴行者鉆入白虎精肚中,致其肚裂而亡,則與《西游記》中孫悟空的拿手好戲“鉆肚術”如出一轍。過九龍池遇九頭鼉龍時抽龍筋、拔龍須諸般故事,與《西游記》中的龍宮龍王情節顯然有著內在聯系。應該說,后來的九九八十一難正是受這三難啟發、進行不斷豐富擴展的結果。

到了明代,西游故事更加發達、豐富,逐步形成了戲曲與平話(民間說書話本)兩個系列,現存的代表作分別為《西游記雜劇》和《西游記平話》。這兩部作品是明代《西游記》演化的“關鍵少數”。從時代考量,它們離《西游記》最近,又同屬于敘事文學體裁,適合講述,所以共同構成了《西游記》的直接藍本。

《西游記雜劇》,明初戲劇家楊景賢著,全方位敘述了唐僧取經故事,具有六本二十四則的宏大規模,比王實甫“天下奪魁”的《西廂記》還多出一本,可謂元明以來雜劇之冠。《西游記平話》,明代無名氏著,全本已佚,目前僅存一些片斷,主要是大型類書《永樂大典》所錄“魏徵夢斬涇河龍”和朝鮮古代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所載“車遲國斗圣”兩則。后者還有九條注釋,涉及的西游降妖故事十分豐富。

至此,“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的取經班子與結構框架全面定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尚無豬八戒和白龍馬的影子,沙僧的情形則更類似于其他除怪故事:他化為金橋幫助唐僧渡過深沙河,但并沒有成為唐僧的徒弟參與取經。在《西游記雜劇》與《西游記平話》中,取經班子的構成及其分工則已經定型,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是主角,沙和尚、白龍馬是配角。

在后世百回本小說成書過程中,人物越來越龐雜,天庭龍宮地府,仙島魔窟妖洞,各類人物紛至沓來;故事越來越豐富,自然界與妖魔鬼怪、道教神與佛教神、仙境與人間,精彩故事層出不窮。但“取經五人組”的班子始終相對穩定:唐僧為統帥,行者是先鋒,八戒挑擔,沙僧牽馬,白馬去時馱圣僧回時載佛經,貫穿作品始終。師徒四人,外加白馬,定格為《西游記》的“標配”,其余人物皆跑龍套,穿場而過,所加故事也不過是一組組插曲,成為整個《西游記》“蚯蚓結構”中的一小節。即使吳承恩再寫二十回文字,再添置十個降妖故事,相信作品還是一般格局,還是這樣的取經班子,唐僧外柔內剛、行者心高氣傲、八戒狡黠爛漫、沙僧誠實忠厚的性格特征也不會有大的改變。同時,《西游記》的情節構架也宣告固化,為大眾所熟知、獨立成篇的《西游記》“三大板塊”就此定型。這“三大板塊”就是孫悟空大鬧天宮記、唐太宗入冥記(取經緣起)和唐僧西游記(九九八十一難)

其三,《西游記》的經典性,還來自天才作家吳承恩的生花妙筆。

在這里,我首先要說明的是,當下學界對“吳承恩著《西游記》”的說法還存有不同意見,但無論如何,《西游記》的作者是客觀存在的。據魯迅、胡適的考證,最后創編并推出《西游記》百回本巨著的,是明代作家吳承恩。所以,我們不妨將“吳承恩”當作《西游記》作者的一個指代,用以考察這位天才作家的卓越創造。至于他的生平,容在后文另行詳說。

與《紅樓夢》等文人案頭文學相比,《西游記》的特殊之處在于,這是一部世代累積型集體創作小說。千百年來,街頭坊間的口耳相傳,戲班樂坊的淺吟低唱,早已讓西游故事初具規模。玉在石中,只待巧手打磨,便可熠熠生輝。

吳承恩像

吳承恩也不是曹雪芹那樣的獨立創作型作家,而是像馮夢龍、余象斗一類的改創型作家。他胸有溝壑,才華橫溢,但此時尚無人知曉,他竟是如此的不世之才。在一個個無人見證的深夜,星月璀璨,宇宙浩瀚,伏案的吳承恩沉浸在光怪陸離的民間想象和瑰麗絢爛的神怪世界之中,青燈一盞,健筆一支,竟寫就了一部傳世奇書——他搜集、總匯了以往全部西游故事,又根據小說的結構與書寫原則,將之薈萃、改編成大部《西游記》。

在對以往西游故事進行創造性的整合、加工和潤色的過程中,吳承恩的文學才華得到了充分的彰顯。比如,孫悟空與二郎神的斗法故事,在前代楊致和簡本《西游記傳》中不足三百字,而他卻洋洋灑灑寫了三千余言,使故事更加飽滿生動,文字更加神駿豐腴。還有,后來為人津津樂道的白骨精的故事,雖在前代《詩話》里早有雛形,但白骨精善于偽飾變化、千方百計“吃唐僧肉”的情節則完全是吳承恩的構思。此外,從理論上說,凡是前代西游作品中沒有出現和提及的故事,如通天河唐僧墜水、荊棘嶺三藏談詩等故事,都是吳承恩獨立創作的精彩篇章。

更值得后世稱道的是,正是吳承恩,才將《西游記》寫成了一部獨一無二的神話小說。按以往文學史的命名規則,表現“西天取經”母題的西游“記”,大概率應該像《馬可·波羅游記》或《魯濱遜漂流記》那樣,是一部名人旅行記或英雄歷險記。或者,從“取經求法”的題材上看,它更有理由成為一部弘揚佛法的宗教小說。然而,令今天的我們深感詫異的是,《西游記》卻偏偏是一部恣肆汪洋、瑰瑋壯麗的神話小說。

《西游記》最后以神話小說定型,是歷史選擇、創造的結果,更是吳承恩選擇、創造的結果。現在的我們閱讀《西游記》,就是在欣賞一部空前絕后的偉大神話。圍觀“妖精亂世”和“神仙打架”,精彩不容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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