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叔凝在翰林院和館閣府往來當值，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甚至很少能停下來考慮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

竇知書對他十分賞識，蔡卯也很熱心地提點他，他顯然成了翰林院的熱餑餑。

這日，他奉命去藏書閣找書籍史料，恰好遇上同期探花柳雁回。陛下本來按例把柳雁回放進翰林院，可是過了幾天柳雁回自己跑進宮請求陛下將他外放，現外調令已經下來，不日要啟程前往禹州當通判。

謝叔凝和他沒什么交情，其實他和所有人都沒什么交情。但是看在和柳雁回在翰林院共事了幾天的緣分上，他還是和人家客氣地打了招呼。

柳雁回本身也是個孤僻的性格，習慣了獨來獨往，與謝叔凝打了個照面就往反方向走。

走著走著，他又停了下來，遲疑地轉身叫住謝叔凝，

“謝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謝叔凝沒什么急事，就答應了。

誰知柳雁回借的步子未免太大，一路借到一家茶樓，不緊不慢地要了壺茶，請謝叔凝坐下說話。

“謝公子，你覺得童孺生為人如何？”

謝叔凝警惕起來。

他知道柳雁回這人有點楞，但上來就問這么招仇恨的問題，很難不懷疑他的用心。

“童狀元家世顯赫，文采過人。”謝叔凝很敷衍地回答。

柳雁回點點頭，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足夠語出驚人，

“他是個小人，最好不要與他來往。”

謝叔凝皺緊眉頭，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覺得，謝公子也是率真坦蕩之人，臨走前想給您忠告。希望您追隨竇公、蔡公的腳步，潛心修文，不要沾染官場惡習。”

柳雁回說得一臉認真，好像他和謝叔凝是多么交心的朋友。

謝叔凝實在忍不住，問道：

“我與你算是第一次交談，為何與我說這些？”

柳雁回卻目光游離，走起神來，二人就這樣陷入尷尬的安靜。

真是個奇怪的人，謝叔凝暗自腹誹。

冷不丁的，柳雁回突然開口回答他的問題，

“雖是初見，一見如故。”

“好吧。”謝叔凝被他搞得沒脾氣。

就在他以為二人又要陷入尷尬的安靜時，柳雁回想起什么似的，騰得站起身，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就匆匆告別。

柳雁回走得又急又冒失，撞翻茶樓的裝飾，又差點撞到人，幾乎跌跌撞撞出了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喝茶喝醉了。

更關鍵的是，他沒給錢。

謝叔凝嘆了口氣，喊小二來結賬。小二麻溜的跑過來，張口就要十兩銀子。

“十兩？”謝叔凝驚笑了，“你們這兒莫不是比珍饈樓還貴？”

小二也很無奈，

“大人，茶水不值錢，但掌柜的一套竹杯擺件不便宜，方才那位公子一下子全撞倒了，我還不知道要怎么和掌柜的交代呢。”

謝叔凝認栽，心想這個柳雁回比童孺生還要可惡。但該賠還得賠，要不然還叫人以為翰林院的人是無賴呢。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荷包，全倒出來也才六兩。

現在，謝叔凝是真的要丟翰林院的臉了。

就在他醞釀著如何打欠條時，隔壁桌的客人幫他解圍，

“剩下的錢算我賬上吧。”

謝叔凝回頭，看到一位儒雅俊美的年輕男子坐在鄰桌朝這里看來，笑容溫柔內斂，還帶著一種隱忍的愁緒。

他雖然不喜歡欠陌生人的人情，但是這次不知怎么的，很爽快地接受并道謝。

“多謝公子解圍。在下謝叔凝，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客氣了，王洛鸰。”

王洛鸰自從與姬同安不歡而散后，整個人失魂落魄地在都中游蕩。他曾給自己定下“三戒”，戒酒，戒色，戒賭，所以一心情郁悶，只好在茶樓里灌茶水，或者乘船在湖上自我放逐。

今日，他恰好進了這家茶樓。

好巧不巧，他還聽到隔壁桌有人說童孺生的壞話。

王洛鸰和童孺生沒什么交情，但兩家都是世家大族，難免有交集，相互也認識。他雖然不喜歡背后說人壞話，但是那個柳公子也沒說錯，童孺生確實是個小人。

至于具體哪里比較小人，王洛鸰才不在乎他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仗勢欺人、暗中陷害等等惡劣行徑，他只知道，這個小人很有可能會尚公主。

皇帝嫁女兒，第一要看的就是駙馬的家世背景，畢竟公主是金枝玉葉，沒有足夠的實力是負責不好公主日后的生活的。錢要多，要能保證公主一如既往的錦衣玉食；聲望要足，要能匹配得上公主的身份；要能住在都中，公主不可能陪著他們外放鄉野；要家族和睦，公主不可能在婆媳關系里委曲求全……能滿足這些條件的人家屈指可數，王氏與童氏尚在其中。

可是，皇帝嫁女兒還要看這個家族是否掌握實權。

王氏自劉漢時期就在朝為官，沉沉浮浮數百年不倒，必然因為每一代都有位高權重的家族中人支撐家族。而這一代的王氏族長，王洛鸰的父親，更是汲汲營營半生，坐上參知政事的高位。這樣的王氏，即便是皇親貴胄都要客氣三分，更有不少人家想要攀結姻親。童氏相比而言就遜色很多，自童太傅之后，后輩未有繼承，多任小官外放，唯童狀元日后可能有大作為，但如今尚且不明。童家之所以在都中備受尊重，很多還是看童太傅當年的余恩。都中官員大半都是童太傅的門生學子，顧念老師恩情，都會尊重童氏，幫扶一二。

兩相對比，風頭正盛的王氏反而被皇帝淘汰了。

最近童孺生考上狀元，正值春風得意，在皇帝面前也惹眼，宮里已經有傳言，說陛下私下問童孺生生辰八字，有意婚配。

想到這里，王洛鸰恨恨地灌了口茶，苦澀的味道立即在口腔蔓延，一點點逼至心頭。

謝叔凝看王公子臉色不對，喝茶喝出牙癢癢的恨意，擔憂地給他重新滿上。

王洛鸰乍然從杯中浮影看到自己鐵青的臉色，這才有所收斂。

他對謝叔凝說：

“在下還有事，先告辭了。”

謝叔凝其實也要離開，就跟著他走出茶樓。

“不必相送。”王洛鸰轉身留步。

但謝叔凝該走還是得走。

二人十分巧合地都朝藏書閣的方向去。

“真不必相送。”王洛鸰再次留步。

謝叔凝很不好意思地解釋，自己也要往這里走。

“啊——”一直心不在焉的王洛鸰意識到自己自作多情了，自嘲地搖頭苦笑，然后側退一步，“您先請吧。”

看著謝叔凝在前面走遠，他發覺，自己才是那個漫無目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