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聲一響,學生們跟打滑的泥鰍似的,片刻不停一股腦兒從狹窄的教室門里涌出來。
陳鵬個頭小,滿懷自知之明,從來不和大家搶先后,慢悠悠收拾書包,旁邊盛美不知道怎么,也拖拖拉拉的動作,一直等到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和陳鵬結伴往外走。
“你今天怎么這么慢?”陳鵬問她,盛美回了個假笑:呵呵。
“我有自己的節奏,用得著和你說嗎?”
陳鵬撇了下嘴,“我還能不知道?還不是因為你想通過我套我哥的事兒。你……是真喜歡他,還是找刺激?都這個時候了,好好學習不好嗎?有點正事兒吧?!?
盛美假意踹了他一腳,“我怎么沒正事?找他補課不是正事?就你有,就你有!人家要么是保送了,要么是奧賽物理競賽拿獎加分了,你這么有正事,怎么還在這兒上課呢?你也直接拿個保送的名額給我看看啊。”
陳鵬眨了下眼睛,伸手撓撓臉,“只有參加了真正的高考,才能檢驗出我的智商水平,就像是一個士兵,只有上了戰場,才能看出他的威武無畏,你不懂。”
“切,我不懂,你才不懂!”盛美不跟他鬼扯,“到底為什么你敢說嗎?”
“有什么不敢說的?奈何女人啊,夏蟲不可語冰?!标慁i吐了下舌頭,悠哉悠哉往前走。
他沒什么不敢說不能說的,但是不想說。因為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些升學的道道兒,他也是到了現在,才隱隱約約的知道還有其它那么多途徑通向羅馬。
他本來就年齡小,平時上課不掉隊,考試成績不錯,老師也就不怎么管他了,也許還會想著,反正他也能考上,保送名額不如留給那些可上可不上的學生更穩妥。而那些天天送孩子去課外補習班,盯著孩子成績的家長,那種拿著各種優惠條件章程對號入座,幫孩子爭取額外加分的家長,他是沒有碰上的。他家里只有一雙讓他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家長,只有覺得他好好活著就行了的家長。
世上原本就是有捷徑的,但捷徑也是一種資源,信息本身就是資源,陳鵬和他貧瘠的父母都沒有資格獲得。
兩個人走到校門口,離著不遠,看見那個賣串串的婆婆。平時這倆人吃串串還真不多,今天既然提到了清水路的演唱會,又提到了要給賣串串的婆婆獻愛心,兩下一湊巧,突然就想吃了。
“怎么樣,咪西咪西?”陳鵬說著就朝那邊走過去。
盛美無可無不可的跟他過去。老遠看見串串婆婆一個人坐在攤位后,面前擺著個簡易的小攤子,上頭一口小小的鋁鍋,被汽爐烘出翻滾的骨湯,旁邊用一個個塑料袋裝著已經串好了的各類食材,有豆皮兒,有香菇、淀粉腸、海帶結之類的,整整齊齊。
陳鵬下意識的咽了一下口水,和盛美商量:“你吃吧,每串給我留個福根兒就行?!?
盛美無語,對婆婆說:“婆婆,每樣來兩串。”
婆婆笑瞇瞇站起來,很矮,很瘦,只比攤子高出些許,后背一個很明顯的駝背隆起。背駝成這個樣子,就很顯年紀了。
“我給你們煮?!逼牌盘鹩沂?,剛到一半,又緩緩的放下去,換了左手,顫巍巍的拿了一把串,“要辣醬嗎?”
她把串串放進小湯鍋里燙了一會兒,又不怎么熟練的用左手給串串刷辣醬,刷完一抬手,胳膊一抖,一把串串嘩啦一下撒了一地。
陳鵬給驚的一跳腳,十分可惜的凝視地上粘了土的串串。
“哎呦,我笨我笨,糟蹋東西?!逼牌判÷曕止荆置χ匦履么?。
盛美繞過攤子走到她身邊,阻止了她的動作,手按在她不自然的右肩上,“您是右手疼嗎?”
婆婆連說沒事。問他們還要吃點什么?盛美抬手,有點不禮貌的按在了婆婆的右肩位置,使了些力氣。
“哎喲,”婆婆痛呼了一聲。
“都疼成這樣,很嚴重了啊婆婆,”盛美收回手,“我們這波學生都走了,您再留在這兒也沒什么生意了,早點回家吧。”
“我知道,”婆婆說,“我就是怕有出來晚的孩子會餓,我就再坐一會兒。”
“要不,就吃幾個豆腐串就行......”陳鵬舔舔嘴唇。
“吃個屁,”盛美強勢拉起婆婆,手里稀里糊涂收拾起來,“我們送您回去。”
婆婆遇上了不講道理的女土匪,無可奈何任由人家沒有章法的收拾了攤子,但知道對方是好心,也就喏喏的接受了。
沿著小路七拐八繞,穿進一條狹窄的小路。
“喲,這么巧,”陳鵬笑嘻嘻的說,“婆婆,您也住西涌啊。”
婆婆笑著指指路,伸手推開了小院子的木門,“麻煩你們了,進來喝杯水?!?
陳鵬推車推得滿頭大汗,盛美手里拎著小鍋和婆婆的馬扎,兩人各自放好東西,扶著婆婆走進房子里。
房間很冷清,有一種經過了歲月后獨有的衰頹與凌亂。但可以看出婆婆的行走路徑上還是很干凈整潔的。
她一個人住一個很小的單人木板床,床頭一只塑料凳,上頭放著一個搪瓷杯子。屋角堆了不少干貨,大概是用來給串串備貨的。
陳鵬鬼鬼祟祟的在那附近轉悠。
“婆婆,您的手是什么時候開始痛的?”盛美問。
婆婆說,大概有三四天了,一直不敢動,抬不起來,用不上力。
是骨折了?盛美想了想,骨折了會腫得很厲害,但婆婆的情況倒是看起來還好。
陳鵬轉過來,“是不是脫臼了?”因為他媽有一次就是出攤兒的時候用錯了力,不知怎么胳膊就脫臼了,感覺癥狀和婆婆相似。
盛美不明覺厲,趕緊拿出手機,“怎么跟您的孩子聯系?”
婆婆笑著只是搖手,“不用了?!?
盛美咋說,她都只是不回答。
兩人告辭出來,沒走出幾米,盛美站住腳,“不行,我怎么覺得怪怪的?!?
陳鵬手正按在褲子口袋上摩挲,聞言嚇一跳,扭著身子問:“那你要怎么樣?”
盛美拿出電話,撥給了恒一,可那邊只是忙音,沒人接通。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也不回,誰能指望恒一干點什么事兒,早都得急死!
盛美氣哼哼地把電話給掛了,看著信息列表上的聯系人名字,靈光一閃,快速打給了蓉姐。
蓉姐來的很快,進門先看了看婆婆,她是成年人,沒有兩個小孩子那么好忽悠,幾句話就讓婆婆撂了底。
原來婆婆丈夫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了一個和前妻生下的兒子,婆婆為了這個繼子,一生沒有改嫁,沒有生育。
她從孩子三歲起開始撫養,如今那孩子已經快四十歲了,日子這樣快,流水似的,只不過大學畢業之后繼子就從家里出去,自此成家立業,基本沒怎么和婆婆有過聯系了。
“他也不容易,媳婦厲害,孩子有兩個嘞,還要養他自己的親媽,不容易?!逼牌欧磸驼f。
蓉姐要了繼子的電話打過去。
對方一聽這邊提起婆婆,立刻變得很是冷淡,敷衍了幾句,也不說不管,只說自己太忙沒時間,“你們沒別的事好忙嗎?老人家這疼那疼還不是天天都是一樣,我還天天腰酸背痛呢,胳膊疼就買兩貼風濕膏貼一貼,不比找我見效多了?要不用藥酒搓一搓,這種慢性病我能有什么辦法?”
蓉姐性子急,幾句話吵嚷起來,那邊煩了,終于答應了要過來。
蓉姐架起婆婆,說要去醫院,盛美一聽,哪有她不湊的熱鬧,也立馬要跟著去。
陳鵬不知所謂的跟著,四個人莫名其妙的都出現在了急診室。
婆婆一臉惶恐,跟被綁架了似的,要哭不哭的不住張望。不過她也確實到了需要被治療的程度——是脫臼了,陳鵬想的沒錯。
簡單的接骨固定之后,醫生給婆婆打了繃帶,胳膊吊在胸前,說她病情拖的久,恢復也慢,這幾天可能需要家人照顧,反復囑咐她這只手不能再使力了。
“平時有什么重體力勞動要做嗎?”
“我要賣串串,我要出攤兒?!?
“那可能不行了。”醫生堅定的說。
“我來跟她說?!比厝亟阍谂赃吀兄x完醫生,轉身勸道,“您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我這兒還有點兒錢,先養好了身體......”
“不,不是這個意思,”婆婆局促的擺手,“我就是想要熱鬧點,每天在學校門口看見那些孩子,他們過來叫我婆婆、婆婆,我要吃這個,我要吃那個,我就高興。我有退休金,我什么都不缺,就是寂寞。在家,一個人難受?!?
婆婆寡言少語,不怎么善于表達,但寥寥幾句,讓嘴快的蓉姐突然沉默了。
“那我們去看您,我每天都去看您?!笔⒚雷钍懿涣诉@種溫情脈脈的沉默,在她看來,有什么事,直接解決就行了。
婆婆笑了,“你們是學生,總來看我一個老婆子干什么?你們就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叫你們家長高興高興就行了,我也替你們高興?!?
再多的也說不出來了,婆婆的繼子這時候終于拖拖拉拉的來了,穿著舉止都是個體面人。
“上個月就打電話說頭暈,這個月又說胳膊疼,還讓別人給我打電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不管你,我不管嗎?我不是忙嘛,怎么就你事兒這么多。”繼子扶著婆婆,背影漸行漸遠。
盛美聽這話就很生氣,沖上去要說話,被蓉姐一把拉住了,“干嘛?”
眼看著婆婆走遠了,盛美有點急切,又掙不開蓉姐的掣肘,很不理解,臉上帶了情緒。
蓉姐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要是不能管她一輩子,就別說話了?!?
盛美快速接口道:“我怎么不能......”
“噓。”蓉姐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嘴唇邊,“小孩子乖,別說自己做不到的事。”
這感受挺讓人難受的,好像你看到了一個弱勢的人,她又弱小,又可憐,而你站在一個高位上俯視的憐憫她,想要伸手幫一幫她,卻只是徒勞,于是連你所處的高位本身都帶了些愧疚的原罪。
盛美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掙扎著說:“她愿意看小孩子笑,我不能天天去她家里,至少我能每次放學的時候去小攤邊跟她問個好。”
“這就夠了,”蓉姐說,“你是個好孩子?!?
“謝謝姐,但是如果你不加孩子兩個字,我會更高興。”
蓉姐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頂。
盛美突然想起來,“你今天上播嗎?這么倉促的叫你過來,不好意思?!?
蓉姐說沒事兒。
盛美終于笑起來,眼睛彎彎,挽著蓉姐的胳膊撒嬌賣好,“姐,你是我見過的最仗義的人了,你要是我親姐就好了,我真想拿我垃圾堆里撿來的哥換你這個姐姐......你也不像那個恒一,就跟掉進井里的蛤蟆似的,活著都不會喘氣!”
蓉姐都給她說笑了,邊走邊道:“這一句話到底罵了幾個人,我都給你說糊涂了。”
陳鵬默默無聲,墜在后頭,悄悄摸出口袋里一包在婆婆家垃圾桶里截獲的豆腐串——完整包裝,不臟,而且都進了垃圾桶了,只能算撿,可不算偷。他忐忑瞄著前面倆人,幾口咽下一串,滿足的抹了把嘴。
幾個人邊說邊走到路邊,忽然路邊黑的車燈突兀的閃了一下,一個黑影從車上下來。
“哎呦我的媽!”盛美驚呼一聲,“我哥怎么跟土地公似的,這是打哪冒出來的?”
盛懷來醫院看個了朋友,剛在車里回了幾條信息,沒想到一抬眼看見自己那每一秒都寶貴的高三在讀親妹子,正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出現在根本不該出現的場合,結合以往劣跡,盛懷一股無名火竄上來,摔了車門沖過來,再見盛美逃跑的背影,立刻火冒三丈的大喊:“嘿,你給我站??!你是夜游神啊,都幾點了,怎么哪兒都有你!”
盛美聽見動靜,跑的更快了。
陳鵬腦子飛快的轉了一下,快速選擇拋下蓉姐,跟著盛美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