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接了半盆涼水，把鐵皮暖壺里的隔夜水倒進去，在臉盆架前彎下腰，草草洗了把臉。肥皂只有5分錢硬幣大小，薄薄的一小片。

他走到大哥房間門外，側(cè)身傾聽，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嚕聲。

“你，出去?！编囇銐旱吐曇?，怒指門框。

“再見媽?！?

陽光清澈明媚，海棠樹的綠葉在微風中搖晃。李悅被趕出了家，推著杜雨的小自行車，沿著曲折的小路往外走。

院子里，陳家二大爺端著刷牙杯，脖子上掛了一條干硬抽絲的毛巾，呼嚕嚕漱了口，又接連咳嗽。劉家大哥光著膀子，穿一條大褲衩，蹲在水管子前洗頭，滿臉泡沫。

匣子收音機豎著天線，正在放陳佩斯朱時茂的小品《吃面條》：“少林寺、紅牡丹、火燒圓明園、南征北戰(zhàn)……”

一只黃貓豎起尾巴，招搖過市。

“大爺，遛彎去您?！崩類傂χ蛘泻?。

“我買菜！”

眼前是一雙時興的白網(wǎng)鞋，邁著輕盈的步子。鄰居老辛家的大丫頭辛曉婷哼著歌，趾高氣揚地去上班。她穿著白底粉色碎花棉布連衣裙，像一陣吹散花瓣的微風。

雪花膏的淡淡香氣撲面而來，八十年代在一瞬間變得清晰、生動和親切。

“我靠?！?

“小悅，你說什么？”辛曉婷停住腳步，忽閃水靈靈的眼睛。她剛滿19歲，讀的衛(wèi)校，在醫(yī)院里當護士。

“颯！”

“討厭?！毙習枣冒琢怂谎郏瑩P起驕傲的嘴角，快步走了。

胡同里一片生機勃勃的喧鬧。早點攤前人頭攢動，油鍋冒著泡翻滾，嘶嘶地響，油煙冒起老高。大師傅拿著夾子，漫不經(jīng)心地撈出一只大油餅，放在鐵絲架上控油。

人們穿著深藍色、軍綠色的粗布衣服，尼龍網(wǎng)兜里裝著鋁制飯盒，趕往各自的單位，匯成了街頭的自行車洪流。

時間還早，李悅打算找同學玩，交幾個朋友。

之前的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班上的同學其實都不錯，他決定先找趙曉銘。這孩子成績?nèi)嗲叭?，人緣好，有天生的領(lǐng)袖才能。

而且，他對以前的李悅很好。

趙曉銘就住附近，李悅問了幾個滾鐵環(huán)的孩子，找到了他家。雖說也住大雜院，趙家卻是寬敞的大瓦房，比自己家強多了。

“李悅？你有事？”趙曉銘有點意外。他長得挺帥，器宇軒昂，不過剛睡醒，還有點迷糊。

“沒事，找你玩會。”

“進來。”

趙家的客廳里擺了一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趙曉銘的臥室很小，書架上塞滿了文學名著，一把紅棉牌古典吉他靠在墻角。

聊了一會，趙曉銘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李悅和之前判若兩人，開朗、放松、好玩，他很快被吸引住了。

“我玩玩你這個?！崩類偙鸺?，調(diào)了調(diào)音，彈了一首拉格泰姆ragtime的經(jīng)典小曲《演藝人the entertainer》。

吉他的聲音干凈明亮，輕盈舒展。李悅的手指機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大腦有超強的控制力，說不出的舒服。

完全是大師級別的。

曲子彈完，趙曉銘瞪大了眼睛，震驚道：“你還會彈吉他？彈得這么好！”

“還湊合，稍微露一小手?！崩類偵禈返馈?

“你教我彈琴吧！”

“成?！?

趙曉銘只會彈民謠歌，李悅教了他一會。窗外傳來砰砰的籃球聲，一個懶懶的聲音道：“曉銘，打球了?！?

“那是朱峰。打球你去么？玩會吧?！?

“好?！?

朱峰也是同班同學，肌肉發(fā)達，皮膚曬得黝黑。他詫異道：“李悅，你怎么來了？”

“走吧，打籃球去?！崩類偞蜷_鎖，推著自行車往外走。

朱峰猛然呆住。

這是一輛小巧的女式自行車，車尾釘了黃色的稅牌，側(cè)面有個小熊的貼紙，算是唯一的裝飾。

“哎，這是杜雨的車吧？怎、怎么回事？”朱峰驚愕地問。

“跟她借的?！?

兩人感覺要瘋。杜雨是學校的寶貝，平時高高在上，只和女生玩，跟男生一句話也沒有。李悅不聲不響，連她的自行車都騎上了？

朱峰震驚地說：“大哥，我服了！我給你磕一個……”

這丫頭在群眾中的威信這么高？李悅皺眉道：“瞧你們這點出息。一個小小的杜雨，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這樣嗎？”

“廢話，至于！”

天氣炎熱，一群人在烈日下打籃球，出了一身透汗。大家跑到水龍頭前，排隊撅尾巴管，都灌了一肚子涼水。

中午，鄧雁燉了紅燒肉，熬了一小鍋鯽魚湯。大哥李然沒胃口，扒拉幾筷子，回到小屋躺著。

吃完飯，李悅?cè)チ艘惶搜嗑┐髮W。燕京是華夏的頂級學府，留學生扎堆，英文打字機應(yīng)該很好找。

他騎了半個小時，穿過中關(guān)村稀稀落落的樓房，進入了燕園。這里靜謐美好，是無數(shù)人向往的小世界。

他繞過小小的未名湖，灑滿陽光的靜園，去西邊的勺園。這里新建了留學生宿舍樓，條件比學生宿舍好得多，留學生都住這里。

勺園有個小咖啡館，門外擺著幾張桌子，撐起了遮陽傘。一個50歲左右的西洋男人獨自喝茶，手邊放著一臺老式的打字機。

他身材瘦長，頭發(fā)全白了，眼窩深陷，似乎是個外教。李悅打招呼道：“你好，教授?！?

“嗨?！?

“我叫李悅，你怎么稱呼？”

“艾瑞克·林?！卑鹂宋⑿Φ溃罢堊?，你英語不錯?！?

“我能借一下你的打字機嗎？大概用幾天?！?

“寫作？”

“是的?！?

艾瑞克問了李悅很多問題，最后說：“我是一個作家，可以指導你寫作，幫你發(fā)表小說。但有一個條件，你的小說發(fā)表后，稿費、著作權(quán)、改編費等等，咱們一人一半?！?

瘋了嗎。

李悅想，這人也太無恥了。小說的影視改編涉及到上百萬美元的利益，他不可能分給別人。

再說，他張口就來，很熟練的架勢，嚴重不靠譜。

“不行。再見艾瑞克?！?

“你別那么沖動，分成可以再談。但我?guī)椭四?，就必須得到好處。?

“拜拜?！?

李悅懶得跟他廢話，離開咖啡館，走進留學生宿舍樓。沒想到，門口有個傳達室，進門要填表登記。

宿管阿姨靈巧地織著毛衣，態(tài)度惡劣，道：“你不認識留學生？不許進，給我出去！”

李悅誰也不認識，只好坐在樓前的臺階上發(fā)呆。

我要打字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