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沒拿使館的機器，把自己的安德伍德牌（Underwood）便攜式打字機借給了他。這個牌子很有名，海明威就用它寫作。在美劇《紙牌屋》里，它是非常重要的道具。

李悅坐在使館的圖書室，想把《暴風雨》寫出來，先投個稿。

嗒嗒嗒……

打字機很漂亮，帶著機械時代特有的氣息，敲擊聲很清脆，手指也不費力。李悅問：“怎么分欄？”

“我教你……”凱特裝上紙，輕輕移動標尺，轉頭問，“你想給哪個雜志投稿？”

“紐約客。”

《紐約客》是一份周刊，有新聞，也刊登小說、詩歌。它在西方文化界的地位極高，擁有廣泛的影響力。

凱特搖頭道：“《紐約客》名氣很大，其實只是一本中產階級的文化刊物，不會用你的詩的。”

“試試唄，他們稿費多?！?

“好吧。”

李悅埋頭干活，開始有點生疏，但很快適應了節奏。

吉米和凱特站在圖書室外，隔著玻璃看他。凱特有很多疑問，比如，李悅的英語怎么學的？為什么會用打字機？

很多很多。

吉米呆呆地看了一會，說：“我回去了。學校離得太遠，還要擠公共汽車?！?

“你不想讀《暴風雨》？”

“如果是小說，我的興趣會大一點。你別讓他投《紐約客》啊，肯定退稿……”

“知道。”

“對了，你把這個給李悅，他沒有手表?！奔滋统鲆粔K表。

這是一枚天梭牌機械表，很便宜，但結實耐用。表盤是素凈的白色，不銹鋼表殼上布滿了劃痕，皮表帶還挺新的。凱特知道，這是吉米日常戴的表。他當然有錢，卻不愛戴昂貴的表。

“好的?！?

凱特有潔癖，找出消毒酒精，使勁擦了幾遍。

李悅精神高度集中，工作了一個小時，寫滿了5頁紙，總算寫完了《暴風雨》。他改了幾處錯字，在每頁紙上都簽了名，又寫了一封短信，請《紐約客》盡快回復，把稿費匯過來。

這么干活，非得腱鞘炎不可。

沒辦法，自己沒資本，開局難免要累一點。

“你換一家投吧？”凱特拿起稿子，“《紐約客》絕對不會用你的詩。題材不適合，而且《暴風雨》太長，要占好幾頁，版面也不夠?！?

“先試試，退稿也沒關系，你們的傳真機又不要錢……凱特，我沒有銀行賬戶，寫你的賬號？”

“好的?！眲P特在紙上寫字，忽然身子一顫，停了筆，抬頭道，“李悅，我下個月就要回國了。稿費怎么轉給你……萬一他們用的話。”

“不用轉。我最近也要去美國，到時候再給我?！?

凱特想，難道華夏孩子出國很容易？好像不是，現在簽證卡得很嚴，只有留學生稍好一點。

“你要留學？”她有點開心地問。

“賺錢……”

傳真機掃描完幾頁文稿，轉換成電子數據，傳到了衛星上，反射到地球另一端的紐約，那里比京城晚12個小時。

像一塊二向箔。

這首詩不應該在世界上出現。1985年，鮑勃·迪倫只有44歲，還寫不出《暴風雨》。

“你現在走？”

李悅看了一眼吉米的手表，剛過下午4點。他兜里有300多塊錢，本該請吉米、凱特吃頓飯，但晚上要講課，只好先欠著。

凱特舍不得他走，只是女孩的矜持，不好開口挽留。李悅笑道：“你要是不忙，就再陪我呆一會?！?

“也成……”

晚上6點半，李悅拎著凱特的打字機，到了杜雨家。

客廳里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她沒有杜雨好看，但仍然很美，眼睛彎彎的，鼻梁挺直，有幾顆淡淡的雀斑，濃密的長發攏成一束，搭在肩膀上。

挺有氣質。

看得出，杜家很敬重她，都在邊上陪著。

“我來介紹一下?！倍懦壳辶饲迳ぷ樱斑@位是我的學姐，同德學院附中高二年級的蔣婕小姐。小婕姐是魔都人，家住愚園路。哥哥，你知道愚園路三個字象征著什么嘛？”

魔都的愚園路很有名，曾經是公共租界的“越界筑路”，住了很多名人。李悅道：“豪宅？”

“對，old money（老錢，貴族）。蔣婕姐姐是名門淑女，鄙校的驕傲，一位杰出的鋼琴大師?！倍懦空f著，一臉崇拜。

李悅想，同德學院附中是京城最頂尖的中學之一，能讓這學校驕傲，她肯定非同小可。

“哥哥，昨天你彈了一首肖邦小曲，我覺得不算差，幾乎可圈可點?，F在，請蔣婕姐姐給你上一次大師課?！?

“小妍，不是大師課……相互交流。”蔣婕微微欠身，偷偷看了他一眼，馬上收回目光，道，“李悅，你好?！?

“你好?！?

蔣婕謙遜有禮，但她內心傲慢自負，流露得很明顯。李悅忽然明白，杜晨準備了第二場鴻門宴，蔣婕是來耍劍的。

我昨天只彈了10分鐘鋼琴，至于嗎你。

“我先上個廁所?！?

“蔣婕姐姐，我介紹一下故事背景。這個人只會拉屎?！?

聽到這么粗俗的詞，蔣婕有點厭惡，微微蹙眉，沒有說話。杜文衡想，和人家閨女相比，杜晨只是個動物。

李悅回到客廳，坐在杜雨身邊。蔣婕已經坐在鋼琴前，手腕懸空，滿臉的莊嚴肅穆。

砰砰砰……

蔣婕忽然抬手，彈普羅科菲耶夫《C大調第三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的一段主題。杜晨得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見過嗎？”

“噓！”衛淑蘭噓她。

彈得不咋樣。

《普三》是鋼琴協奏曲的巔峰，有恐怖的難度。杜雨等人正襟危坐，專注地聆聽，李悅早就走神了。

說不好為什么，就是沒意思，沒勁?？赡苁菂f奏曲沒有樂隊伴奏，顯得干癟。

蔣婕彈完，眾人熱烈鼓掌。杜晨回過頭，得意地笑道：“李悅，你昨天那么狂妄，現在怎么老實了？有本事彈一個……”

李悅搖了搖頭。

“姐姐你再彈一首好不好，我想聽你彈狂六?！倍懦坑懞玫?。

“好?！?

蔣婕點點頭，平心靜氣，彈了一遍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六號》，這曲子也非常難。

和剛才一樣，很無聊，還有點傻。李悅恍然大悟。他看了一眼杜雨，她癡迷地聽著，似乎沒發現有什么不對。

蔣婕彈完，杜晨大聲喝彩，鼓掌說：“姐姐完美！沒有譜子，閉著眼都能彈！哥哥，怎么樣？你服了嗎？”

“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