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習慣早起的第一批浴客已經洗完溫泉浴出來,成雙作對或者單獨一人,沿著從昂瓦爾峽谷流下來的小河,在大樹下緩緩地散步。
另有一些人正從村莊那邊陸續到來,匆匆走進浴所。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底層專門留給溫泉治療,二樓是娛樂場、咖啡座和臺球室。
自從波納菲爾醫生在昂瓦爾峽谷深處發現了他稱為“波納菲爾溫泉”的大泉源,本地和附近的幾個地主,謹小慎微的投機者,就當機立斷,在奧弗涅
地區的這片景色宜人的小山谷的中央,建了一座頗為壯觀的各種用途的樓房,這片谷地種滿了巨大的核桃樹和栗樹,雖有點荒僻,但是賞心悅目。而那座大樓,同時用于治療和娛樂:一樓經營礦泉水、淋浴和盆浴;樓上呢,賣大杯啤酒、各種利口酒,還能聽音樂。
他們沿著小河把一部分細谷圈起來,造成每個溫泉城都必不可少的公園。他們在公園里開出三條小路,一條幾乎是筆直的,另外兩條婉轉有致。第一條小路的盡頭修了一個從主泉引來的人造噴泉,泉水在一個水泥砌的大水槽里翻滾。這水槽蔭蔽在一個麥秸的頂棚下面,由一個大家親熱地稱呼“瑪麗”的面無表情的女人看管。這個寧靜的奧弗涅女人,頭上戴一頂總是雪白的軟帽,幾乎全身都蒙在一件掩住工作服的總是很潔凈的大罩衫里,只要遠遠看見路上有一位浴客向她走來,她就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認出那個人是誰,她就從一個帶玻璃門的活動小柜子里選出那個人的水杯,然后,用一個長柄的鋅質小瓢,從容不迫地把水杯裝滿泉水。

來的那位浴客盡管無情無緒,仍然對她微微一笑,喝完水,說一聲:“謝謝,瑪麗!”把水杯還給她,便轉身走開。而瑪麗又在她那麥秸墊的椅子上坐下,等待下一位來客。
不過浴客并不多。昂瓦爾溫泉站六年前才向病人開放,經營了六年,客人比開張時并沒有增加多少。經常到這兒來的也就五十人左右,而且吸引他們的主要是這地方的綺麗風光,掩映在扭曲的樹干有房子那么粗的參天大樹下的小村莊的魅力,還有那遠近聞名的峽谷。這段奇特的小山谷,一頭開向廣袤的奧弗涅平原,另一頭在高山腳下,在簇立著好些古老火山口的高山腳下戛然而止,停止在一條滿是崩石和危巖的猙獰而又奇美的裂隙前。那條裂隙里有一條小溪,流水潺潺,落在一塊又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在每一塊巖石前面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潭。
這個溫泉站像所有的溫泉站一樣,發端于一本宣傳小冊子。那是波納菲爾醫生寫的一本小冊子,介紹他發現的這個溫泉。在這本小冊子里,他首先用莊嚴而又動情的筆調,贊頌本地的阿爾卑斯山令人神往的美。他只使用精挑細選的華麗的形容詞,無須多說就能制造出強烈效果的形容詞。在他的筆下,昂瓦爾處處風景如畫,壯麗的景觀比比皆是,美不勝收;踏青野游之地均近在咫尺,且各具特色,足以打動藝術家和旅行家的心靈。緊接著,他一句閑話也不說,筆鋒陡轉,就大談波納菲爾礦泉水的治療效用:它含有碳酸氫化合物、鈉、混合物、少量微酸、氫氧化鋰、鐵質等等,可包治百病。這還不夠,他還在“特別受制于昂瓦爾礦泉水的慢性和急性病”的統稱下,一一列舉這些病的名稱。這份臣服于昂瓦爾礦泉水的疾病的名單很長,不但長,而且花樣繁多,讓各種類型的病人都能獲得安慰。小冊子結尾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實用信息,例如住宿、飲食、旅館的價目。因為當年有三家旅館和這個兼營醫療和娛樂的企業同時涌現,那就是:大光明旅館,是全新的,建在俯瞰山谷的山坡上;溫泉旅館,只是把一家從前的旅館重新粉刷了一下;以及維達耶旅館,是把三座相鄰的房屋買下,打通了,連接而成。
緊接著,一天早晨,兩個新醫生不約而同在這里安下營盤;人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來的,因為在溫泉城,醫生總是像氣泡從泉眼里冒出來一樣突然出現。那就是:奧弗涅人奧諾拉醫生和巴黎來的拉托納醫生。拉托納醫生和波納菲爾醫生之間頓時爆發出強烈的仇恨;而奧諾拉醫生,一個干干凈凈、臉刮得精光的胖子,笑瞇瞇的,很圓滑,右手伸給前一個人,左手伸給后一個人,跟兩個人都一團和氣。不過,波納菲爾醫生以溫泉站和昂瓦爾溫泉浴所督察的身份,始終掌控著全局。
這個頭銜讓他擁有權力,而這家浴所是他的事業。他在浴所里消磨白天的時間,有人說他甚至夜晚也待在那兒。無數次,他一清早就從緊靠村莊的家里,來到他位于浴所走廊入口右邊的診室。他像一只待在網里的蜘蛛一樣埋伏在那里,窺伺來往的病人。不同的是,他監視自己的病人,目光嚴厲;而他監視別人的病人,眼神兇惡。他用近乎海船船長的口吻盤問所有的人,弄得新來的人不是暗中發笑,就是膽戰心驚。
這一天,他正向浴所快步走來,舊式禮服的寬大下擺像兩個翅膀一樣舞動著,忽然聽見一聲叫喊:“大夫!”他立刻站住。
他轉過身,勉強露出一個笑容,瘦臉上布滿深深的皺褶,像黑黢黢的深溝,很少修剪的淺灰色胡子顯得臟兮兮的。他摘掉已經磨損、油跡斑斑的高筒絲光禮帽,露出灰白的而他的對頭拉托納醫生戲稱“灰垢”的長發;然后,他向前走一步,鞠了一躬,低聲問:
“您好,侯爵先生,今天早上您好嗎?”
德·拉夫奈爾侯爵,一個打扮得很講究的矮個子,向醫生伸出手,回答:
“很好,大夫,很好,至少不壞吧。我的腰還有些痛,不過總算好些了,好多了;而且我還只洗到第十次溫泉浴。去年,我洗到第十六次才有效果。您還記得吧?”
“記得。我記得很清楚。”
“不過,我要跟您說的不是這個。我的女兒今天早上到了,我想先跟您談談她的情況,因為我的女婿昂代爾馬特,威廉·昂代爾馬特先生,那個銀行家……”
“是的,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給拉托納醫生的引薦信。而我呢,我只信任您,我想請您去一趟旅館,在……以前,不說您也知道……我想跟您坦率地說說這件事……您現在有時間嗎?”
波納菲爾醫生很感動,又很緊張,連忙戴上帽子,立刻回答:
“有,我有時間,現在就有。我這就跟您一塊兒去,好嗎?”
“當然好。”
于是,他們就轉身背對浴所,沿著一條彎彎的小路向大光明旅館的大門快步走去。這座旅館建在一個山坡上,便于旅客們觀賞美好的景色。

到了二樓,他們走進一個客廳,這客廳連著德·拉夫奈爾和昂代爾馬特兩家的臥室;侯爵把醫生一個人留在那兒,自己去找女兒。
他很快就和女兒一起回來。那是一個金發的年輕女子,身材嬌小,臉色白皙,相貌清秀,神情像個孩子,但是那雙大膽直視的藍眼睛投射出果敢的目光,賦予這個小巧玲瓏的人兒一種堅毅的美感和獨特的個性。她沒有什么大病,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有時有些傷感,有時無緣無故地落淚,有時沒有道理地發火,還有一點貧血。她特別希望有個孩子,但是結婚兩年了,一直在徒然地期待。
波納菲爾醫生表示昂瓦爾礦泉水對她特別有效,而且立刻開了方子。
他開的方子總像一份公訴狀一樣嚇人。
他在一大張小學生用的白紙上洋洋灑灑寫下很多段醫囑,每一段兩三行不等,字跡狂放,布滿支棱八叉的字母。
必須在早晨、中午、晚上空腹服用的藥水、藥丸、藥粉,面目猙獰地相繼出現。
人們會以為讀到這樣的東西:
鑒于X先生患有某種無可救藥、必死無疑之慢性病,茲要求其服用:
一、奎寧硫酸鹽,這將致其耳聾,令其失憶;
二、溴化鉀,這將毀其胃,衰其功能,令其多生瘡癤、氣息惡濁;
三、碘化鉀,這將枯竭其體內各種分泌腺,如腦腺等,迅即致其陽痿而又癡呆;
四、蘇打水楊酸酯,其療效尚未獲證實,但似乎可令服用者頃刻暴斃;
須用之藥物還有:
致人瘋狂之氯醛,傷人眼睛之顛茄,腐敗血液、蠶食器官、吞噬骨頭、令幸而無病者亦難逃一死的種種蔬菜溶液及礦物合劑。
他寫了很久很久,寫完正面寫背面,最后像法官簽署死刑判決書一樣簽下大名。
年輕女子坐在他對面,看著他信筆揮灑,不禁嘴角一噘一噘,直想笑。
醫生深深行了個告別禮,便走出去。她馬上拿起那張滿是墨跡的紙,揉成一團,扔進壁爐,終于開心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哈!父親,你是在哪兒發掘出這個化石的?他活像個估衣商……哈!……只有你能做出這樣的好事,把一個大革命前的醫生從土里挖出來!……哈!他多么可笑……而且骯臟……是呀……骯臟……真的,我怕他把我的筆桿都弄臟了……”
門開了,只聽昂代爾馬特先生在說:“請進,大夫!”拉托納醫生走進來。他腰板筆直,個子瘦高,相貌端正,看不出年齡,穿一件雅致的禮服上裝,手里拿著一頂絲光高禮帽,那是識別奧弗涅地區溫泉站主治醫生的標志。這位巴黎來的醫生,既沒有留連巴胡,也沒有留八字胡,很像一個在度假的演員。
侯爵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他的女兒假裝用手絹捂著嘴在咳嗽,免得沖著這位新來的醫生笑出聲。拉托納醫生鎮定自若地致了禮,少婦做了個手勢,他便坐下。昂代爾馬特先生跟過來,向醫生詳細講述妻子的情況:她的種種不適以及她的諸多癥狀,在巴黎看過的醫生們的見解;繼而又陳述了他本人的獨特看法,并且把他頗為專業的依據用術語表達得鏗鏘有力。
昂代爾馬特先生年紀還輕,是個猶太人,投資經紀人。這方面的事他無所不能,無不精通。他頭腦靈活,領悟迅捷,能夠十拿九穩地做出最佳判斷。相對于他不高的個頭,他已經略顯肥胖。他面頰紅潤,頭頂光禿,手肥腿短,神情像個胖娃娃。他氣色太好,反而顯得不健康。他說話伶牙俐齒,能把人說得暈頭轉向。
昂代爾馬特先生當年用十分巧妙的手腕娶了德·拉夫奈爾侯爵的女兒,就是為了能在一個完全不屬于他的社會里開拓他的投機事業。更何況侯爵擁有大約每年三萬法郎的利息收入,而且只有兩個孩子。不過,昂代爾馬特剛剛三十歲結婚的時候,手里已經有五六百萬法郎;早先播下的種子,還能從中收獲一千萬到一千二百萬法郎。德·拉夫奈爾先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主意容易變,性格也軟弱,有人向他提這門親事的時候,他起初憤然拒絕。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要嫁給一個以色列人,他就火冒三丈。可是后來,抵制了半年以后,在不斷加碼的金錢的壓力下,他讓步了,條件是:將來生了孩子,要在天主教的環境里培養。
可是,一等再等,始終沒有一個孩子問世。侯爵兩年來每年都到昂瓦爾療養,對這里的礦泉水十分滿意,他忽然想道:波納菲爾醫生的小冊子說過可以治愈不孕癥。
于是他讓女兒到這里來;為了幫她安頓,讓女婿陪著她。根據她在巴黎的家庭醫生的意見,她的診治托付給拉托納醫生;所以,一到這兒,昂代爾馬特先生就去找這位醫生。昂代爾馬特繼續列舉著在妻子身上看到的癥狀,并且說,如果做父親的希望破滅,他會多么痛苦。
拉托納醫生讓他一直把話說完,然后向少婦轉過身,說:
“您有什么要補充的嗎,夫人?”
她鄭重地回答:
“沒有,沒有什么要補充的,先生。”
他接著說:
“那么,我請您脫掉旅行穿的連衣裙和內衣,換上一件普通的白罩衫,全白的罩衫。”
她很驚訝。他連忙說明他要采用的方法:
“沒什么奇怪的,夫人,這很簡單。從前,人們總以為一切疾病都是來自血液或者器官的某種毛病;而今天,我們只是假設,在很多病例中,尤其是在您的這種特定病例中,您只是有些原因不明的不適,哪怕是一些嚴重、很嚴重、可以致命的疾病,都可能僅僅是由于某個器官,在這樣那樣不難確定的影響下,發生了不正常的演變,損害了鄰近的器官,破壞了人的身體的整個和諧和整個平衡,改變或者阻止了身體的功能,以致妨礙了所有其他器官的運轉。
“比方說,只要胃有些腫脹,就會讓人以為是得了某種心臟病,因為心臟的運動受到了妨礙,心跳變得劇烈、不規律,甚至有時會間斷。肺和某些腺體的擴張能夠引起一些病痛,如果醫生不注意觀察,往往會將這些病痛歸咎于各種毫不相干的理由。
“因此,我們應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定一個病人的所有器官的體積和位置是不是都正常;因為,只要稍微有一點問題,就可能打亂一個人的健康。所以,夫人,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要非常仔細地給您檢查,并且在您的罩衫上畫出您的各個器官的界限、體積和位置。”
他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神閑氣定地說著。他的大嘴開開合合,在他刮得光光的面頰上形成兩道深深的皺褶,那樣子看上去挺像個神父。
昂代爾馬特聽得津津有味,連連驚嘆:“高明,高明,這個理論,實在了不起,這,很有創意,很新穎,很現代。”
“很現代”,在他的兩片嘴唇之間,這已是他贊美的極致。
少婦也覺得非常有趣,站起來,走進她的臥室,過了幾分鐘,穿著一件白色罩衫走回來。
醫生讓她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然后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支帶三個筆頭的鉛筆,一個黑的,一個紅的,一個藍的。他開始為這位新顧客聽診和叩診,一邊在她的罩衫上畫出不同顏色的杠杠,留下他每一次觀測的標記。
這項工作進行了一刻鐘以后,她那件白罩衫就仿佛成了一張標明了陸地、海洋、岬角、江河、國家和城市,寫著地球上所有區域名稱的地圖,因為醫生在每一條分界線上都寫下只有他明白的兩三個拉丁字。
醫生聽完了昂代爾馬特夫人所有內臟的響聲,敲過了她身體所有沉濁或者響亮的部位,然后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皮面燙著金絲網格、可按字母順序查閱的筆記簿。他看了看索引,打開筆記簿,先寫下:“觀察第六三四七號。——昂……夫人,二十一歲。”
接著,他一邊從頭到腳審視著罩衫上留下的彩色記錄,像一位埃及學家解析象形文字一樣閱讀著這些標記,一邊把它們轉抄到筆記簿里。
諸事完畢,他宣布:“沒有任何令人不安的事,沒有任何不正常的情況,除了有一處輕微、很輕微的偏位。洗三十次含微酸的溫泉浴就能痊愈。另外,您每天上午十二點以前喝三次礦泉水,每次半杯。其他什么都不需要。過四五天我再來看您。”說完,他就站起來,道過別,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動作是那么迅速,讓大家都久久地愕然。這猝不及防的離去是他的做派、他的特色、他特有的標記。他認為這很有風度,而且會給病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昂代爾馬特夫人跑到鏡子前面,打量著自己,像孩子一樣開心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邊說:
“哈!他們真逗,他們真可笑!告訴我,是不是還有一個,我倒很想馬上見識見識!威勒,去把他給我找來!想必還有第三個,我很想會一會他。”
丈夫很感意外,問:
“怎么,第三個,第三個什么?”
侯爵不得不做個解釋,一邊表示歉意,因為他有點怕女婿。他說,波納菲爾醫生來看過他,他便把他引薦給了克里斯蒂亞娜,想聽聽他的意見,因為他非常信任這位老醫生的經驗,他是本地人,是他發現的泉源。
昂代爾馬特聳了聳肩膀,表示他認為只有拉托納醫生能治好他的妻子。侯爵很不安,已經在考慮怎么辦才能把事情擺平,不至于得罪他那位性情暴躁的醫生。
克里斯蒂亞娜問:“貢特朗也來了嗎?”貢特朗是她的哥哥。
父親回答:
“來了,已經來了四天了,跟一個朋友一起來的,就是他常跟我們說起那個朋友,保爾·布雷蒂尼先生。他們正一起周游奧弗涅。他們剛從道爾山和拉布爾布勒
來到昂瓦爾,下周末又要出發去康塔爾
。”
接著,他問女兒,昨晚坐了一夜火車,她是不是想休息一下,休息到吃午飯;可是她說她在臥鋪車里睡得非常好,只需要給她一個小時的時間梳洗化妝,然后她就想去參觀村莊和浴所。
父親和丈夫便回各自的房間,等她做準備。
她很快就讓人叫他們出來,一起下山。她一看到村莊就興奮不已。這村莊建在樹林里,嵌入這條深深的谷地,被小山那么高的栗樹圍得嚴嚴實實。門前,院內,街道上,到處都能看到栗樹,四百年來它們持續萌發,恣意蔓延;到處都有噴泉,這些噴泉都是在一塊立著的黑色石頭上鑿一個洞,一道清泉噴涌而出,畫一個弧線,然后落在一個水槽里。一股新鮮的畜欄氣息在高大的樹下飄蕩。一些奧弗涅婦女,或者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在大街上,或者站在自家的房屋前,手指靈活地運動著,在一個系在腰間的紡錘上紡著黑色毛線。她們的裙子的下擺較短,遮不住穿著藍襪子的瘦瘦的腳踝;裙子的上身用一個類似背帶的吊帶掛在肩上,露出襯衫的粗布短袖,從袖子里伸出結實干瘦的胳膊和骨頭突出的手。

突然,忽高忽低的滑稽的音樂聲從這群散步者的前方傳來,像一架聲音微弱的手搖風琴,一架破舊、嘶喘、磨損了的手搖風琴。
克里斯蒂亞娜驚呼:
“這是什么聲音?”
父親笑了起來:
“這是娛樂場的樂隊。發出這噪音的樂隊,有四個樂手。”
他把她領到貼在一個農莊拐角的紅色廣告前,那廣告用黑字寫著:
昂瓦爾娛樂場
經理:奧德翁劇院的佩特呂斯·馬爾泰爾
七月六日(星期六)
大型音樂會
指揮:巴黎音樂學院第二大獎獲得者圣朗德利大師
鋼琴:雅維爾先生,巴黎音樂學院大桂冠獲得者
長笛:諾瓦羅先生,巴黎音樂學院桂冠獲得者
低音提琴:尼科爾蒂先生,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桂冠獲
得者
音樂會后,大型演出:
林中迷路人
普安蒂萊先生的
獨幕喜劇
扮演者:
皮埃爾·德·拉普安特……奧德翁劇院的佩特呂斯·馬爾泰爾先生
奧斯卡爾·萊維耶……………………輕喜劇院的佩提尼維勒先生
讓…………………………………波爾多大劇院的拉帕爾姆先生
菲律賓姑娘……………………………奧德翁劇院的奧德蘭小姐
劇中音樂仍由圣朗德利大師指揮
克里斯蒂亞娜很新奇,一邊大聲讀,一邊笑個不停。
父親見她那么開心,又說:
“哦!他們一定會把你逗樂。咱們過去看看。”
他們向右拐,走進公園。三條小路上都有浴客在莊重、緩慢地散步;他們走一會兒就去喝礦泉水,喝完了又繼續走。一些人坐在長凳上,用手杖或者陽傘的尖兒在沙地上畫著杠杠。他們一言不發,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是活著,被溫泉站的沉悶弄得麻木了,癱瘓了。只有不知哪兒來的、也不知怎樣產生的古怪的音樂聲,在靜謐的空氣里跳躍,在樹叢中掠過,仿佛在激勵那些憂郁的漫步者。
有人在叫喊:“克里斯蒂亞娜!”她轉過身去。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過來,擁吻她,跟昂代爾馬特握過手,便拉著她的胳膊往前走,把父親和妹夫丟在身后。
兄妹倆聊了起來。哥哥是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像她一樣笑呵呵的,像侯爵一樣沒有主見,對大事漠不關心,但總是為區區一千法郎費盡心機。
“我以為你在睡覺呢,不然我早就來找你了,”他說,“不過,今天上午保爾帶我去參觀圖爾諾埃爾古堡了。”
“保爾是誰?啊,對了,是你的那個朋友!”
“保爾·布雷蒂尼。真的,你不認識。他這時正在洗溫泉浴呢。”
“他有什么病嗎?”
“沒有,不過他也算在治療吧。他剛得了失戀病。”
“于是,他就來洗微酸——好像叫微酸——溫泉浴,為了恢復平靜。”
“是的。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啊!他受到很大打擊。這是個性情暴烈的可怕的小伙子。他差一點死掉。他甚至想把她也殺死。那是個女演員,挺有名氣的女演員。他愛她愛得發狂,而她卻對他不忠,當然啰,這就必然釀成駭人的悲劇。于是,我就把他帶到這里來。他現在好些了,不過總還想著這件事。”
她剛才還笑嘻嘻的,現在變得嚴肅了,說:
“如果見到他,我一定會感到很高興。”
不過,對她來說,“愛情”這兩個字并沒有什么深文大義,她有時想它,也只是如一個窮家女子想一串珠寶項鏈,想一個鑲滿鉆石的冠冕式的發飾,懷著對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的久夢乍醒的興趣。她是根據讀過的幾本小說來想象愛情的,并不認為愛情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從來沒有怎么夢想過,因為她生來就有一顆幸福、安寧、知足的心;雖然結婚已經兩年半了,她還沒有從天真少女們生活的甜夢中醒來,沒有從那心靈、思想和感覺都陶醉于其中的甜夢中醒來。對某些婦女來說,這甜夢會一直綿延至死。生活對她來說似乎是那么簡單和美好,沒有任何紛擾,她從來不去尋找什么意義和緣由。她生活,睡覺,衣著講究,笑呵呵的,很滿足!她還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當人們介紹昂代爾馬特給她做未婚夫的時候,她起初是拒絕的,就像一個單純的孩子,對要她成為一個猶太人的妻子感到氣憤。她的父親和哥哥也和她一樣厭惡,回答也一致,那就是斷然拒絕。昂代爾馬特便銷聲匿跡,像是死了一般。但是,三個月以后,他借給貢特朗兩萬多法郎;而侯爵,出于另外的原因,也開始改變主意。首先,一般來說,他自私地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當別人堅持的時候,他總是退讓。女兒常說他:“噢!爸爸的想法總是糊里糊涂!”而事實的確如此。他沒有主張,沒有信仰,只有隨時都會變化的一時的熱情。有時,他短暫、詩意地依戀本階級的陳舊傳統,渴望有一個國王,不過應該是一個聰明、寬厚、明智、與時俱進的國王;有時,讀了米什萊或某個民主派思想家的一本書以后,他又熱烈贊同人類平等,贊同各種現代的主張,贊同貧窮、被碾壓和受苦的人的要求。他什么都信仰,他的見解因時而異。他的老朋友伊卡爾東夫人跟許多以色列人有聯系,非常希望促成克里斯蒂亞娜和昂代爾馬特的婚姻,便開始鼓動這件事,她很清楚用什么理由能打動他。
她向他指出,猶太民族已經到了復仇的時刻;他們曾像大革命前的法國人民一樣備受迫害,現在他們就要通過金錢的偉力壓倒其他民族了。侯爵沒有宗教信仰,但他深信上帝的觀念只不過是立法上的一種概念,比簡單的正義觀念更適于糊弄那些傻瓜、無知者和膽小鬼,他對各種宗教教義同樣尊重,不分高下;他對孔夫子、穆罕默德和耶穌基督一視同仁,抱著同等的看法和真誠的敬意。曾經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在他看來根本構不成原始的罪過,而只是一個大的政治失誤。結果,伊卡爾東夫人只用了幾個星期的工夫,就讓他轉變了觀念,對到處受迫害的猶太人所做的隱蔽、不懈、威力無比的工作大表贊賞。他突然改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的輝煌勝利,認為這是對他們所受的漫長屈辱的公正補償。他看到他們像統治人民的帝王們的主人一樣,任意支撐一個王座或者讓它倒塌,讓一個國家像一個葡萄酒商一樣破產,在向他們卑躬屈膝的君王們面前揚眉吐氣,把他們不干凈的金錢扔進篤信天主教的統治者們見不得人的金庫,而作為報答,從他們那里得到高貴的頭銜和鐵路線的建設權。
于是,他同意了威廉·昂代爾馬特和克里斯蒂亞娜·德·拉夫奈爾的婚事。
至于克里斯蒂亞娜,伊卡爾東夫人原是她母親的密友,侯爵夫人死后又成為她的貼心顧問,在這位顧問不知不覺的影響下,再加上父親施壓,哥哥因為得了好處而變得無所謂,盡管她不大喜歡他,她還是同意了嫁給這個富有、肥胖但還不算丑的小伙子,就像她同意到一個不喜歡的地方度夏一樣。
現在呢,她覺得他很體貼,很隨和,不笨拙,在親密生活中很討喜。不過,她也經常和過河拆橋的貢特朗一起嘲笑他。

貢特朗常對她說:
“你丈夫的臉色越來越紅潤了,腦瓜越來越禿了。他就像一朵有病的花,一只剃了毛的乳豬。他哪兒來的這么好的氣色?”
她回答:
“我向你保證,這和我毫無關系。有些日子,我真想把他粘在糖果盒上做商標。”
說話間,他們來到浴所前面。
兩個男人分別坐在大門兩邊的麥秸墊的椅子上,背靠著墻,抽著煙斗。
貢特朗說:
“瞧,兩個多么典型的活寶。瞧右邊的這一個,戴希臘帽的瘸子!這是普蘭唐老爹,他以前在利奧姆當獄卒,后來成了這里的看門人,幾乎就是昂瓦爾浴所的營業主任。不過這對他來說沒有任何變化,他管制病人就像從前管制犯人一樣。在他的心目中,浴客全都是囚犯,單間浴室就如同囚室,淋浴大廳就如同地牢,波納菲爾醫生用巴拉杜克
導管給病人洗胃的地方,就如同神秘的行刑室。根據‘被判刑的男人都不值得尊重’這一原則,他不跟任何男客人打招呼。他對女客人比較尊重,只是在尊重里面帶著一點驚異,因為他在利奧姆監獄看守的沒有女人,那監獄是專門囚禁男犯人的,他還不習慣跟婦女說話。另一個人是收款員。我敢跟你打賭,你不敢讓他寫你的名字;不信,你試試看。”
貢特朗向坐在左邊那個人輕聲慢語地說:
“塞米努瓦先生,這是我的妹妹,昂代爾馬特夫人,她想訂十二次溫泉浴。”
收款員個子又高又瘦,一臉可憐相,站起身,走進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就在醫務督察波納菲爾的診室對面。他打開一個本子,問:
“什么名字?”
“昂代爾馬特。”
“您說什么?”
“昂代爾馬特。”
“怎么拼?”
“昂—代—爾—馬—特。”
“好嘞。”
收款員慢吞吞地寫起來。等他寫完了,貢特朗問:
“您能不能把我妹妹的名字念一遍給我聽?”
“好嘞,先生。昂泰爾帕特太太。”
克里斯蒂亞娜笑出了眼淚。她付了款,問:
“樓上是什么聲音?”
貢特朗拉著她的胳膊,說:
“去看看。”
兇狠的吵嚷聲從樓梯那兒傳來。他們上了樓,推開門,只見一個大咖啡廳,擺著一張臺球桌。臺球桌的兩頭有兩個只穿襯衫的男人,手里各執一根木桿,在激烈地爭吵。
“十八。”
“十七。”
“我跟你說我十八。”
“不對,你只有十七。”
那是娛樂場的經理,奧德翁劇院的佩特呂斯·馬爾泰爾先生,正在和他團里的丑角——波爾多大劇院的拉帕爾姆先生,像每天一樣在打臺球。
佩特呂斯·馬爾泰爾的肥大松軟的肚子像大球一樣,在襯衫下面直晃蕩,下面的褲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系住的。他在幾個地方當過蹩腳的演員以后,取得了昂瓦爾浴所娛樂場的經營權。他整天都在暢飲供浴客喝的飲料。他那副龐大的軍官八字胡從早到晚浸在大杯啤酒的泡沫和各種利口酒的黏糊糊的甜漿里。他讓自己招募來的這個老丑角也熱衷上臺球而不能自拔。
早上一起床,他們就開始打臺球,一邊打,一邊互相辱罵,互相威脅,幾乎連吃午飯都沒有時間,絕不容許顧客把他們從綠毯上趕走。
他們把大家都趕跑了,卻一點也不覺得生活無趣,盡管這個季度末佩特呂斯·馬爾泰爾就要面臨破產。

娛樂場的女收款員從早到晚看著這無休無止的球局,從早到晚聽著這沒完沒了的紛爭,從早到晚不停地給兩個不知疲倦的球員端大杯啤酒和小杯烈酒,累得精疲力竭。
貢特朗拉著他妹妹就走:
“咱們去公園,那里涼快些。”
他們沿著浴所走到盡頭,突然看見一個中式涼亭下面有一個樂隊。
一個金發的年輕人發狂似的奏著小提琴,一邊用腦袋,用隨著節拍亂舞的頭發,用彎曲、挺直、劇烈搖晃的身體,像揮動指揮棒一樣操控著坐在他對面的三個古怪的演奏者。此人就是音樂大師圣朗德利。
除了大師,還有他的幾個助手:一個鋼琴家,他那臺樂器帶輪子,每天早上從浴所的更衣室推到亭子里;一個身材碩大的笛手,吹笛子的樣子就像在吮一根火柴,用他臃腫的手指胳肢著笛子;一個低音提琴手,外貌像個癆病鬼。克里斯蒂亞娜在村里大街上意外聽到的,就是這四個人不辭辛苦地炮制的、像破手搖風琴發出的音響。
她停下來,正在遠遠地觀看這幫人表演,一位先生跟他的哥哥打招呼:
“您好呀,親愛的伯爵。”
“您好,大夫。”
貢特朗介紹說:
“這是我的妹妹。這位先生是奧諾拉醫生。”
面對這第三個醫生,克里斯蒂亞娜好不容易才忍住她覺得好笑的表情。
醫生向她致禮,并說了句奉承話,接著說:
“我希望夫人不是有病吧?”
“有。恰恰有一點。”
他沒有追問,就轉換了話題。
“您知道嗎,親愛的伯爵,待會兒能在谷口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場面。”
“什么場面,大夫?”
“老奧利沃要炸掉他的小石山,啊!這在您看來不算什么,對我們來說可是一件大事。”
然后,他就解釋起來。
老奧利沃是本鄉最有錢的農民,有人估計他每年有五萬法郎進賬,昂瓦爾峽谷通向平原的出口一帶,所有的葡萄園都是他的。正好在村口,和小山谷分界的地方,聳立起一座小山,或者說是一個挺大的小丘,老奧利沃最好的幾處葡萄園就在這小丘上。可是在其中一處葡萄園里,緊挨著大路,離小河兩步遠的地方,立著一塊巨大的巖石,一個小石山,既妨礙耕種,又遮住一大片葡萄園,使之見不到陽光。
十年來,老奧利沃每個星期都宣稱要炸掉他的小石山,可他總下不了決心。
每次本地的一個小伙子要出發去服兵役,老爺子都會對他說:“你放假回來,務必帶一點炸藥給我,好炸掉我那塊‘石頭疙瘩’。”
所有的小兵回來的時候,果然都偷拿一點炸藥,放在包里,給老奧利沃炸他的“石頭疙瘩”。箱子里已經裝滿了炸藥,但是“石頭疙瘩”卻紋絲沒動。
終于,一個星期以來,人們看見他帶著身材魁梧的兒子雅克,綽號叫“大塊頭”,奧弗涅土語發音叫“大塊斗”的,在鑿那塊石頭了。今天早上,他們已經往巨巖的掏空的肚子里填滿炸藥,接著又把洞口堵上,只讓導火線穿過。導火線是從煙草專賣商那兒買來的吸煙用的火繩。預定兩點鐘就要點火。因為導火線很長,兩點五分,最晚兩點十分,大石頭就要炸掉了。
克里斯蒂亞娜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想到這大爆炸,她已經覺得很好玩,仿佛又找到童年時代一種讓她淳樸的心快活的游戲。
說著,他們走到了公園的盡頭。
“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她問。
奧諾拉醫生回答:
“‘世界盡頭’,夫人,也就是說,進入一個沒有出路的峽谷,一個在奧弗涅地區很有名的峽谷,是本地最美的自然奇觀之一。”
這時,鐘聲在他們身后敲響。貢特朗大聲說:“哎呀,已經到吃午飯時間了!”他們就往回走。
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向他們迎面走來。
貢特朗說:
“我的小克里斯蒂亞娜,我向你介紹保爾·布雷蒂尼先生。”
接著又對他的朋友說:
“這是我的妹妹,親愛的朋友。”
她覺得他其貌不揚。黑色的頭發又短又硬,眼睛太圓,表情近乎嚴厲,腦袋又圓又大,讓人聯想到炮彈,一副大力士的肩膀,樣子有點野蠻、沉重和粗魯。不過,從他的禮服、內衣,也許從他的皮膚,散發出一種她沒有聞到過的微妙、細膩的香味;她心里暗想:“這是什么香味呢?”
他問她: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嗎,夫人?”
他的聲音有點低沉。
她回答:
“是的,先生。”
這時,貢特朗遠遠看見侯爵和昂代爾馬特在向這些年輕人招手,叫他們快去吃午飯。
奧諾拉醫生便向他們告辭,并且問他們是否確實想去看爆破小石山。
克里斯蒂亞娜表示她要去;她一邊拉著哥哥的胳膊向旅館走,一邊湊到他耳邊小聲說:
“我餓得像只狼。當著你朋友的面那么放量大吃,太難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