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笑笑。”
“早,津白哥。”孔應笑故意叫錯,從前臺后頭抬起臉打招呼,是剛吃完早餐,剛在補口紅的樣子。
張聿白已經基本習慣了現在的步調,由奢入簡易,老卷人想躺平還是能一出溜到底的,尤其盛懷還勸他要轉換心態,畢竟一個行業有一個行業的工作風格,一個公司有一個公司的人際環境,別老想著能改變什么,干脆打不過就加入,適應不了就離開,完全不需要那么內耗。
這話說的很對。
張聿白覺得至少軒和里面的人倒是還都不難相處。
照舊拿紙巾先擦了擦桌子,電腦還沒打開,一個年輕男人突然從門口闖進來,一副氣勢洶洶要干架的氣場。
“你們領導是誰?!”
“領導?”
“我要找你們領導!”
孔應笑小跑著跟過來,“先生,你哪位,先生?”
“我哪位?我是你們‘軒合一號’的業主,我今天就看看我的問題,你們到底什么時候能給我解決?”
“怎么......哦哦,是你。”
顯然,孔應笑也知道這個人,嗓子一下夾起來,笑著勸和,“去會議室說吧。”
“去會議室說什么說,現在就讓你們領導出來說!”
“那我們領導不在的哦。”孔應笑做無辜狀。
男人皺眉,“你們領導什么時候在?不在你打電話叫來不就在了嗎!”
孔應笑癟著嘴,輕聲細語的說:“你不要難為我,我一個打工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哦。”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說的是找一個能解決問題的人出來,誰到底能解決我的問題?”男人咆哮。
“哎喲,你再兇,我要哭了。”孔應笑可憐兮兮的縮著肩膀,一副快哭的樣子,“為什么沖我喊?看我年紀小就欺負我么。”
對面那男人簡直有點無語了,火沒發出來,臉又紅又白的,實在沒有辦法跟一個小姑娘在這里胡攪蠻纏,倒顯得自己像個地痞惡霸。
他環視一周,其余人都還沒來,辦公室里只有角落還沒搞清楚狀況的張聿白。
“你過來,你是不是這公司的?我就問你怎么能解決我的問題?我告訴你,別再忽悠我了,你們再怎么跟我踢皮球,我今天也不會走,除非你們賠償我的損失!”
“怎么了,這位先生,有事跟我說吧,別難為小姑娘了。”張聿白走過去,余光看到孔應笑在這男人后面沖他不住的飛眼色,擠眉弄眼的樣子倒不像是真的被欺負了。
張聿白沒太明白孔應笑的意思,演技和默契都差了點,但是心里約摸著能夠領會一個小業主跑到公司來鬧,多半是驗收的新房出了什么問題。
果不其然,男人調轉槍口,對著張聿白,說他是軒合一號16B03的業主,這套房子原本是買來做婚房的,當時驗收的時候好好的,又是精裝修,于是后期便沒怎么管,把門一鎖,安心的等這里頭放味兒,自己這邊呢,專心籌備著婚禮各項事宜,哪想到定好的家具入場那天,房門一開,才發現客廳一整面墻的涂料都開裂了,稀里嘩啦直接把婚房搞了個敘利亞風。
他立馬去找了物業公司,物業公司說,現在還在維保期,應該去找開發商,推他直接聯系了軒合,軒合這邊電話里又告訴他責任在施工單位,幾經輾轉,施工單位跟他聯系,說墻面開裂也沒辦法,個體差異嘛,但可以免費為他重新做那面墻。
但他一堆家具已經拉過來了,沒個地方放,勉強和物業商量著,把家具暫時堆在了一樓大廳的角落里,蒙上了苫布。
沒想到樓里有幾家住戶都養了狗,也不知道哪家倒霉催的狗,每次路過家具旁邊都要圈地盤呲尿,等他發現的時候,不僅家具周圍一股味道,更有一些狗尿滲入到了苫布底下,把好幾個家具腿兒泡劈叉了。
他一股火頂上腦門,去找物業理論,物業卻說B座的大廳監控還沒來得及安裝,沒實際拍到就做不得證據,不知道是哪家狗肇事逃逸,怎么追責?
他嫌物業磨嘰,自己挨個去找養了狗的業主理論,但沒一家承認是自己家狗的責任,兩邊天天吵天天鬧,每天一頭晦氣外加血壓飆升。
這男人越說越氣,“我是要結婚,這是我一輩子的大事,知道我為了娶我老婆花了多少彩禮嗎?你知不知道辦個婚禮有多少瑣碎糟心的事要辦?婚禮的日子都定了,喜帖都發了,結果你們找的那個工人天天磨洋工,今天下雨不來了,明天下雪不干了,耽誤我多少事啊,等到我結婚洞房那天,難道讓我和我老婆躺在充滿狗尿味的床上圓房?”
“冷靜,先生。”張聿白聽他說話越來越不著邊了,趕緊打斷他,往回拽了拽,“咱們有問題解決問題,這些事情也是難免的。”
“怎么難免了?憑什么到我這兒就難免了?”
“我是新來的......”
男人冷笑,“你是臨時工,是吧?”
張聿白也給說笑了,趕緊收緊表情,“不是不是,我是新來的,不是很懂精裝這部分的東西,我可以和相關的同事對接一下,肯定盡快會給你一個答復。”
男人軟硬不吃,“那我不管,我今天就不走了。”
“不走也不解決問題啊,”張聿白想了想,“這樣,你加我一個聯系方式,我上午和同事溝通一下情況,下午我到現場去看一看,督促一下工人,一定盡快,爭取不耽誤你的人生大事。”
男人扭頭看孔應笑,立馬得到一張泫然若泣臉,一陣惡寒,轉回來再看張聿白,愈發覺得他的樣子還算個正經人,勉勉強強的默許了。
男人走時還抬手看了眼時間,故意斥聲大氣的說:“我也忙得很,你以為我天天愿意跟你們撕破臉在這撒潑?我告訴你們,墻不僅要給我弄好,加快工期,還有我所有的經濟損失,后期你們都還是要賠償我的!”
張聿白送他到電梯口,聞言剛要張嘴,孔應笑就從后面接上了話,“這位先生,你不要難為我們底層打工人哦,有什么事情你還要去找物業,事情都有流程的,我們什么都不好答應你的。”
男人又要發怒,張聿白趕緊攬住他的肩邊,安撫的拍了拍,承諾道:“我下午去看看,盡快跟同事溝通,最后一定會給你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會拖延,不會推諉。”
“行吧,我相信你一回。”男人半推半就的離開了。
張聿白看著電梯門徹底關上,深吸一口氣,才走回來。
他以前的工作內容是沒怎么直面過小業主的,無論出了圖再修改多少遍,也只是和甲方的對接,大家就事論事,討論的都是專業框架下的方案和細節。
第一次當情緒垃圾桶,這一身火氣弄得他還有點轉變不過來。
“笑笑,公司里誰是負責處理小業主這邊的?”張聿白問。
孔應笑回答:“原來公司有銷售部,后來沒什么事就裁掉了,誰趕上誰管吧。”
張聿白拿起電話,打給毛仁杰,毛仁杰在電話里叫苦連天,說自己又被舅媽拽出來當苦力,跟家里折騰什么新買的嬰兒床呢,“要不然你找找黃清,上次好像是他接待的。”
張聿白又給黃清打電話,還在撥號中,黃清就從電梯口走出來。
“黃總,”張聿白打了招呼,腳步跟過去,“剛才有個小業主過來,說家里墻要重新弄。”
“我知道那個人,”黃清點點頭,疑惑的邊走邊說,“不是在給他弄了么,又怎么了?”
張聿白說了剛剛的情形,“這小業主情緒挺激動的,也能理解,他要結婚了,家具沒地方放,現在好像還有了一些實際的損失......”
“損什么失?哪里有損失?他說損失就損失了?”黃清扶了下眼鏡,走到自己桌面前,溫吞的說,“那你就去跟他講講,好吧,安撫一下他的情緒,但是也要跟他說清楚,不怪我們的東西,那我們也沒有辦法配合他,他要弄墻,我們就弄嘍,反正都是在施工單位的維保期,我們是不會推諉責任的,但他要是想要額外的補償,那我們也是真的沒辦法。”
這話倒是回答的不功不過。
張聿白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那我下午去看一看吧,反正我在公司這邊好像也沒什么工作。”
“對,”黃清點點頭,“你去看看,你去現場看一看。照我說啊,姚總那邊的工人,也是踢一下動一下的磨洋工,不過現在工人都是算工時結錢的,快干也是一天,慢干也是一天,你正好去去敦促他們一下。”
吃過午飯,張聿白轉了兩班地鐵,來到了軒合一號。
住宅樓從外觀上看,建的還是不錯,幕墻亮眼,和市中心大開發商的房子相比,也沒有什么外觀上的差別。
進入單元樓,大廳挺亮堂,大理石板鋪的地面,電梯錚明瓦亮的,品牌也是行業內的大牌,難怪雖然是小開發商,當年銷售的時候,乘上房價最后一波的小高潮,狠賣出了個火熱的日光盤。
如今交樓已經快一年了,不少業主都住進來了,只有底商的一圈商鋪還大多空著,立著正在招商的易拉寶。
張聿白上了十六樓,找到門牌,見大門敞著,里頭一個工人也沒看到。
客廳的墻面涂料已經都被刮開了,露出突兀的一大塊灰底。
“有人嗎?師傅,在嗎?”
從臥室里拐出來一個穿著斑駁工裝的師傅,眉眼淡漠,看樣子不是在那個房間里玩手機,就是還在休息。
他臉色有些麻木的看了一眼張聿白,也沒應聲。
張聿白以前也常去工地,見怪不怪這種無視,主動說:“我是軒合的,過來想看看這個業主的需求。”
師傅沒啥反應。
“這墻怎么回事?還要弄多久?”
“快了。”師傅帶著濃重方言口音,敷衍回答。
“還得幾天?”
師傅蹲在墻角,搗鼓他的工具,埋頭說:“一弄就好了,等刷完,晾干需要時間。”
張聿白繞到他對面,“為什么會有這種開裂的問題?”
師傅先是沒做聲,后來又問他,“你是軒合的?”
“對。”
師傅哂笑一聲,“當時刷墻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掛網嘛,裂了不是正常的。”
張聿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確認道:“工期還有幾天能完?”
師傅揮揮手,“哎呀,這星期肯定完了,不復雜的,看天氣,要是干爽就很快的,很快的。”
張聿白點點頭,乘電梯往二樓物業去。
物業的人聽說他是軒合來的,還挺熱情,又讓座,又倒水。
但說起那戶小業主的家具......“這可不歸我們管!”
物業大姐瞪圓了眼睛,表情夸張,“狗尿啊,還能每家養狗的都拉出來驗個DNA?這是業主和業主之間的矛盾,那大不了,讓他報警嘍。我們提供服務,我們又不是給他保底損失的冤大頭,是吧?”
張聿白又問業主反應的墻皮開裂問題是否普遍,物業大姐又笑了,壓低了聲音,一副自己人的熟稔感。
“那多了,但面積不大,補補也快,不過實話實說,你們這質量做的也太差了,小業主們三天兩頭來反映問題,這個問題那個問題,哎喲,還好還在維保期,反正你們也是指使施工單位來干......你們和施工單位是簽了多長時間的維保?”
張聿白不太清楚,如實回答:“正常應該都是兩年。”
“行吧,”大姐給他續了水,“要不你來我們這上班得了,我們給你弄張桌子,再有業主因為房子質量的問題來找,你就直接跟你們對接,還省事是吧?我們在中間來回轉述,有的時候也說不清楚。”
“我出去打個電話。”張聿白示意了一下站起來,走到消防梯間,給毛仁杰打了個電話。
“房屋墻面開裂是很多戶都有的問題嗎?”
“也沒有很多戶吧?”毛仁杰那邊電話里叮當的響。
張聿白問:“是涂料當時選擇有問題嗎?姚總那邊......是不是給我們用了劣質的涂料?”
毛仁杰油膩的笑了兩聲。
張聿白無奈,帶點推心置腹的語氣,哄孩子似的說:“兄弟,我來搞這個爛攤子,你總得給我透個底,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小業主交代,再說岔了。”
“行,這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事,你對外別說漏了就行,”毛仁杰兼顧著手里的活兒,小聲說,“當時成本這邊......嗨,不就是為了多省幾百萬么,所以刷墻里面都沒有掛網,直接刷我靠,那開裂不是很正常,誰家開裂就給誰補一補,哪里開裂就補哪里,舍出去一個工人,幾桶涂料,又特么沒幾個錢。”
張聿白掛了電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他原地垂頭安靜了一會,轉頭去物業公司想告個辭,剛進門,又撞見了一對老夫妻正坐在剛剛他坐的位置上,看起來年紀已經很大了,瞧面相都是老實人。
物業大姐一看張聿白回來,彈簧似的跳起來,熱情的扯著張聿白到這兩人面前。
“叔叔阿姨,他就是咱們開發商的人,你看人家很負責任的,親自來了,有什么問題你們直接反饋就行,我們物業,也是說不清楚的,不如人家開發商直接給你們負責到底,是吧?”
張聿白被幾句話高高架起來,看著那老夫妻只能點點頭。
“是,我是軒合的,叔叔阿姨有什么事情嗎?”
這對夫妻,是5A04戶的業主。
老夫妻倆帶著兒子兒媳,和一對孫子,六個人擠住在六十平的小戶型里,當初也算是傾盡了幾代人的錢包,才買得起這套房子。
沒想到剛住進來沒多久,廁所突然就開始漏水。
他們一家都是老實人,老老實實等著維保。
老夫妻有些急,物業大姐在旁邊還幫他們解釋,“上次我們找過你們施工單位的,說出來,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防水沒做好,說是重做就是了,不過......哎呦,真是磨人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