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若水歌
- 請君白頭
- 律纓
- 2866字
- 2023-05-27 21:44:05
謝叔凝第一次聽到完整的若水歌,心中滋味很是奇妙。詞曲的共鳴不像單純的欣賞,倒像是回憶。
他心口隱隱不安,某種情緒呼之欲出,腦中千絲萬縷似乎要勾勒出某個場景。
灰色的是天,藍色的是月光,白色的在翻涌奔騰,青色的在蔓延鋪陳……一個人遠遠地眺望另一個……人?
他覺得頭疼欲裂,肚里的兩杯酒水開始反胃,完全無心宴席飲樂。最后恍恍惚惚熬到散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他官階小,沒有御賜宅邸,就在翰林院附近租了一間院落。三個房間,一片空地,簡單得有些寂寥。整個家里最值錢的地方就是給度厄星君修的金身和神龕,單獨供在一間屋里,終日煙霧繚繞,極大滿足了上面某個人的虛榮心。
他一進門直奔神龕,要找度厄星君問個清楚。
一炷香都快燒完了,才聽見回答,但聲音不像度厄星君——
“小謝,好久不見啊,你在凡間過得好嗎?”
“司命星君?”
“對啊對啊是我,”如果可以看到司命的臉,此刻一定是一個大大的微笑和亮閃閃的眼睛。
司命喋喋不休起來:
“好個度厄星君,竟然能騙你給他修金身,難怪我這些天看他周身氣度不凡,原來有你個小神仙在凡間供著他。他啊,被長生大帝召去做事了,把你托付給我。話說你是我送下界的,用得著他托付嗎,我自然會照顧好你。你上次輪回,我實在是忙得抽不開身才沒去送送你。聽說你很慘啊,當了一世不明不白的舔狗。對了,你知道舔狗是什么意思嗎?啊,你沒看過兩千一十九世界,應該不知道……”
謝叔凝本來就難受,被他這么一嘮叨更痛苦了,實在沒忍住,當著神龕吐了一地。
“呀!小謝,你怎么了……”
司命星君實在太煩,謝叔凝無福消受,一把掐滅最后一點香火苗,強行叫他閉嘴。
天上的司命撇撇嘴,埋怨道:
“真是不識好歹,人家是喜歡他才和他嘮叨的嘛?!?
謝叔凝送走司命星君這個大嘮叨,頭重腳輕一步三踉蹌摸索回臥房,顧不上脫衣服,軟塌塌的倒在床上,繼續忍受腦海里混亂的走馬燈。
他就這樣昏睡過去。
等他再次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在夢里醒來。他坐在一輛牛車上,牛車停在潮濕的路邊,四周全是冰涼的秋霜,朦朧的月光照亮道路。他下了車,往路邊草地走,走著走著聽見水聲。
一條寬闊無邊、波濤滾滾的河流將他攔住,沿岸亂石從生、草木枯榮,貌似人跡罕至。
他聞到空氣里有甜淡的桂花香,但四周看不見桂花樹,倒是有幾株野菊花。其中一株野菊花明顯被采走最漂亮的花朵,斷莖上垂下一顆飽滿的霜珠。
月亮的顏色是淡淡的金黃和暈染開的銀白,霧氣濃重,清冷的月色泄進他所處的天地,氤氳著絲絲寒意。
他聽見索索聲,像赤腳踩在松軟的土地和青草地上,卻找不到任何人。
他感覺不遠處的槐樹下有動靜,但那里靜悄悄的連風都不曾撩撥落葉。
他趴在岸邊,捧起一汪清水,細膩的觸感是那么真實,然而定睛一看,手徒勞地舉在半空中,水順著指縫全流淌走了。
夢境如此虛幻,又如此真實,他感到強烈的不安,內心又得到某種安慰。
突然,他醒了。
隔壁院傳來婉轉的歌聲——
“……恍然如大夢兮,置身若水畔。
回首尋神跡兮,萬籟皆無聲……”
他好像做了一個關于若水歌的夢。
眼看時間還早,他再次跑到神龕前,正要燒香,低頭發現昨天吐的狼藉竟然不見了。
度厄星君自然不可能顯靈打掃,只會是人為。
謝叔凝警惕地回頭,手默默握住背后的匕首。
半開半掩的門“吱吱呀呀”轉動,門后幽暗逼仄的角落里出現一張臟兮兮的臉。
“大人……”
“你是誰!”謝叔凝雖然這么問,手上倒松了勁,表情假裝嚴厲??催@孩子的打扮,破破爛爛,應該是附近的小乞丐。昨晚他失魂落魄地回來,估計沒關門,所以被他鉆了空子。
果然,孩子的回答不出所料:
“我經常在大人家附近乞討,大人你給過我吃的,你當時還說有困難可以找你。我原先住的地方被官府的人拆了,我沒地方去,就躲在你家屋檐下住了幾天。昨天你回來沒關門,我就……”
小乞丐說不下去了,囁嚅半天,看著要哭。
謝叔凝想到是有這么個小乞丐,之前經常能看到,這兩天忙得沒時間回來,也就沒注意他。他雖然擅自進門,但沒有偷竊,只是在放神龕的屋里睡覺,而且不僅不偷吃桌上的貢品,還幫謝叔凝把地上打掃了。這樣說來,自己該感謝他。
“出來吧,站到我面前來。”他朝小乞丐說。
小乞丐猶猶豫豫地從門后走出來,一雙手腳很不自在地無處安放,別扭地站在謝叔凝面前,低頭盯著地面看。他個頭很小,比同齡人小多了,細細的脖子撐起圓滾滾的大腦袋,細細的腿桿子架著浮腫的肚子,總之看起來有些瘆得慌。謝叔凝還發現,他左膝蓋破了皮,傷口沒有處理已經發炎腫爛,真奇怪這孩子好像不知道疼一樣一聲不吭。
“你原來住哪兒?”
“老楓葉街?!毙∑蜇そg著本就破爛的衣角,“五天前官府的人去拆老街,那里住的人都被趕走了。”
“你的傷怎么回事?”
小乞丐看了看自己的膝蓋,眼里沒有絲毫疼痛或類似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是麻木。他低低地答到:
“我有東西落在里面,他們不讓我回去拿,我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人太多了,我打不過,被扔到街上,然后就……”
謝叔凝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了。
這種事很難界定是誰的錯,但小乞丐這么可憐的樣子,足夠引起謝叔凝的同情。
小乞丐悄悄觀察謝叔凝的表情,以為他是厭惡自己才叫自己不要再說,頓時臉白了一大片,不知如何是好。
但謝叔凝只是在想要怎么關照一下這個可憐的小孩兒。
“唔……你把那個板凳搬到院子里去,然后坐下來。”謝叔凝吩咐。
小乞丐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
然后謝叔凝自己走進廚房,倒了一大盆熱水,端到院子里給小乞丐,還給了他一塊新毛巾,
“把腿上擦一擦,注意不要碰到傷口,我去給你弄點藥敷一下。”
小乞丐受寵若驚,立馬麻溜地擦腿,順便把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也擦了一遍。虔誠得不像給自己擦拭,倒像是擦神像金身。
他擦洗的差不多了,謝叔凝也準備好了藥。要說謝大立也是術業有專攻,極其擅長就地取材治療跌打損傷和傷寒感冒,他將經驗傳授給謝叔凝,所以謝叔凝出門在外從不擔心生病無人醫治。
只是小乞丐的傷口已經潰爛,上藥前要把腐肉刮掉,即便有麻藥也要吃一番苦頭。
謝叔凝亮出刮骨刀,在小乞丐面前晃了晃,小乞丐心領神會,很堅強地伸出腿,絲毫不閃躲。
這樣小的一個孩子,生生剜去一大塊肉,卻沒有叫一聲,渾身抖成篩子也不哭,更叫人可憐。
終于,傷口包扎好了,謝叔凝自己都松了口氣。
“大人,我好了嗎?”
小乞丐怯怯地問。
謝叔凝剛點頭,還沒囑咐注意事項,小乞丐已經起身收拾地上的殘藉,一瘸一拐仍舊手腳麻利,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他弱小的生命頑強地存活。
“小乞丐,別收拾了?!敝x叔凝從背后喊住他,語氣有些無奈,“別把傷口再弄裂開?!?
小乞丐感激地回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活兒還是沒停。
這一刻,謝叔凝有了一個莊重的決定。
“喂,小乞丐,你以后住這里,當我的門童好不好?”
小乞丐沒有回頭,貌似沒聽見。
謝叔凝繼續解釋:
“我教你識字,將來無論是和我一樣科考做官還是自己謀出路我都不攔著你。”
“哐當”一聲,銅盆摔在地上,小乞丐的背影劇烈顫抖,天大的好事就這樣砸中他,他不可思議。
“大人……”
他拖著傷腿艱難地彎腰去撿銅盆,感激地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但心里暗暗下定決心,要一輩子報答這位好心的大人。
“……有梁架南北兮,晝夜上青云……”
院子里的女子還在唱若水歌,院子外的人家慢慢從睡夢中蘇醒,熱鬧的時候生活氣暖洋洋地彌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