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圖書館史
- (希)康斯坦蒂諾斯·斯塔伊克斯
- 5027字
- 2022-09-23 18:14:47
自序
這部著作,也就是《西方圖書館史》第一卷《古希臘圖書館史》,我給它起了一個含蓄而又有些華麗的副標題:從米諾斯的檔案圖書館到托勒密的世界圖書館。在本書中,我嘗試追溯和詳述米諾斯人、邁錫尼人以及其他地方的希臘人在存儲、分類和整理他們的書寫成果時所使用的方法。這些作品書寫在各種類型的“書籍”上,如黏土板、陶器、羊皮紙、莎草紙、雙聯書寫板和多聯書寫板等。就內容來講,它們涉及不同的主題,既有公共檔案、債務記錄、農場生活記錄,也有文獻記錄、文學作品和學術著作等,如今這些作品都存放在公共或私人檔案館中。
無論在米諾斯,還是在邁錫尼,抄寫員的身份似乎總是帶有某種神秘性。在當時的社會中,他們是一群擁有知識和掌握了讀寫秘密的精英。但令人難以想象的是,他們的名字卻從未被人提及,即使在絢麗多彩的米諾斯壁畫或奢華的陶瓶畫上,藝術家們也從沒有將他們視為人物形象的典范。這些設計和發明象形文字、線性文字A、線性文字B的抄寫員和在斐斯托斯圓盤上刻印的“最早的排印工人”,【Ⅹ】注定要隱姓埋名?;蛟S,他們的身份以及與他們相關的秘密將永遠不會為人所知曉,時至今日,象形文字和線性文字A依然沒有被破譯。盡管克里特人和邁錫尼人與近東各國家,特別是埃及,有著頻繁的貿易往來和良好的外交關系,但是,與米諾斯和邁錫尼不同,近東各國家的抄寫員卻享有較高的聲望。因此,可以引用埃及流傳的一段詩歌向開弗提烏(Keftiu,埃及人對克里特人的稱呼)的抄寫員致敬,這段詩歌表明了抄寫員在當時的埃及所享有的盛譽,他們是知識和智慧的寶庫:
在神之后時代的全智抄寫者,那些預言成真的人。他們的名字將永垂千古……他們將永遠活在他們所書寫的著作和他們的學說中。
在邁錫尼時代的某個時期,大約在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8世紀中葉(希臘字母發明)期間,荷馬通過吟唱傳誦眾神降臨到人類各民族身上的災難,使后世了解到了當時的社會風貌和歷史史實。但在荷馬所有的詩句中,從來沒有提及過任何關于抄寫員的組織以及他們的工作環境。同時,他對“文字寫作”這種形式,呈現了一幅魔鬼撒旦式的形象:殺死了噴火怪物的喀邁拉(Chimaera)英雄柏勒洛豐(Bellerophon)被送到了呂西亞國王那里,在他隨身攜帶的一封信中寫著“具有致命意義的符號”——這封信實際上是他自己的死刑判決書。荷馬創造了“口述傳統”,即人類和神靈在特洛伊城墻下的平原上進行的戰斗,以及英雄與大自然的力量抗爭,歷經幾個世紀的不斷增益和修改,催生了兩部偉大的史詩,【Ⅺ】即《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作品使人們認識到,口述史詩必須建立在固定的書面文本之上;還有一個就是,要建立公共圖書館。
荷馬的崇拜者,即那些被稱為“荷馬里德”(Homeridae)的游吟詩人,在詩歌中歌頌亞加亞人和特洛伊人的偉大功績。大約在公元前6世紀初,人們組織了一場競賽,這場競賽是泛雅典娜節開始階段的一部分。比賽中,那些游吟詩人要根據一個固定的文本進行朗誦。這一創新歸功于梭倫,他為庇西特拉圖建立第一個雅典公共圖書館鋪平了道路。然而,科羅封的游吟詩人克塞諾芬尼(Xenophanes)在他的哀歌、諷刺詩和敘事詩中對史詩的道德基礎進行了批判,他譴責詩人對神的擬人化描述,他也是第一個對神人同形同性的多神論希臘神話進行公開批判的人,并敦促希臘人承認“神即宇宙”??巳Z芬尼是個虔誠的游吟詩人,他不但吟唱別人的詩篇,自己也會創作詩篇,由他所引發的沖突使希臘社會一分為二。而柏拉圖則徹底摒棄了諸神之間彼此爭斗的想法,實際上,他已經把荷馬從理想國中驅逐出去了。
游吟詩人時期,在意大利南部發動了一場新的哲學運動。這場哲學運動涉及與生死有關的秘儀(奧菲斯被視為神諭),到公元前6世紀中葉,關于這些秘儀的過程已經以固定的形式書寫成文字??逃新裨醿x式文字的著名的金制餐具(deltoi)、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的口述傳統和“自然哲學家”的著作,最終被匯集成一個神圣的文本集,并在雅典被人們廣泛閱讀。赫拉克利特在以弗所的阿耳忒彌神廟里存放了一本他的《論自然》(On Nature)的抄本;據說斐瑞居德從《腓尼基人的秘密書》(the secret books of the Phoenicians)中獲得了大部分知識,他把自己的著作遺贈給了米利都的泰勒斯;【Ⅻ】柏拉圖用敘拉古的狄奧尼修一世(DionysiusⅠ)資助給他的錢,購買了由菲羅勞斯編輯的畢達哥拉斯的“未成文的學說”。
早在公元前6世紀初,在雅典的知識分子中開始養成了閱讀習慣,在此之前,這種閱讀習慣是沒有的。起初,有許多人拒絕建立學術書籍圖書館,他們認為這毫無用處,并強烈反對整個想法。據說畢達哥拉斯述而不作,因為他更相信口述思想的力量。盡管畢達哥拉斯只是不太信任書面文字,并暫時停止了對這個問題的爭論,但是柏拉圖卻更往前走了一步,他經常列舉他反對書籍的諸多理由。在《蒂邁歐篇》中,柏拉圖斷言:“宇宙之父和造物主是無法發現的;即使我們找到了他,也不可能把他告訴所有人?!痹凇鹅车铝_篇》中,他講述了一個埃及的神話,根據這個神話,使用書寫“會使學習者的靈魂產生忘性,因為他們不會再利用自己的記憶力。他們只會信任在頭腦之外寫下的文字,而不是自己的記憶。”他說,文字就像一幅圖畫,看起來栩栩如生,但卻并不能回答問題,因此它只是一個虛假的形象。柏拉圖對書籍的反對,可能源于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對書籍的態度,但是,它并不能避免拜納姆(David E. Bynum)所說的,“一個可怕的戰士走近時的騷動,首先被高大的樹木聽到”,換句話說,這是一個智者征服雅典知識分子所呈現出來的場景。
“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會以書籍的形式存在”(Le monde est fait pour aboutir à un beau livre),馬拉美(Mallarmé)這句老掉牙的警句,對于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是完全合適的。從公元前5世紀中葉開始,智者從希臘世界的每個角落蜂擁而至,并且帶來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教育和學術方法。他們開始的做法是,通過教授詭辯術(deinon poiein legeni)來贊美他們自己的品質和知識,【ⅩⅢ】他們能夠保證對每一個問題都有答案。蘇格拉底駁斥阿那克薩戈拉關于“心靈”(nous)方面的著作《論自然》(On Nature),并嘲諷道,阿那克薩戈拉的書如果能在市場上以每本一德拉克瑪的價格買到的話,那就沒有多大價值了。而柏拉圖在他的學園中特別提到了他所指稱的“學園之靈”,也就是他最聰明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在公開閱讀完哲學作品之后,就相當于出版了這部作品。
亞里士多德認為,在寫作中記錄哲學家的觀點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要促進科學學術發展,必須要通過書籍的方式才能實現。最終,亞里士多德壓制住了反書籍派的聲音。亞里士多德本人有很多藏書,他還讓呂克昂學園的學生編輯關于自然現象、人類存在和人類行為的記錄和說明。在亞里士多德的號召下,這些學生創作了大量的作品。關于亞里士多德去世后他的書籍的命運看起來更像是一部虛構玄幻的小說而不是事實:這些書籍最初被遺贈給塞奧弗拉斯特,隨后落到了涅琉斯手里,大約兩百年后,又被一位自命不凡的庋藏者買下。這位庋藏者對亞里士多德的部分書籍做過修訂,這種修訂是在非常不理想的狀態下做的。蘇拉征服雅典后,這些書籍作為戰利品被帶回到羅馬。在羅馬貴族的別墅中,西塞羅第一次有機會閱讀亞里士多德教學著作的原稿,他不斷地向他的朋友阿提庫斯表達他對亞里士多德的欽佩之情。當西塞羅沉浸在哲學家的思緒中時,他創作了《霍滕修斯》(現已遺失)這部作品。圣·奧古斯丁承認正是西塞羅的這部作品使他的信仰發生了轉變:“這本書使我的思想轉變,使我的祈禱轉向你,使我的希望和志愿徹底改變。【ⅪⅤ】我突然看到過去虛空的希望真是微不足道,便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熱情,向往著不朽的智慧,我開始起身歸向你。”(奧古斯丁《懺悔錄》III.4.7)
亞里士多德曾為亞歷山大大帝編輯校訂過荷馬的《伊利亞特》(casket edition這個版本稱為“神珍本”),這可以被視為是馬其頓征服者熱愛書寫傳統和相信書籍傳播知識力量的象征。正是亞歷山大將東方文明中世俗的和神圣的著作翻譯成希臘語的計劃,才萌生了要建立一個綜合性圖書館的雄心勃勃的想法。這個圖書館不僅要收藏希臘的所有作品,而且包括從波斯古經《阿維斯塔》(據說由瑣羅亞斯德所作)到與迦勒底國王相關的早期傳說和歷史故事。亞歷山大在行軍途中,他給亞里士多德寄回了大量的有價值的資料供其寫作《158個城邦的政制》(對希臘半島的158個城邦進行考察)。亞歷山大在中東的圖書館里搜尋了成千上萬塊刻有楔形文字的泥板,這些圖書館包括亞述巴尼拔在尼尼微的圖書館和巴比倫著名的皇室圖書館(巴比倫城后來成為亞歷山大大帝的都城)。因此,一定是亞歷山大在托勒密一世的心中播下了要建立世界圖書館的第一顆種子。
創建世界圖書館的想法完全符合我們所了解的亞歷山大的性格和抱負,正如他在奧皮斯演講中所表達出來的那樣。一定程度上講,要建立這樣一個規模宏大的圖書館,幾乎只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夢想。很多東方大型圖書館中的藏書是用未知的語言和文字寫成的,并且這些書籍中的內容帶有濃郁的神秘主義和象征主義的色彩(特別是巴比倫尼亞、猶太地和埃及)。古希臘哲學思想的清晰性和人類中心主義與東方神秘主義的思維方式截然不同,【ⅩⅤ】盡管如此,許多人還是試圖用希臘語,即當時的通用語來傳播東方民族的文化智慧。其中,最突出的表現就是《七十士譯本》(Septuagint)的翻譯,在這個過程中,也產生了很多附帶效應,如猶太教開始大范圍地傳播,還出現了很多希臘語的猶太文學作品。雖然這種文化互動對亞歷山大支離破碎的帝國及其多種族社會的影響還不能完全進行評估,但在對許多神圣作品的詮釋中,這種影響還是非常明顯的。
舉個例子,猶太神秘哲學家將《創世紀》第一章中的那句名言,即“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解釋為:上帝命令的魔力來自于其所組成的字母。而創作于公元6世紀的《創造之書》(Sefer Yetzirah),則揭示了以色列人全能的上帝借助于從1到10這十個基數詞和字母表中的22個字母創造了宇宙。把數字作為創造工具的假想,會讓人自然地聯想到畢達哥拉斯的理論(以及數個世紀之后楊布里科的理論)。但是,把創造宇宙的角色歸于字母表中的字母,意味著試圖強調《圣經》在教義上的權威和防止受到挑戰的任何可能性。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從托勒密·索特爾及其繼任者托勒密·菲拉德福到克里奧佩特拉時期,對于亞歷山大圖書館,我們不得不考慮與幻想和傳說交織在一起的事實證據之網,以及它作為世界文化遺產永恒象征的地位。托勒密王朝,憑借著它們取之不竭的財富、權力和影響,開始了一項艱巨的工程,即為這個世界圖書館獲取有史以來的所有著作的抄本,【ⅩⅥ】這樣也激活了整個已知世界的書籍市場。這個項目包羅萬象,這自然地會讓人想起塞萬提斯(西班牙作家)和他對閱讀材料的貪婪:塞萬提斯會把所有的東西都讀成“從街上撿來的紙屑”,同樣,托勒密人也很樂意購買提供給他們的每一篇偽造的、抄襲的或與原文有出入的文本。托勒密人甚至頒布了法令,每艘駛入亞歷山大里亞港的船所載的每一本書都要交給他們:他們會把這些書抄完,將原本留下,然后將抄本歸還給船主。
“對我們來說,每一本書(用任何語言寫的任何一本書)都是神圣的”,這很可能是托勒密世界圖書館的箴言,這一點可以從他們的藏書熱情和我們今天所掌握的證據得到證明。圖書館中的藏書包括成千上萬卷的莎草紙卷和體現已知世界上所有民族文化傳統的各種類型的書籍,如佛教的木制“書籍”和巴比倫人、迦勒底人的大型泥板和祈禱碑。
關于這座史無前例的“世界圖書館”的傳說比比皆是,據說那些與這座圖書館有關的文人墨客和普通工作人員,還有那些著名的學者,他們統統都被關在這座“鳥籠”般的宮殿里,在沒有獲得官方正式允許之前,不得離開。傳說這座圖書館被燒毀的原因可能與凱撒的疏忽有關,也有可能是因為哈里發奧馬爾的武斷——奧馬爾相信他自己遵守了《古蘭經》中神圣的禁令。但歷史證據表明,這兩個版本都不符合史實。然而,我們在這里所關心的,與其說是探究這座世界圖書館的最終命運,不如說是亞歷山大大帝創建這座世界圖書館的想法——【ⅩⅦ】這一想法是通過托勒密王朝和許多其他君主的努力而實現的,特別是歐美尼斯二世埃庇芳尼和塞留庫斯一世尼迦妥(Nicator)——他為書籍在傳播世界文化遺產方面的作用提供了一個新的維度和視角。亞歷山大倡議的最終結果是“世界圖書館”的建立,這座圖書館收藏有各個學科和各個領域的書籍,這些書籍代表了一個知識的金字塔形的結構,其“經線”是雅典的古典傳統,“緯線”是東方的楔形文字,經線和緯線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這樣就創造了一本“宗教”的書,一本神奇的書。它是唯一留下來的紀念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或者更準確地說,那本書就是這個世界!
康斯坦蒂諾斯·斯塔伊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