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生依稀記得那日步軍統領帶著一隊人馬沖進四川會館,勒令他們停下戲演的場景,官家威儀,果真讓人心顫。
印象里,那位步軍統領是這樣說的。
“西府魏三,戲演惑眾,現于京城禁演秦腔,改昆弋兩腔,如不愿者,另謀生路。倘于怙惡不遵者,交該衙門查拿懲治,遞解回籍?!?
命令一出,算是徹底斷了錦繡班在京城戲演的路。
他們籍籍無名一身清白的來,卻聲名鵲起一身臟污的離開,魏長生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呢?
小小底層戲子,如何與權勢對抗?
四川會館的管事還是希望錦繡班能夠留下來,畢竟魏長生的昆曲也不錯,回西安并不會讓他們更加好受,而留在京城也不代表就沒有出路,路是人走出來的,不是逃避就能夠解決的。
但老班主還是帶著所有人回了西安。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錦繡班就算留在了京城改唱昆曲,將要面對的打壓只會更加厲害,行會里那些曾經被魏長生壓的無法生存的戲班子,并不會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短暫的輝煌讓錦繡班暫時沒有了生計難題。
他們回了之前在灑金橋的住所,找了泥瓦匠把房子修繕了一遍,再加了四間大瓦房,整個班子里的人住著十分敞亮,沒事兒出出堂會,去縣、鄉過會,生活的倒是安穩。
但經歷過輝煌后,又重歸于平寂的生活,任誰都不會覺得如意。
乾隆四十四年,魏長生再度入京。
夏日的京城多的是喝著蓋碗茶,躲在陰影處乘涼的百姓。
這些年,大伙聽評書的樂趣高漲,在經歷過昆曲沒落,秦腔曇花一現的盛景后,昆曲再一次回歸主流地位。
魏長生一進京城,就坐在城門口的茶攤上跟來往歇腳的路人聊天,一直坐到了日落時分,才啟程前往城南珠市口的雙慶部。
行業再興盛,也總有上座率不行的。
不是每一個戲班都有銀子賺。
科舉有三甲,行業有龍頭,剩下的末尾誰會在意?
夏日炎炎,本就困倦乏怠,聽著昆弋更容易讓人昏昏欲睡,雙慶部的戲樓上依舊唱著那曲《長生殿》,底下的看客耷拉著眼皮,一手撐著臉歪著上身假寐,一手搭在茶桌上一點一點的,好似沉浸其中。
魏長生站著聽了會兒,臺上的人唱的中規中矩,幾處本該出彩的地方,卻因為對方基本功差了點,變得如同嚼蠟。
“客人可要看座?”
昏昏欲睡的跑堂,猛一驚醒就瞧見魏長生站在那里,連忙上前道。
“這會兒唱的是《長生殿》,一會兒是《游園驚夢》,五枚銅板能聽個通場,茶水點心另算,客人可要看座?”
魏長生微笑著搖搖頭,“在下魏長生,敢問班主何在?”
“魏長生?”跑堂的伙計撓了撓頭,想了片刻后眼睛陡然一亮,整個人都變得激動的不行,“魏三!西府魏三!!!”
跑堂伙計的驚呼聲,吵醒了不少困倦的客人,西府魏三這幾個字在很多人眼中都是無比可惜的存在,一鳴驚人后又被捏斷了生存的脖子,黯然離京。
不曾想,這人竟又回來了!
“班主就在后堂!小的這就帶您去!”
西府魏三能來做什么?聽戲嗎?顯然不可能!
跑堂伙計在雙慶部雖說只待了一年,但班里是個什么情況,他比誰都看的清楚,戲子們或許還會覺得自己技藝不錯,心存一絲妄想,班主為了不被擠出京城,心里也是存了一點希望在的。
唯有跑堂的伙計,只賺這一點服務錢財,對于雙慶部江河日下的情形是看的最清楚的,魏長生今日能來,跑堂伙計想不出其他的意思。
雙慶部,是真的有救了!
他的工錢,也能跟著漲了!
“班主!西府魏三來了!班主!快出來?。 ?
雙慶部班主是位花甲老頭,此刻正在房里數著昨日的進賬,指頭扣扣算算的想著每日的流水,打算著他們雙慶部還能撐上幾日。
跑堂伙計嗷的一嗓子,給老頭驚的手一抖,手中的銅板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誰?誰來了?。俊?
房門上的門簾被揭開,跑堂伙計興沖沖的將魏長生拉了進來,“魏三!西府魏三!”
老頭揉了揉眼,在房里數錢數的時間有點長,眼睛都有些花了。
魏三在京城一炮而紅的時候,老頭也是去看過幾場的,要不是底下人學秦腔學成了四不像,老頭早就讓他們拜師學藝去了,只可惜,西府魏三如曇花一現,如今這人沉寂了兩年,又突然現身京城,來了他雙慶部!
老頭的腰板瞬間都挺直了!
“魏老板!何時入的京?。靠捎凶〉牡胤剑砍燥埩藳]有?。俊崩项^很開心。
魏長生抱拳回道:“今日入的京,暫時還未落定住處,不知老班主可否給個差事,給魏某一口飯吃?”
這就直接挑明要入他雙慶部了!
老班主心中一喜,“魏老板要來,我雙慶部自當舉雙手歡迎!不知魏老板月例多少?”
魏長生能來,對他雙慶部肯定是大為有利的,這雇人肯定要有雇人的覺悟,錢肯定是不能少的。
誰知魏長生卻搖了搖頭道:“兩個月內若不能讓雙慶部的所有人加上銀子,魏三分文不取。”
老班主聞言,鼻子一酸,瞬間老淚縱橫,拉著魏長生的手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還是跑堂的伙計笑呵呵的輕拍著老頭的后背,小聲道:“魏老板,老班主這是高興壞了!這一年他撐的實在是太苦了,您能來,我們都很高興!”
魏長生微微點頭,握緊了老班主輕顫的雙手,“我知道?!?
自兩年前京城禁止魏長生秦腔戲演之后,昆弋京腔再度成為主導,不過半年,秦腔便從京城的梨園行里被踩了下去。
畢竟人人不是魏長生,人人也不如魏長生般對秦腔有那般的精彩演繹。
玩不轉的就棄,以至于現在的京城梨園行無人愿碰魏長生的《滾樓》。
不過……
“老班主,若我再唱《滾樓》,京城步軍統領還會再將我驅離京城嗎?”魏長生心底還是怵的,兩年前那一幕,他從未忘掉。
老班主擦掉眼角的淚水,連忙道:“當年你離京之后,京城步軍統領便換了人,據說是沖撞了禮親王府的小阿哥,被趕出了京城!針對魏老板的禁演命令自然作廢,且梨園行會內并沒有禁演秦腔,大家只是沒人敢唱《滾樓》罷了,畢竟人人不是魏長生?!?
老班主的話徹底解了魏長生的心結,他也終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郁氣。
“如此,便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