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拍醒我，示意我看窗外。

窗外白光亮得出奇，一些黑色的豎線掠過。

是雪的世界。

仔細看才看到厚雪之下偶爾有小房子露出臉，至于樹，山石，原野什么的，都被白色奶油包裹了。

身邊一個陌生姑娘還在睡著。她的頭靠在車窗上，長長的睫毛垂下，蓋住淡紫色的下眼線。她雙手插兜，沒有行李，應該是個本地人。

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卻不帶行李的漂亮姑娘，很難不讓人產生一些憐惜的綺思。

天更陰了一些，仔細點可以看到窗外飄著雪。

我想起第一天進札幌，我和同伴選了離火車站最近的一家湯咖喱店。那店面也就約十個人的座位，店外卻排隊近二十人。

我們排在隊尾，仰頭好奇的打量著街景。一片鵝毛從天而降，更多的鵝毛飄落下來，落在臉上冰涼，是雪。眼見著排在前面那人頭發上落了一層雪花，越來越厚，像正在編制著一頂毛絨帽子。

我預判不妙，拉著同伴放棄排隊，跑進大廈躲雪。短短的幾十步，帶著暴雪的狂風好像一群朝你出拳的雪人，我們不得不走三步退兩步。

雪花砸向眼球，扎進鼻孔，割得人臉頰生痛。我不敢大聲喊，因為不敢張嘴，怕被雪噎到，當終于跑進了庇護的屋檐，身上竟出了一層薄汗。

躲在這里不是長久之計，我們把各種保暖裝備就地穿上，打算去到幾百米外的商場。第一次剛探出頭，傘被捏碎，第二次走出兩步，感覺呼吸不上來，得戴口罩。第三次我們終于艱難的闖入暴風雪中。

到坐下來吃上一口熱辣的湯咖喱時，我才感覺自己緩過來。轉頭一看，窗外已經全白了，暴雪中遠景近景全都看不見，只留了電視塔上的電子鐘在雪中散發著淡黃色的光。

原來雪可以這么大。

除了刷新了我對雪國認知，也讓我對這趟去旭川的火車有些擔憂起來。前幾日已經有暴雪封路的新聞，若是暴風雪吹起來，或許我們也會停在荒山野嶺，等著遙遙無期的接駁車來營救。

但好在車窗外的雪只是零星幾點，到那紫姑娘睡醒時，外面已經天晴了。她睜眼，紫色的瞳孔像寶石一樣晶瑩發光。

出旭川車站時我執意想吃一份布丁再出發，可那小店的兩個老板娘看我裝束奇特，總不搭理我，直到整個店里的客人走了幾波，我固執的站在布丁櫥窗前不肯走，她才終于包了兩個布丁給我。同伴等得差點被暖氣熏睡著，我不得不大聲夸贊布丁的好吃，來彌補自己因為執拗而浪費大好時光的內心虧空。

去到森林要走過一條大橋，剛一上橋就發現雪深過膝蓋了，好在前人已經走出條羊腸小道來，大概有兩圈寬的地方雪被踩實。

前面有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本地人走過來，在這小道上和我幾乎要貼身而過，我才看清帽子口罩下露出的一雙美麗精致的眼睛。

我走進森林地界，感到雪從后腳跟跑了進去，冰冰涼的感覺從腳后跟升騰上來。不由得幻想起來，這樣的大雪，這樣的森林，會不會遇上貌美而柔弱的女子，她或許要勾魂攝魄的說上一句，奴的鞋襪濕了。

一大片雪砸落下來，把這些旖旎的心思打散，是樹梢上的殘雪。

我們越走越深，直到遠處人聲消散，只聽得見樹葉和雪摩擦的聲音。我們深深淺淺的走著，努力循著前人踩下的腳印，專注而莊重，像是某種古老的儀式。

我摔倒了好幾次，卻一點也不疼。雪好像云朵，輕柔的托著每個跌落。

同伴在仰面倒在雪里，囫圇打了幾個滾，像只釋放天性的大白熊。

在又下起小雪之前，我們才頂著凍紅的鼻尖回到鎮子，吃上一份拉面配米飯的碳水炸彈。

到了晚上，看到近日里熊襲擊的新聞，我才開始后怕起來，熊出沒的新聞越搜越多。在北海道這里，熊的蹤跡漫山遍野，甚至能走進大城市札幌，何況這更北端的森林邊緣下的小鎮。外出徒步的人都得配上熊鈴，遇上黑熊或許問題不大，遇上灰熊則可能九死一生。

我想起來第一次對大型動物的恐懼是在塞爾維亞的一個老舊動物園，那老虎只有一層鐵絲網隔著，對著路過的我們也就兩米距離。它冷不丁一聲大吼，那聲音之大，好像雷聲炸響在自己后腦勺。我整個人心臟顫了一顫，幾乎當場就軟了腳，要噗咚跪下去。兩個同伴也好不到哪去，一個和我一樣臉色煞白，一個拔腿已經跑出十丈外。這是天性里的，千萬年刻在基因里的恐懼。

所幸北境尋野的行程就這么一天，第二天我們就轉戰到游客攢動的小樽，再怎么也有人多力量大的優勢。

去小樽的火車可以在車窗外看見海景，車上的國籍成分也豐富起來，大家都默契的看向那面有海的窗戶，散發著各色各異的遐思。

我在近海的小鎮錢函站先下了車。海灘常見，雪也不難找，但雪沙灘確實是第一次見。茫茫白色鋪滿了整個陸地，只有與海水交界處露出一條黑色的砂石，然后是冷色調的海水奔涌，閑散的云朵點綴在天青色的帷幕上。它既靜謐，又華麗。

流連許久才去下一站。

小樽的路上結了冰，每十步就能聽到人驚呼或是摔了個四腳朝天。我選擇遠離喧鬧的主街，朝地圖上不知名的空地進發。

天暗了下來，藍色的輝光暈染了視線所及的一切，這就是藍調時刻。我爬上一個坡，面前是無人踏足的平坦雪原，雪地的表面好像壓平的云朵，反射著淡淡的藍。

我猜雪下應該是一個足球場，緊連著海邊公園。一個身著單薄運動服的男子從身后跑過，去了更遠處，竟在雪地里做起俯臥撐來，看身型應該更像歐美人。

天空上的細云開始泛起一絲橙粉色的邊，都排著隊飄向同一個方向，烏鴉唱起夕陽無限好的高歌。

我們奔跑在這茫茫的雪地里，直到天黑，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小雪飄出風的樣貌，風在路燈的黃色暖光下徘徊，攔著每個過路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