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徐傳賢:從上海到北京
- 十年砍柴
- 5668字
- 2022-09-21 11:18:03
序 他史、我史,公眾史
李勇(十年砍柴)寫了一部《尋找徐傳賢:從上海到北京》人物傳記,命我寫序。展卷讀來,果然是財經記者的椽筆縱橫,全書一氣呵成,淋漓酣暢。讀罷掩卷,不禁長嘆:此乃一部奇史!從一位不甚著名的“他者”在清末出生后的履歷開始,到他在“文革”悲劇時代去世結束,讀者從中讀到自己,讀到群體,最后在一種“公眾歷史”中得到解釋。李勇寫這本書是受了一群朋友的托付,他實現了大家的期待,即傳記雖然記錄一位家庭內的長者,但不應該只是家族私史,也可以是市民公共意識的一部分。按梁啟超那種“英雄之能事,在造時勢”的標準來講,本傳主不是造成時勢,而是為時勢驅使的一般人物。然而,即便是一般市民,他們在一些關鍵場合參與歷史,見證歷史;哪怕就是為生計所迫,隨波逐流,被歷史所裹挾、吞噬,卻仍然表現出自己的個性和時代共性。概言之,這既是他史,又是我史,也是一部公眾史。
傳主徐傳賢(1908—1972),江蘇青浦籍人,生長、求職、受教育、發展事業,都在租界時期的上海。徐傳賢是另一位朋友徐建新的祖父,多年來建新孜孜以求,一直想把青浦徐氏他們這一支宗族的家世——從曾祖父徐熙春在上海南市創業開始,到祖父徐傳賢、父親徐家良一輩在變動時代的經歷——記錄下來,奉獻給社會。建新和朋友商量,尋找方案。最近幾年,我和他多次碰面,都會討論怎樣找到史料,如何寫得精彩。徐熙春創建中國紅十字會青浦分會醫院(今上海中山醫院青浦分院),是青浦地區第一所西醫醫院,至今為當地人民塑像紀念。建新的伯伯徐家善是上海瑞金醫院醫生,父親徐家良1956年從江蘇醫學院(南京醫學院,今南京醫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貴州的醫院,建新于1966年出生在貴陽。建新回到上海后參加高考,延續家風,仍然學習醫學專業,現在本行業內創業。建新的女兒徐子蕙去年在英國劍橋大學碩士畢業,現在倫敦國王學院研讀干細胞醫學博士,還在延續徐氏家族的醫學傳統。按理說,寫曾祖父徐熙春以下五代人的醫學經歷,對家族最有意義。但是,建新和大家都覺得,祖父徐傳賢的事跡更能印證和說明20世紀中國人走過的艱難道路。從搜集到的文獻,再從文獻反映的時代來看,一生從事郵政業務、外事和教學的祖父徐傳賢才是更加值得撰寫的主人翁。
在上海,大約是在民國初年就流傳一句話——“海關金飯碗,銀行銀飯碗,郵局鐵飯碗”。徐傳賢憑著他在中法學堂的學歷,于1924年考進郵局當郵務生——那是一份體面的職業。按李勇他們獲得的資料,同一年考進郵政總局的還有朱學范、陸京士、凌其翰。這四位“同年”兄弟的關系值得一提,朱學范(1905—1996,金山楓涇鎮人)、陸京士(1907—1983,太倉沙溪鎮人)兩人都是深度參與民國歷史的人物,生平留在了國共兩黨的記錄中。朱、陸都曾拜在杜月笙門下,把傳統的青幫組織改造成一個新式社團——“恒社”,聯合民眾,排解糾紛,參與工潮、學潮,因而在上海和全國工人運動中取得重要地位。還有凌其翰(1907—1992,上海本地人)也是有名的,他留學歐洲,曾經一度擔任震旦、復旦創校校長馬相伯(1840—1939)的秘書,1932年幫著馬校長整理《六十年來之上?!?,講上海開埠后一甲子的滄桑巨變。凌其翰憑著震旦大學、魯汶大學的法語、法律訓練,以博士和教授的身份從事外交,獲得駐法公使的職位,最后在國共政權交替的時候以“起義”的名義加入新政府,雖在“反右”中略有曲折,但“文革”后在北京外交部得以善終。
徐傳賢和他的三位“同年”都是出自上海市民階層的平民子弟,通過刻苦學習,取得正當職業;再經過努力工作,憑著實干業績,成為行業內的佼佼者。“職業性”,是這一代人的主要特性。1930年代,是上海平民階層人才輩出的時代。這一時期,上海各行各業的基本骨干大多是本市出生的上海子弟,逐漸改變了開埠以后各項人才以輸入為主的格局。這種格局變化給職場帶來了一股新風,或許也可以稱之為某種形式的“海派”吧。徐傳賢、朱學范、凌其翰等人各有祖籍,但都出生或自幼生長于南市,就學于法租界,相比外灘、虹口公共租界的廣東、寧波、蘇州、常州、無錫等融合而成的市民氣質,他們更加本土化。陸京士出生在太倉,他的父親是上海郵政局職員,自己是本土化了的“郵政二代”。凌其翰、徐傳賢通過半工半讀、勤工儉學完成了大學教育,練就了更加出色的職業技能。朱、陸、凌三位師兄后來都脫離了郵政界,離開上海,成為國務人員;徐傳賢則留在職場,一直從事與郵政相關的業務——1940年代在上海從事郵政外交,1950年代到北京做郵政管理,1960年代被打成“右派”后在郵電學院從事郵政教學。1972年,在“文革”高潮有些退去且他正在“干?!备脑斓臅r候,忽然被卷進了“莫須有”的“特務潛伏”案,被監押審查,最后在郵電總醫院病逝。
“從上海到北京”,徐傳賢和那些積極投身到延安、東北和北平的熱血青年完全不同,他見證了時代的巨變,但只是一位被動參與歷史的職業人士。他是在1949年11月作為舊政府中的留用人員“奉調北京”,應該就是那種缺乏“主人翁”意識的人士。談到1949年,津津樂道的是那些“投身革命”的“進步青年”,而徐傳賢顯然不是這類人。他是一個來自上海,熟悉郵政業務,懂得法文、英文,曾為國民政府工作,現在又為新政權所留用的職業人士。我相信,當年他到“陪都”重慶管理總局業務,在東南亞各國從事“萬國郵聯”外交,“復員”后在南京和上海重建郵政業務,都是秉持職業操守為民眾服務。他自認是郵政事業的仆人,而不會僭越為它的主人。當年到北京“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人群中間,這樣的職業人士不出現在輿論主流,很少看到對他們的描述和報道,但認真分析起來他們的人數也是不少。《尋找徐傳賢:從上海到北京》這本書,正可以幫助我們清晰看見這樣一個群體。
在上海,外商投資現代事業最早,而“商辦”的比重越來越高,形成了社會發展的民間道路。“洋務運動”初期,清朝因軍工生產而投資實業,確曾有過主導新興實業的做法。但是,這種違背市場規律,不顧民間意愿的做法,終究不行。隨著華人資本崛起,民間資本涌入,到1930年代時呈現出來的發展態勢相當合理。以現代郵政行業的崛起而論,在徐傳賢的老家青浦,朱家角鎮的大清郵局1903年建立,民間經營的“協源民信局”卻早在1875年就有了。民營地方郵政與國家中央郵政并行不悖,相互補充,信息物流業更加發達。青浦在江浙地區率先發展地方報刊事業也是一例。朱家角鎮人夏瑞芳(1871—1914)在上海創辦商務印書館,帶出一批編輯、作者、印刷工、發行人,回鎮辦報,蔚然成風。十幾份小報刊發行,民間社會頓時活躍,梁啟超呼喊的“開啟民智”自然就不開而自啟。這期間,以“官”“商”“洋”人為市場主導地位,有博弈,有爭議,但整體上形成了多主體競爭、各方面協同發展的局面。有民間力量參與的現代國家體系建設,令傳統的中央帝國體制逐漸具有了一些市民社會特征。
按上海、武漢、天津等地城市歷史研究學者的描述,1930年代通商口岸地區已經出現了一些市民社會的特征,天津、漢口、廣州、廈門、青島都有,而尤以上海都會區最為突出。一戰前后,各行各業蓬勃發展;1937年“八一三”之前,上海和全國經濟正處于“黃金時代”,失業和難民數量不多,工人、職員、學生、警察、自由職業者、小業主、資本家……關系相對緩和。按家庭人口數來估計,上海比較穩定的職業人口應該占了300萬人口中的200萬以上,無疑是全國最大的中產階級群體。當時,上海和全國城市中產階層的群體特征用“工人階級”概念來描述并不準確,他們有競爭、合作、奮發、向上的積極面向。我們看到的這個中產群體中人,辦事有自主性,工作有責任感、職業心;在一個復雜而有機的大城市生活,必須尊崇法律和程序,還要善于協商和妥協;道德主義在現代法制體系下失效,但也必須有良好的社交圈,因而要有為人處世的分寸感。他們中的一些精英分子,像徐傳賢一樣,受過完整的大、中、小學新式教育,而且還是法國式的“人文主義”風格。他們對中國和西洋文化駕馭自如,雖然“崇洋”,但并不是所謂“媚外”,因為利益主體早已不是“列強”而是自己。徐傳賢往上三代的家世,并非翰林,也不是經師,而是在閭巷里起家的實業家,劃階級成分的時候被定為“高級職員”。雖然沒有當面見過四位“同年”師兄的前輩們,但從文獻閱讀和本書描述,以及從自己父、祖一輩的親友環境中,上海市民都可以感覺到徐傳賢那一代人身上的時代特征。
以郵政作為職業,是清朝“洋務運動”的成就之一。一個龐大的全國郵政系統率先建立,歷任南洋通商大臣布置和經營,郵政總局的郵務、電報系統最為完善,形成了以上海作中心,以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城市為次級中心,深入各省會和州、府、縣的三級網絡系統。另外,以江南制造局為核心的工業制造,輪船招商局為核心的航運布局,機器織布局為核心的新式紡織業,加上江海關(與湖北江漢關、廣州粵海關、天津津海關并稱為近代中國四大海關)作為海關實際總部,還有一大批外資、民資、國有(商辦)銀行總部,構成了清朝從中央帝國向現代國家轉型的事業骨干,因此上海成為全國新事業的樞紐。在現代國家里,把一封封家信送到偏僻鄉村的郵政系統,是比警局、稅局、銀行、報紙、學校、醫院更能感受國家權力的一個存在,是真正起作用的national機構。清朝在上海(南洋)辦國家事業,帝國都城之外有一個新城市魔幻一般地承擔了商業、經濟、文化、教育,甚至政治中心的功能,這在天朝三千年的都城歷史上還是第一次。1930年代,日本記者用“魔都”和“帝都”來形容上海和北京的格局,很是傳神。清朝新開的國家事業,允許官辦、商辦、官商合辦、官督商辦等多種形式,也就是說民間社會通過“招商”形式參與國家建設,這是1930年代通商口岸地區中產階級崛起、平民人才涌現的社會基礎。
郵電行業“鐵飯碗”的說法,是指有穩定而較高的工資,還有假日、勞保、退休金等福利。但是,郵務員的勤奮、準時、整潔、禮貌、守紀律,更是保持到“文革”以前的行業風氣,是城市居民天天見得到的良好形象——與今天的“快遞員”“郵電工”形象反差甚大。1930年代,朱學范、陸京士組織的全國郵政總工會,是上海組織能力最強的行業工會和民間社團。直到1960年代,這個經歷了政權更替而延續下來的工會組織,仍然是上海社會生活的標桿,而它的銅管樂隊、乒乓球隊、體操隊保持專業水準,出過不少全國冠軍。1980年代,在四川北路上的“郵電俱樂部”,還是市民娛樂活動中心。上海還有形形色色的俱樂部、同鄉會、同學會、同業商會,社會功能都很強。在上海一百多年的市民運動中,晚清時期是錢業、商船、三山、廣肇、四明等會館凝聚力強,出錢行善事;1925年“五卅”運動前后,是總商會、各馬路商會一呼百應,動員能力最強;到了1930年代,以郵政工會為代表的職業團體就脫穎而出,有很強的號召力,推動著福利事業進步。一百多年的社會變遷,上海的市民社會建設層次豐富,機構眾多,方式多樣,形成的局面就是有了獨具形態的1930年代城市生活方式。
曾問過一位隨三聯書店入京的職員,1950年代初有多少上海人到了北京?他估計著說,大約有15萬上海人,從學生、職員、店員、工程師、教師、工人到裁縫、美發師等,各種身份的都到了北京。商務、中華、三聯這些植根上海的老牌出版社,華新、紫羅蘭、云棠、湘銘等“海派”風格理發店,義利西餐社、中國照相館等,這些生活資源也一起搬來。“海派”文化的表面輸出,并不代表它的壓倒優勢,因為這兩個城市的運行機制完全不同。在北上的數十萬人中,不都是意氣風發、豪情萬丈的那種。上海人的親戚朋友中間,有很多人移居北京的,大多只是職業變動所致:整個機構裁撤,人員跟著內遷;一時沒了工作,也只能接受“國家分配”。一個政權,再簡陋樸素,也需要那些能夠讓國家機器運轉起來的經營、管理、服務人員。郵政事業總部不可能留在上海,而徐傳賢被選調來郵電部協助業務工作,這尚屬幸運。沒有行政上的統計數據,就按當時人的估計,上海有15萬青壯年人員從上海去了北京。在上海的弄堂里,很多人家“從上海到北京”,支援“國家建設”。如果說1950年代上海有一百萬企業人員“支內”,那數十萬的各類專業人才被調到北京和全國,這種“上海支援全國”的方式是非常壯烈的。
曾經問過建新,您祖父徐傳賢放棄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背井離鄉“從上海到北京”,他的內心經歷到底是怎么樣的狀態?建新給出一個來自家庭內部的揣測性解釋,說徐傳賢或許認為:自己剛剛在與第一任妻子盛希珍離婚之后,與第二任妻子章一涵同赴北京,可以開始一段新的生活。這當然是一個重要原因。但是,徐傳賢受過高等教育,去過歐美,在上海的華麗洋場見過許多種不同的生活態度和處事方式,因此他對日常生活以外的政治生活當然也是有所認識的。他在自己的“交代”中說:“跟總局一小撮人跑(去臺灣),毫無意義,自己一向不問政治,共產黨來了也不致就不要我了……”正是本著這種“憑本事吃飯”的職業心態,徐傳賢帶著一點任運感,懷著些許忐忑的心,也夾帶著幾分對新的生活的期許去了北京。我覺得,還是從一個人、一個行業的職業感,以及對民族和國家仍然抱有的責任感出發,才能理解當時那一代人的選擇。
描寫時代的歷史,我們通常都是用了政治、思想人物來代表,那些其實并不怎么影響社會進程的學者們的生平和著述,也得到了詳細的研究和敘述。但是,那些歷史上的次一級、次二級的人物之命運,我們通常都很少去關注。例如,清朝能夠宣付史館立傳的,除特別需要表彰的貞節人物,都是二品以上的官員。這當然是一個陳舊片面的歷史學觀念。一滴水能見大海,一個普通人物也能反映巨大的變動時代。從“公眾歷史”觀念看,徐傳賢比他的三個師兄更加能夠代表他們所出生的市民階層,因而也更多地具有近代上海人的秉性特征。他史、我史,公眾史,徐傳賢的傳記更是一部“痛”史。李勇在《尋找徐傳賢:從上海到北京》中引用了我在《南京路:東方全球主義的誕生》(2009年版)中一段話的說法,說是鴉片戰爭“在中國催生了‘五個通商口岸’(Treaty Ports)。一個超大規模的大都市——上海,在五個城市中脫穎而出,引領中國。開埠后的一百六十多年間,正是上海,帶領著一個龐大民族——艱難轉型”。感謝李勇贊同并引用了這個說法,而今天我們仍然愿意使用這個判斷。
李天綱
2021年11月19日
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訪問期間,
寫就于北大靜園二院和資源賓館2505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