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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雨欲來

  • 艱虞
  • 孔禪
  • 8298字
  • 2024-08-25 21:52:32

大新景淳元年,三十有五的世宗皇帝登基,與夷狄部族宣戰。立冬當日,京城霜天澈透,宮墻之內的紅葉經寒風辣手摧折,咳了滿地癆血。清過枯枝敗葉后的宣泰宮又煥活出帝王龍氣。世宗秦馳楨下令,那棵距離自己宮殿最近的楓樹周遭必得晨昏各清掃一次,無論冬夏。秋末冬初之時,便是內監們最為忙碌的日子,為了萬歲不會因念到那句“落葉滿階紅不掃”而感到晦氣,每日兩次的灑掃被內務府主管定成了四次,全不在乎底下當差的如何叫苦不迭。

少頃,天際煙霏露結,霧靄糾集,曇云被金烏鍍上一圈紅袂。秦馳楨仄首迎著彤云間漏下的光,低聲咕噥了一句“初雪將至”,搖搖頭望向東北方向,似乎是不忍多望,垂目摩挲著龍袍袖口的金線,良久無言。大太監馮淪在一旁察言觀色,心想這瑞雪兆豐年,陛下卻并不歡喜,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將拂塵捯去左手,面上捧出諂媚笑意,試探問道,“陛下,今兒是立冬的大日子,太后畏寒不愿出宮,皇后娘娘可是在南熏殿擺了宴席,各宮主子都在,您不如賞她們個臉兒,去瞧瞧?”

秦馳楨緩緩點頭,抬手揮退了抬轎輦的宮人,朝馮淪吩咐道,“寡人這般徐行,一刻功夫便也可到了,左右是那幾首曲子,早聽膩了。”馮淪附和兩句,見皇帝已走出幾步,忙示意后頭的儀仗跟上。要去南熏殿需穿過御花園,馮淪瞟著秦馳楨見到盛放的菊圃時,神色平和如常,暗自松了一口氣。

秦馳楨生母寧貴妃曹氏生前最愛菊花,先帝便在其寢宮后種下大片名品,每至秋季一作賞玩,二來也可烹煮藥膳,釀酒調香,以致那長樂宮逢秋便寵眷盛隆。先帝在位第二十一年大病一場,險些立儲之前便龍馭殯天,寧貴妃侍疾勞累,憂思傷身,竟在聞聽太醫回稟“應早作準備”時猝然昏迷,隨后高燒五日,溘然長逝。先帝病愈后感其心意,立三皇子秦桅為太子,改名秦馳楨,在御花園緊鄰東宮處建筑菊圃,品類皆仿長樂宮原樣所植。秦馳楨登基后,尊皇后俞氏為皇太后,多加尊崇。太后對其請安多有推脫,常言是去菊圃旁的亭子里坐坐,緬懷昔日姐妹。秦馳楨不愿打攪,便也不常去御花園走動,以免傷感。

這般時候,御花園早已不復春夏姹紫嫣紅之景,唯有菊花盛放,一簇簇擁得親密無間,隨風微搖,將芬芳盡情吐露,置身其中,便宛如偎在母親的懷抱中,還似當年長樂未央。秦馳楨在徹底嗅不到菊香處停下腳步,兩彎新月眉微微蹙起,眉心攏出細細溝壑,凝著克制的傷懷。馮淪是宮中的積年的老人了,日日面對皇帝,不禁時常慨嘆秦馳楨與曹氏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秦馳楨那副新月眉桃花眼實在是與曹氏太過相像,以至于略顯柔婉,少了幾分帝王雄心霸業之態,倒像是江南曉風殘月里睡在楊柳岸的文人騷客。這般冰玉雪瓷的柔和面相,卻框著一只西楚霸王的魂魄,登基僅僅三個月便清算了一批老臣,一日罷五相,緊接著擱置選秀之事,召回前朝老將,啟用多位新將,與邊疆部族宣戰,誓要奪回冀遼二地。朝中皆道當朝圣上非比尋常,頗有太祖皇帝之風。

正在馮淪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提醒皇帝時,秦馳楨回過神,指向南側拱門處那名神色匆匆的小內監,“馮淪,那是你徒弟吧?看樣子是有要事稟給寡人,去叫他過來,別往宣泰宮去了。”馮淪瞧著他眼熟,應是最小的正心,立即應了一聲,跑去喚那小內監上前稟事。落山風里,他跑了一頭一臉豆大的汗珠,撲通一聲跪在石板路上,邊叩頭邊嚷道,“奴才正心啟稟陛下,遼東前線八百里加急,我方一萬精兵于棋盤山中了埋伏,云麾將軍何忡負重傷不治而亡,所剩三千殘軍四散潰逃,還請陛下龍意天裁!”

秦馳楨聞言臉色大變,大踏步掠過正心身邊,朝馮淪沉聲吩咐,“馮淪,宣太傅溫科,樞密使婁征萬、封俞,參知政事甄俟,驃騎將軍黃蟬即刻入宮,往元政殿議事。”馮淪怔了一下,還是徒弟正心起身退到他身邊才反應過來,連聲稱是,并遣了正心去南熏殿知會皇后一聲,萬萬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后宮生事。正心躬身方要退下,馮淪一甩拂塵,心想這正心平日里與后宮主子娘娘們走的近,萬一漏了嘴,讓后宮傳開什么添油加醋的消息可不得了,便沉吟一下道,“罷了,先去找你大師兄格物,召幾位大人入宮才是要緊事。”正心聞言腳步一頓,略顯不甘,奉命轉身去尋格物。

酉時,元政殿中燭炬長明,蠟柱頂著寸把長的火苗為危急軍情鞠躬盡瘁,涕泣不止。太傅溫科與大將軍黃蟬爭執不休,秦馳楨坐在龍椅上沉默不語,梳理著二人話中條理,權衡利弊。溫科認為皇帝初初登基,正是建功心切之時,若是輕易言和,實在蹇澀圣譽,就主張增派大軍,以此雪恥,不勝不歸。反倒是黃蟬主張談判言和,認為如今士氣大損,棋盤山地形崎嶇,臨近冬日,極邊寒冷非比尋常,如此勝算不定,若一味撲入將士軍備,反而加重賦役,積怨民間。二人爭執激烈,甄俟等人與皇帝一同緘默,不置一言。半晌,秦馳楨抬手制止二人,“兩位愛卿所言皆有道理,只是軍情勢不容緩,裁酌迫在眉睫,容不得寡人明日早朝廣納眾家之言。今日夜召幾位愛卿入宮,寡人即是欲立即定奪,命人連夜擬旨,諸位乃寡人肱股之臣,不如各抒己見,也讓寡人公聽并觀——甄卿,你等三人也可直言。”

甄俟一向與溫科一條舌頭,此刻只潦草附和了太傅兩句便作罷了。樞密使婁征萬出身寒門,年過半百做上正二品的官職,平日無人愿與其結朋作黨,當下直言道,“陛下,臣以為,黃蟬將軍所言乃休養民生之正道。此戰若勝,耗用錢糧必使國庫虧空,若戰而不勝,錢糧既沒,恐燕地不保,屆時繳納歲貢,更是雪上加霜,不如早些和談,一次賠些銀錢,免得來日夜長夢多。”話音剛落,溫科便斥他言出詛咒,不敬君上。婁征萬不理指責,正色續道,“和談使臣,論學識才能,門第出身,人品聲望,臣遍視朝野內外,唯當朝太后之長兄,前任宰相俞夤堪當大任。”

秦馳楨聞聽俞夤二字便攏起眉來,面色凝滯,猶豫著道,“婁愛卿所言甚是,只是……寡人數月前方罷免俞夤宰相之職,朝令夕改,只怕有損所詔威儀。再言,俞夤乃太后長兄,寡人無意重用外戚,若俞氏一族東山再起,寡人只怕這朝堂之上,朋黨之爭將更為洶涌了。”語畢,婁征萬心下一動,頓明皇帝忌憚俞夤在朝中勢力未清,但言下之意已是贊成和談。左右俞氏族中人丁興旺,在朝為官者尚存有四,其中三人遠在川蜀之地做封疆大吏,另外一人名譽清極,在金陵政績斐然,只因外戚之緣,已于金陵為官十四載,年近不惑之年,尚未升遷。此人名叫俞隋,字佐岳,乃是太后胞弟之長子。思及至此,婁征萬再進一步,“陛下若以為召回俞夤不妥,臣有一人舉薦——淮州太守俞隋。此人品質上乘,在淮州為官一十四載,功績頗豐。”

秦馳楨逐漸緩下神色,抿了下唇,不動聲色地將左臂向堆疊的奏疏處一挪,“俞隋其人,寡人有所耳聞,淮州從不與寡人哭窮,應也有他一份功勞。倒是寡人年少之時,此人在京中頗負盛名……也好,便詔俞隋進京,授其副都承旨,鹽鐵判官之職,與驃騎將軍一同出使北狄。”此話一出,底下人自然是不敢再爭,內閣連夜擬了旨,換馬不換人,人歇馬不歇地去往淮州宣俞隋入京。

彼時的俞隋尚對自己即將面對的一切一無所知,處理過今日公文,就與當地知州婁頃,也是樞密使婁征萬之長子,去往千英樓飲酒吟詩。二人對于相伴的姑娘是金釵還是荊釵并不在意,只喚了兩名玉釵娘子,一名玲奴,一名蕓奴。酒菜齊備,畫舫推波,酥酥軟軟的小調唱得婁頃骨縫發綿,轉頭拍著詩稿對俞隋笑道,“佐岳兄,雅量這東西,常懷傷身,該放曠也放曠些,你我今日需得盡興,否則可就辜負這金風送爽,顧兔現身的良辰美景了。”說著,一拂袖將詩稿擲與蕓奴,“唱,姑娘若是將太守大人侍奉盡興了,定然是大大有賞!”俞隋字佐岳,婁頃字臨微,本是如常相稱,卻因二人年幼相識,喚作佐岳兄便又多了兩分調侃意味。

玲奴在一旁偷眼瞧著俞隋,與姐妹們口中太守大人的形象一一對照。俞隋此時身著一襲妃色衣袍,正好與婁頃的棕駝色一明一暗,搭著束髻冕上的一顆和田黃玉,整個人熠熠生輝,凝著一番世家芝蘭玉樹的貴氣。俞隋生得一副端正樣貌,劍眉星目,朗鼻薄唇,面容英挺,活脫脫是志怪小說里龍章鳳姿的王族皇子。其少時在京中頗負盛名,也是因著是學識淵博與貌比宋玉的世家公子,求親之人來往不絕。

婢女拾起略散亂的詩稿整理停當,交給蕓奴后退到一邊。蕓奴辨認了一下婁頃微醺時書下的行草,撥動月琴,開口唱起浣溪沙的調子,“枕上故夢別經年,明朝朱戶擲杯盞,此夜且醉盡言歡。昏鴉小立偏得月,鳳鳥求凰正矚仙,卻道名利不如閑。”琴聲未歇,一直閉目擊節的俞隋倏然拊掌,高喝一聲妙哉,睜開眼睛摸出兩錠銀子,拋給玲奴蕓奴,揮手要她們退去外艙。

婁頃見狀懶懶抻了下雙臂,落在俞隋眼里,暗煙色外袍袖口的棕灰蔓草繡紋一松,吐出里頭琥珀羅緞包裹的半截臂腕,宛如調皮孩童伸出舌頭扮鬼臉。婁頃本人也時常像個孩童,他本身就比俞隋年輕六歲,時年剛剛三十有二,一雙眼尾微翹的杏仁圓目時時流動著過分深情的水潤神光,那欲飛未飛的眼尾常年稍稍泛紅,以至于俞隋少時見到年幼的婁頃,總是誤以為他是憋著一汪眼淚,要向自己哭訴些什么。這雙眼睛若是長在一張瘦削臉上會呈現一種驚怖之態,所幸婁頃是一張相得益彰的圓臉,若是剔除他言談舉止間的放曠之態,的確長了一張為官宦者的雍貴面容。

俞隋的思緒借著婁頃斟酒自飲,飄飄忽忽回溯到二人相識時分——維輝三年的春日。那時俞隋十三歲,婁頃七歲。彼時的婁征萬作為門下省左拾遺,將方啟蒙的長子自家鄉常州攜至京中,隔些時候便要去俞夤府上論政議事,次次帶著婁頃,與俞夤家中子弟放在一處玩鬧。一次巧合,俞隋之父俞晞攜眷暫住兄長府上,婁頃抓著俞隋就哭,說三公子不愿理自己,要回家。俞隋給了他一塊梨膏糖,薄荷味道嗆得他止不住地咳,邊咳邊哭,直要背過氣去。他連忙哄著婁頃把糖吐出來,去找那個三公子給對方道歉。從此,二人這緣一結就是二十五年。

婁頃飲盡銀杯中果酒,又要給俞隋斟上一杯,卻被擋了下來,遂勸說道,“佐岳,你可是為了夫人?別拘著了,這個時候,京城一下雪,什么詩會酒會,賞月賞雪定是熱鬧非凡。你我湊不上那般熱鬧,這畫舫上多喝兩杯也算補償啦。”

俞隋替他理了理廣袖,遠離滿溢出來的酒漿,略指了一下他,無奈笑道,“臨微你呀,真是臨危不亂,半個月前東北戰事吃緊,如今尚不知是何情形。你讀了那么多歐陽永叔之作,知不知道什么叫‘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啊?當朝圣上可不是司馬昭,你我做不得什么竹林七賢。放曠是放曠,既在廟堂,為兄勸你還是做賢臣不做狂徒的好。”

婁頃聞言坐直了身子,擱下酒壺沉聲道,“北狄戰事,當真如傳言所說,王師多為劣勢嗎……”他此言不像是問俞隋,反倒像是自言自語。淮州距離京城路途遙遠,即便是捷報也會晚個七八天傳至,更遑論是危急軍情了。俞隋默不作聲,垂首輕輕揩著扳指。婁頃又低聲道,“罷了,成敗又能如何,只要不征了淮州去做都城,你我還不是在這里做官,無礙,無礙。至多是在和親歲貢上做文章,只有底下升斗小民才會大受波折。唉,興亡皆百姓苦啊。”說罷,他給俞隋遞上筆墨,笑嘆道,“來,太守大人賦詩一首贈我,今兒便放了你去了,佐岳兄,請吧——”

俞隋接過湖筆,咬著筆尾數婁頃眸中的燭火跳了幾跳,莞爾點頭,鋪開宣紙提筆便書,文不加點。題曰《戚氏·酬臨微舫中見贈》

應鐘天,寒酥匝地風囂喧。偏安秦淮,水榭亭軒,片語亂。惟愿,破樓蘭,薊北征人苦角寒。遙想羽書飛渡,今鐵衣困斗榆關。單于獵火,遠照狼山,一聲羌笛淚沾。感極邊蕭條,抬頭應是,同位嬋娟。

未闌,尚可回圜。風雪一更,山水程不限。效赤壁,銷盡烽火,斬斷孤煙。狂妄言。華燈初上,此身仍在混沌之間。無功無名,倦聽吳語,媚歌不解愁顏。

鳳池無需我,雙八歲月,閑置經年。幸得主人朋侶,豪情換酒把盞言歡。卻道人應笑我,破陣一夢,夢外長縈牽。再春日,拂堤柳吹綿。不見我、紙上胡言。時運轉,絕鏬渡險。明年看,蘭臺走馬傳。淮州地狹,不堪容我,懷志高談。

婁頃一字字念完,展顏笑開,“妙絕,妙絕!佐岳,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媚歌不解愁顏,那我再強留你于此處尋歡作樂,只怕還成了給你走馬蘭臺的宏圖大志設坎兒了。罷了罷了,我送你回去,也免得夫人盤問,你便一味往我身上推吧!”又扯下紙張交給侍從,讓他收好,“好生收著,回去我給它裱起來,萬一哪天太守大人成了什么太傅大人,不回淮州了,一來留個念想,二來也好出去炫耀。”

俞隋淡然一笑,眼底卻無故堆起兩朵沉悶的積云,抖袖收起折扇,將其拋入婁頃懷間,眼瞧著竹制扇骨將他匆忙去接的指掌碰紅,也不多關懷,只添道,“這把扇子是日前人家剛送的,是它生不逢時,你就跟它共徘徊去吧,說不定啊,哪天金殿也平明向你婁臨微開。”

婁頃展開扇子細細瞧著,那扇面上是鮮衣怒馬的得意人,還題著那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他似乎也嫌詩畫扎眼,便收了扇子,捏著力道敲了俞隋上臂一記,“什么共徘徊,那是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的,你這什么破爛玩意,底下不懷好意的巴結奉承,你不喜歡還要丟給我。要讓我說,佐岳兄,你我便在這淮州爛一輩子,京中也不一定知道此地長官姓甚名誰。”

俞隋也不與他爭辯俞氏在京中地位雖不比往日,但也不是他嘴里的那般無足輕重,只是端起婁頃的酒杯一飲而盡,推他去外艙,“為兄明白你不愿爭,只是你我身在廟堂,既頂一回烏紗帽,便也是不得不爭。我還好,令尊乃是出身寒門,如今官居二品,你若不承耀門楣,豈不辜負他老人家一片苦心?好了,酒也替你喝完了,回府吧。”

婁頃出門拋給蕓奴一錠銀子,隨俞隋乘輦回府上。俞隋的夫人柳氏已在門前等候多時,遠遠望見轎輦歸來,扶了扶鬢發釵環,待轎子落穩,示意丫鬟扶住俞隋,屈膝對婁頃盈盈一拜,“妾身謝過婁大人,勞煩您了。”婁頃見柳氏行了禮,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只見其額上微微沁出汗珠,臉上的胭脂水粉被燈籠一照泛著油光,定是等了俞隋不少時候,便展扇笑道,“教嫂夫人擔心到這般時辰,是婁某的不是,若是佐岳肯少喝兩杯,也許還能早些回來。”他對上俞隋震驚的目光,笑言戲道,“佐岳兄,你便聽嫂夫人一句,少拉我尋歡作樂,也免得我家夫人盤問了。”

俞隋只覺自己冤賽竇娥,指了指他手里的折扇,“婁臨微你……”他方欲提醒對方,自己才贈了扇子,如何要給他招災,卻聽婁頃朗聲一笑,將扇磕在掌心合上,“對了嫂夫人,佐岳兄可當真是醉了,時過立冬偏偏贈了婁某一柄折扇,還請您為他煮些解酒湯飲吧。”正在俞隋要向柳氏解釋時,遠遠的傳來一聲“圣旨到”,將他釘在原處,回身跪地。

“圣旨到,俞隋接旨。”卷軸展開,黑牛角軸微微刺痛了婁頃的眼,宣旨太監嗓音尖細卻字字鏗鏘,肅正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淮州實朝之要地,國之干城,乃能文武兼修,身出名門,出力報效詎可泯其績,而不加之以寵命乎。爾翰林學士畢諴,燃薪達旦,破卷通經,授以文職理宜然也。朕夜訪邊務,夷狄賊子猖獗。茲特授爾為副都承旨,鹽鐵判官,錫之敕命于戲,出使北狄行和談事,彰國顯度,欽哉——”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俞隋俯身叩首接旨,起身給傳旨的太監塞了個荷包,好生送走,回頭發覺柳氏神色惶惶不知所措,走近兩步執起她的手安慰道,“這是為夫天大的喜事,夫人如何這般張皇?”不消他明言,幾人皆是心知肚明,和談之事,成了不功不過,敗了千古罪人,如何能算得上是什么喜事?婁頃原是怔怔跪在一旁,直到俞隋與那太監說話方起身,默然垂首肅立須臾,端出一副得體笑靨去恭喜俞隋,隨后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去。俞隋望著他回府的轎輦消失在夜幕里,一時竟不知應作何反應。

婁頃回到府中,相較于俞隋,門前少了個提燈企盼的倩影。進到內室,他邊褪下外袍搭在屏風上,邊朝夫人盧氏低聲嘆息,“夫人啊,記得往后與俞夫人少些往來。”盧氏坐在妝鏡前用玉輪按了按臉,頭也沒回,只在銅面上瞥了婁頃一眼,“俞夫人?哦,怎么說?可是俞大人府上出了什么變故?”婁頃望著盧氏抽走玉釵散下發髻,滿頭青絲如瀑布飛瀉,一時竟將責備的話吞了回去。他耐心解釋了一番,迎著盧氏復雜的目光,苦笑著搖了搖頭。盧氏垂眸撥弄了一下自己水蔥似的指甲,臉上故作柔婉的笑意崩開一抹嫉妒的弧度,轉了話鋒續道,“俞大人高升,來日定能照拂夫君一二。”婁頃原是最恨此等安撫,此刻卻也毫無由頭駁斥回去,只得默然頷首以示贊同。

盧氏見狀自知失言,也不好再多言旁他,只又提起閨女喜食柑桔,卻又易感胃酸,如何勸她少吃些,她都聽不進,午后吐過一次倒不急著再吃了。婁頃僵著眼角的笑意聽她絮絮說著女兒婁筠庚的事,心中計較全不在柑桔之間,只念著俞隋家公子俞晝已至舞勺之年,略過幾年也應考取功名了,又思及自家門楣兩世一身,寂寥無人,而立之年也只有一女傍身,可當真是處處不及俞隋。

婁頃輾轉一夜未眠,時至四更便起身換了一身鴨卵青的圓領袍,天色尚未大亮,遠遠望去茫茫似嬋娟月白,晨起微涼,他特意外罩了一件柳青外氅,用意為留。孑然地候在俞隋府邸院外,婁頃屈指劃過懷里攜著的玉壺,感受著寒氣借由玉質浸入全身,絲絲縷縷。鐘山隱在晨霧薄紗之中,亦是孑然而青白的。他在等俞隋攜家眷入京,為他送行。門里已然是吆喝聲此起彼伏,滿是要人當心,切莫碰壞了東西的提醒。

隨從打開院門,正有人喚馬車出來,又備了腳凳,吆喝記住旌節路引,前前后后忙碌非常。還是那夫人柳氏先瞧見了婁頃,福身一禮,俞隋這才迎上前去,“臨微兄!”他扶住婁頃,讓他不必與自己見禮,“臨微,哎,你我如此客氣做甚,可不像你,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以后互相扶持的時候還多,來日方長啊。”這話說得悲涼,婁頃也是微微一僵,撂下臂膀輕揮一下,“佐岳兄說什么呢,金陵地狹,好好做你的京官,別回來了,快,快呸一呸,不許靈。”

俞隋解下身上披著的裘皮大氅交給柳氏,后者勸他穿著,挨了一記眼刀才默默接過衣服退后兩步。他轉回向婁頃垂目莞爾,“臨微見笑,是夫人硬要我穿這大氅,說什么京城雪后風寒。縱然是日夜兼程趕去,到京城也是十幾日后的事情了,現下上身,可不是要捂出一身白毛汗。”婁頃隨他朗聲大笑,歡聲涌出喉嚨,刻下綿綿的癢,宛如直吞了一個雞蛋黃那么噎。遂整斂面容,執起俞隋的手,將玉壺墩在他掌心,“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佐岳,你此去鳳池,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加之這差事……見一面少一面為好呀。”

俞隋的目光比玉壺更如一輪皓月,死死握著壺底與他的手,“婁頃,你我情分,不該在乎于廟堂江湖,一片冰心,不作兩鄉之談。”婁頃緩慢地點了一下頭,手上用力,逐個掰開他的手指,攥著他的一截腕,將玉壺塞進對方懷中,然后與他緊緊相擁,趴在耳邊顫聲低語,“俞佐岳……別回淮州了,用心做官,等我也做了京官,我去找你,你就等著給我備接風酒宴吧,到時候,不許忘了我愛吃什么。”

懷中玉壺硌得二人心口發涼,俞隋退后一步,“忘不了——時候不早了,我這就啟程,你也回吧。”婁頃勉強笑了笑,扶著俞隋上了馬車,退到道路左側,撩袍跪地行禮。車馬揚起的塵煙微微裹上他的眉睫,他望著遠去的馬車,那象征著官員身份的羅蓋,起身整了整衣衫,回府邸去。

俞隋端坐于車中,遠遠傳來一陣疾促的馬蹄聲,伴以吁聲,便挑起帷簾去看。只見一匹白馬引頸長嘶而來,行至車騎周圍放緩下步速,馬上那位絳衣公子一扯韁繩,與身后隨侍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近車前,躬身一禮,“在下溫锏溫止戎,參見俞大人。”

他在車中只見這公子的緞靴邊緣的萬字繡花旁滿綴兔毛,似是從北境而來,更衣后未及換鞋。墨色下衣隱在絳色綾袍之內,內裳探出一截,古鼎格紋的蜀繡一見便知價值不菲,綾衫之外再罩一件葛巾紫外袍,其上遍布斑鳩色澤的羽毛紋樣,整個人振然欲飛。腰間的和田玉璜隨動作輕晃,玉質中一點紅絮尤為醒目,與佩劍上拴著的穗子遙相呼應。再往上瞧,便可看出他的西域血統。膚色蒼白,血色淡薄,身材高挑,眉眼間深深下凹,鼻梁高挺,整張面孔宛如斧鑿刀刻的塑像一般。

溫锏溫止戎,當朝太傅溫科家中嫡出幼子,母親乃是固倫長公主,溫科發妻,由太祖皇帝賜婚。公主之母便是太祖皇帝寵妃敦哲皇貴妃,原名芙萊什塔,波斯和親公主。當年長公主下嫁溫科時,后者剛剛考取功名,是太祖皇帝殿試時看中其才貌雙全,兩年內多次擢升,更是在大婚之時官升三級。溫科與夫人伉儷情深,也是一段佳話。溫锏出世時,敦哲皇貴妃還曾出宮省親,親手給他戴上了一顆從波斯帶來的貓眼石項墜。之后先帝賜字為止戎,意取止戎收戈,與波斯永維太平。

俞隋下車去應道,“溫公子有禮,我這是要進京去。公子一向游歷各處,這是從何處來?”溫锏回身指了指西方,“回大人,在下從長安來,打算在淮州修整一段時間。”他略一回想,疑惑問道,“長安?那可是前朝國都,太祖皇帝下令夷為平地,至今人煙稀少,去那里做甚?”

“俞大人過于謹慎了,前朝之都又不是陰曹地府,如何去不得?我每每抬頭見日,不見長安。”溫锏笑嘆一聲,“當真是……人煙稀少,破敗不堪。”

俞隋沉吟須臾,點了點頭,“你且去金陵地界,知州婁頃婁大人與我相識多年,私交甚篤,溫公子有什么需要,盡管和他張嘴。京城事急,我先走了。”溫锏謝過他,道一聲也好,飛身上馬,朝金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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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玉令

【雙強互寵+錦衣探案+熱血懸疑】時雍上輩子為了男人肝腦涂地,最后得了個“女魔頭”的惡名慘死詔獄,這才明白穿越必有愛情是個笑話。重生到阿拾身上,她決定做個平平無奇的女差役混吃等死。可從此以后,錦衣衛大都督靠她續命。東廠大太監叫她姑姑。太子爺是她看著長大的。一樁樁詭案奇案逼她出手。這該死的人設,到底是瑪麗蘇,還是修羅場?————【深藏不露女魔頭VS高貴冷艷活閻王】【一個掌盡天下權,一個醉臥美人膝,邊談戀愛邊解謎,邊看江山邊說案,強強對決、強強聯手。】————【小劇場】時雍露胳膊露小腳丫,人說:不守婦道!時雍當街扒地痞衣服,人說:不知廉恥!時雍把床搖得嘎吱響,人說:不堪入耳!時雍能文能武能破案,人說:不倫不類!某人想:既然阻止不了她興風作浪,不如留在身邊為己所用。用過之后,某人開始頭痛。“你怎么越發胡作非為?”“你慣的。”“唉,你就仗著本座喜歡你。”……(架空一對一,千萬別考據)(群:36138976)

姒錦 46.3萬讀過
我曝光前世驚炸全網

【甜燃爽+雙瘋批+非遺傳承+家國大義】夜挽瀾的身體被穿了,穿越者將她的生活變得烏煙瘴氣后甩手走人,她終于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掌控權,卻又被困在同一天無限循環999年。無論她做什么事情,一切都會重來,被逼成了一個掌控無數技能的瘋子。脫離循環那天,面對殘局,所有人都笑她回天無力,直到她的前世今生無意被曝光——夜挽瀾從十丈高處輕功躍下,毫發無損有人解釋:她吊了威亞夜挽瀾一曲《破陣樂》,有死無傷有人辯白:都是后期特效夜挽瀾再現太乙神針,妙手回春有人掩飾:提前寫好的劇本此后,失落百年的武學秘法、緙絲技術、戲曲文藝重現于世……為她瘋狂找借口的大佬們:……能不能收斂點?他們快編不下去了!·夜挽瀾忽然發現她能聽到古董的交談,不經意間掌握了古今中外的八卦。【絕對沒人知道,天啟大典在鳳元寶塔下埋著】次日,華夏典籍天啟大典問世。【我可是寧太祖的佩劍,我不會說太祖的寶藏在哪兒】隔天,國際新聞報道寧太祖寶藏被發現。后知后覺終于發現不對勁的古董們:???夜挽瀾伸出手:我帶你們回家·我神州瑰寶,終歸華夏新的時代,她是唯一的炬火他以生命為賭,賭一個有她的神州盛世

卿淺 67.2萬讀過
惡毒雌性野又茶,每天都在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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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競+修羅場+系統+異能,男全潔+女主逐漸變美+從萬人嫌到萬人迷】蘇曦月在末世不幸被炸死,睜眼就差點被一個帥掉渣的男人給撲倒。然而男人看她的眼神不對勁,厭惡、鄙夷、陰沉暴戾。蘇曦月撇嘴:你自己要撲上來,這眼神是幾個意思?結果記憶傳來,嚇得直冒冷汗,原主為了睡到眼前男人,竟然偷偷給對方下迷情果?這鍋可不能背!蘇曦月一腳踢開男人溜了。原來她穿進一款獸世乙游,成了男女老少厭惡唾棄的丑角。原主又懶又饞又惡毒,還奇丑無比,令人惡心。偏偏還沒有自知之明,仗著部落的首領是她阿父,強取豪奪,壞事做盡,極度花癡。讓首領阿父給她配給了五個頂級獸夫。五個獸夫對她厭惡至極,看她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坨屎。好在,前世覺醒的木系異能跟了過來,這五位誰要誰拿走,她一個人獨美吧。可突然冒出的系統竟要她功略五個獸夫?看著系統界面那五串負數,蘇曦月嘴角狠狠一抽。這任務可怎么做,難道要她拿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嗎?她拒絕!哪知狗系統居然誘惑她。蘇曦月看著面前出現的洗沐三件套,以及各種改善生活外貌的好處誘惑,她可恥的心動了……于是,本來拿著萬人嫌劇本的她,竟不知不覺陷入修羅場,成了萬人迷。

清幽竹林 19.7萬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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