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姐妹
- (英)黛西·約翰遜
- 7410字
- 2022-09-09 14:51:08
茱萊
1
我們到了。就是這里。
我們來到了這棟房子。我們離開后找到了這棟房子。它位于北約克郡沼澤地邊緣,緊鄰大海。我們的嘴唇因為舔舐鹽分而起皮,起皺,四肢沉沉,忍受著生長期的疼痛。滾燙的方向盤,路邊的強光。媽媽說道:“上車,我們要在天黑前到。”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悶頭趕路。我們想象她可能會說的話,“這都是你們的錯”或者 “要不是你們干的那些事,我們根本不必離開”。而她真正想說的,當然是 “要不是生下了我們”“如果我們不曾出生”。
我握緊雙手。說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只知道很害怕。房子就在眼前。它像個孩子一樣踞于石板矮墻后,后方牧羊的場地空蕩蕩的,地上密密麻麻的羊糞,帶刺的灌木叢足有一人高。我推開門,一股污濁的空氣迎上了新來者。糞便的氣味。樹籬瘋長,牧草和雜草強行突破了水泥,狹長的前院里有各種各樣的雜物:老舊的鐵鍬頭、塑料袋、碎花盆以及盆里半死不活的植物根團。塞普丹珀站在高低不平的花園墻垣上,保持平衡,她牙關緊咬,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窗戶上映著她的身影和她身后我的臉,我的眼睛像兩個洞,再往后則是我們的媽媽,她累壞了,倚在汽車引擎蓋上。
房屋的白墻上有泥手印,墻皮從中段開始脫落,頂上的樓層塌陷,仿佛一只手彎曲著托住了握拳的另一只手。腳手架搭在一面墻邊,路上有從屋頂上掉落的碎瓦片。我把手伸向塞普丹珀的手臂,心想如果我用力咬下去,牙齒嵌進肉里,是不是就能通過這種接觸感應到她在想什么。有時我能做到。雖然不是百分百確定,但有種朦朧的意識。好比媽媽在不同的房間里打開收音機,聲音會有延遲,你站在走廊里,能聽到收音機的回聲;但她突然轉向溜開了,像只喜鵲一樣咯咯笑。
我掏出口袋深處的紙巾,擤了擤鼻子。太陽要落山了,但余暉曬在我裸露的肩膀上依然熾熱。我的口袋里還有止咳糖,軟趴趴的,黏稠得起了絮。我把一顆糖吸進嘴里。
房子的墻面上有一個標志,它被污漬遮蓋。我用紙巾去擦,認出了上面的文字:安置房。我們不曾住過擁有名字的房子。不曾住過這般模樣的房子:破敗不堪,頹圮變形,沒有一處是干凈的。塞普丹珀的身體旋轉起來。我比以往快五倍的速度閉上眼,這樣她就不會跌倒,又或者即便她跌倒了,也會像一只貓一樣輕輕落地。
我轉頭找媽媽。她正吃力地從車里出來;她的身體似乎沉得難以挪動。自從學校里的那件事后,她就變成了這樣,沉默寡言,或者說一聲不吭。在牛津的房子里,我們在晚上聽著她在樓上走動。她對我們只說零碎不成句的詞組,很少和我們對視。她的身體仍是熟悉的樣子,但里面住的人變了,我希望她會回來。她用腳趾把花園大門踢開。
“幫幫我,”她一邊走進院子,一邊說道,“烏爾薩說鑰匙在青蛙下面。”
我們開始找青蛙。地面有昆蟲活動,很疏松。我挖到了一條蟲,被它的觸感嚇到了,它軟軟的,任人擺布。
“別玩泥巴了。”媽媽說道,于是我們彎腰搜索草叢,找啊找,直到我的手指碰到一只石頭青蛙,它的嘴唇肥厚,眼睛像紐扣一樣,快要被矮樹叢淹沒。媽媽一腳踢翻它,接著怨道:“沒有鑰匙。”“真倒霉,”她說道,“真倒霉。”然后她握拳捶打自己的大腿,三次。
沿著田野望去,五月的云變成了鋼灰色,積聚起來,巨幅地膨脹。我指了指,說道:“看啊。”
“好吧。快。找。”
我們把包袋堆在一邊,抬起空花盆,在草叢里踢來踢去。我在泥地里找到了硬幣。房子邊上有一條小徑,通往一片花園,花園的墻邊堆著石板,草堆變成了腐殖土,還有被人丟棄的金屬架。這里可能弄過燒烤,磚結構的口子里有一堆灰燼。房子的側墻上嵌有貝殼,貝殼嵌在水泥里,地面上鋪著顆粒狀的沙石,還松散地鋪有被海浪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卵石。我看向一扇窗戶。透過玻璃:依稀是墻和柜子的形狀;可能是食品儲藏室。我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擦了擦。門框的輪廓更清晰了,門后現出模糊的影子,也許是一張沙發或餐桌,也可能是樓梯的第一級臺階。塞普丹珀在我身邊,臉往前湊,雙手在窗玻璃上攏起,香甜的香水味,香水是我們從學校附近的博姿藥妝偷來的,還有她沒有刷牙的氣味。她朝我瞪大眼睛,卷起舌頭,掐我的手臂。我的臉看上去有些畸形,比例完全失調,臉頰比正常的要長,眼睛像停車計費器上的投幣孔那么細長。
我長得像媽媽。或者用媽媽的話說,像她的媽媽,也就是我們的外婆,她在印度,我們從來沒見過。塞普丹珀長得和我們不像。我們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但她肯定像他,頭發柔順,臉頰柔嫩且帶有金黃色的絨毛,瞳孔的顏色很淺,像雪地里的動物。
那么多年來,有關他的信息滴滴答答地被問出來,每次都大費周章。媽媽二十三歲在哥本哈根度假時和他相遇,當時他在那里生活。他在這座城市跟了她三天。她告訴我們,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他的英語無可挑剔——他在這里長大——但他喜歡跟她說丹麥語,她聽不懂,而他就喜歡那樣。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他死了。“他怎么死的?”我們問了四年,她才開口。他在德文郡的一家酒店游泳池里淹死了。他死前,他們已經不在一起了,我們仨,媽媽、五歲的塞普丹珀和年紀更小的我住在其他地方。他死了近一年,他的姐姐才打來電話,告訴她死訊。我們漸漸明白,不能問起他的事。我們不知道怎么描繪他。我們不認識他。塞普丹珀有一次對媽媽說,他是個偷摸搶騙的暴躁混混,媽媽笑出聲,應道 “說得沒錯”,但接著幾小時一聲不吭,那副神情我們后來懂了。每隔三四個圣誕,他的姐姐烏爾薩會來看望,塞普丹珀和我有時會試著從她那里撬出些話,但她從不松口。烏爾薩開一輛折篷汽車,從來不待超過一天,住酒店,不住我們家。她的頭發很短,也是金發,因此如果從她身后靠近且不知道是她的話,我們有時會認為她就是他,逝去已久的父親,讓我們母親傷心和我們存在的緣由。沼澤地邊上的房子是她的,但她把房子租了出去,不住這兒,讓我們這樣無處可去的人住。
這時風力更勁了些。順著房子的一側望去,我們又發現了一扇窗戶,窗不大,但不怎么結實的樣子,我們一推,它便朝里打開了。
媽媽在房子前方,拿著一塊附近地里撿來的石頭,正要用它砸碎門邊的窗玻璃。我抬起雙手,捂住耳朵。血液怦怦怦地脈動,警報在我的骨髓中響起,從我的喉嚨里升起。
“有扇窗能開。”塞普丹珀大叫道,“我想我們可以鉆進去。”媽媽冷漠的面孔轉向我們,嘴巴往下耷拉,刻進皮膚里。
這扇窗通向食品儲藏室。我們鉆到里面,手牽著手。窗戶下方是臟兮兮的瓷磚地面,瓷磚緊貼潮濕墻面的地方坑坑洼洼的。木質的柜子。一些湯罐頭和豆類罐頭,兩包包裝褪色的意大利面。有一股氣味,可以說是甜甜的,夾雜著一絲我辨別不出的味兒。天花板很低,我的頭頂把燈泡給撞了下來。
塞普丹珀一路上都哼著小曲兒,她興奮而且想讓我知道時就會這樣。她的哼唱有許多含義。“喂,你在哪里/來這里/停下/我在生你的氣。”我意識到自己害怕這棟房子,害怕媽媽生氣,害怕塞普丹珀發脾氣。我們以前來過這里,只來過一次,但我記不太清了。
“那是什么?”我說道。
“什么什么?”
“什么氣味?”
“我不知道。一只死老鼠?”
“別說了。”
從食品儲藏室的門往外看,我們可以看到外面的走廊;左邊是前門,在它邊上是另一扇緊閉的門,可能是衛生間的門。再往前是樓梯,右邊又是一扇門,而在我們面前,打開的門通往客廳。房子的布局很奇怪,不同尋常,儲藏室直通客廳的方式不正常。聞起來有股食物放置太久的氣味。氣味傳到客廳里。客廳一角有個鼓包,看不出形狀,堆疊起來的東西。我捏了捏塞普丹珀的手。我們不該來這里,也不可能住在這里。我們最近的一張桌子上有一盞臺燈,我湊了過去。有東西被打翻了,從桌子上掉了下去。我的五臟六腑仿佛滿是蜜蜂。燈亮了,發出一聲尖厲的響聲。
“這里什么都沒有,”塞普丹珀說道,“別怕,茱萊小蟲[1]。”
她轉了一圈,把開關都打開。每樣東西都過于明亮,仿佛這些燈泡安裝得有問題。有一股焦煳味,而且在往深弧形的燈罩里看時,我發現上面蓋著一層蜘蛛網,燈罩底部有蒼蠅的尸體。沙發和扶手椅上的毯子破破爛爛,茶幾上有兩只馬克杯,下方有一摞報紙。木質的壁爐之下是一個燒木材的火爐,前方則鋪著一塊臟污的地毯。一絲光線透過一扇小窗射進來。天花板壓得低低的,有橫梁。我們要是再高些,就得彎腰走路了。樓梯后方是空置的書架。被我從桌上撞翻的東西在地上,一半在沙發下面。我撿起來時,雙手都是灰塵。玻璃碎得參差不齊。塞普丹珀雙臂環住我的腰,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
“別怕,看,這是個螞蟻養殖箱。”
我將它翻轉過來。她說對了。兩塊玻璃板嵌進了一個窄盒,里面堆滿了泥土。有通道、洞穴、貫穿泥土的細溝,我們一動,它們也隨之下落。
“我把它摔破了。”我說道,感受——厚重,淤塞,避無可避——住在泥土里,不停念叨著土地奮力前行會是什么樣的。
“我們可以把它修好。”她說道,“這里肯定有膠帶。我們可以找幾只螞蟻放進去。”
傳來敲門聲,是媽媽在叫我們。我走過去給她開門。她的臉看上去很疲勞,仿佛整整一星期都沒睡。今年冬天很長,圣誕節的天氣很糟且讓人感覺到之后的日子也不會好,春天遲遲不來。三月在學校打了一架,廢棄網球場濕答答的地面,泥巴沾在我們的赤腳上,我的雙手看上去是別人的。出事后,我們在牛津又待了兩個月,現在五月了,暴雨被高溫取代。我想摸摸媽媽的臉,讓她像以前那樣抱我,我們三人擠在雙人床上時那樣。可她推開我直向前,下顎緊繃,包袋從她的手里落到地上。自從我們離開學校,我也覺得很累;有幾天我覺得自己的肩膀上托著另一具身體。我想告訴她這件事,讓她說她不會變,或者說她能幫我養好身體。
我們看著她上樓。塞普丹珀吹了一聲口哨,喊她的名字——想惹她生氣時她就會這樣——希拉不聲不響,有那么一刻感覺她遲疑了,可能會回來,但接著,她大步向前,靴子踏上木質的臺階。她的一邊腋下夾著被子,另一邊夾著工作文件夾。我們站著聽她的動靜,直到聽到關門聲。她一直都郁郁寡歡,但從未像現在這樣。現在更糟。
“她很生氣。”我說道。我能感到塞普丹珀的火氣正往上冒。
“她不可能一直都生氣。”她說道。
“可能啊。”
“對你不會。”塞普丹珀說道,拉扯我的辮子,痛得我淚水直流。
房子最深處的門通往一間小小的廚房。水槽里有臟烤盤,一邊是一只空空的面包袋,也有馬克杯。有一扇很小的窗。我笨手笨腳地爬上料理臺,去拉窗栓,但窗打不開。一看才發現窗被封上了,木料上釘了釘子,被封死了。我爬了下去。冰箱上有黃色的貼條——我認出這是烏爾薩的筆記,和她寄來的生日賀卡一樣——粘連的字母中A和J格外突出。看別人的貼條讓我感覺冒犯到了對方,但我還是傾身細看,想找出某種秘密語言或信息給塞普丹珀看看。但上面只有一些瑣碎的事,垃圾日,卡住的后門,一連串不能扔進火堆的東西。廚房臟得我渾身癢癢。我打開水龍頭,待水變涼后搓洗自己的雙手,可我感覺就連自來水都含有某種成分,黏糊糊的。塞普丹珀在門口朝我吹口哨,幾個音符,讓我回過神來。
“沒事吧,茱萊小蟲?”
“沒事。”
食品儲藏室隔壁是衛生間,有一個浴缸和一個馬桶。塞普丹珀一拉,鹵鎢燈亮了。看樣子有人來過這里,而且剛走不久:水槽邊有浮沫,上面放著一小塊肥皂;兩瓶洗發水和沐浴露被扔在浴缸里,地板上有一塊疑似化妝品的污漬。
“這是誰的東西?”我問道,一邊用大拇指蹭了蹭肥皂,然后覺得惡心。
“不知道啊。烏爾薩的某個租客吧。我聽媽媽在電話里和她聊過,我想她把租客都趕出去了,好讓我們來住。”
“我們要在這里住多久?”
“你問我有什么用?”塞普丹珀戧道,然后,我也搞不清為什么媽媽要帶我們過來。
“死皮。”我說道,手指一邊沿著水槽滑過。塞普丹珀瞪了我一眼,走出門外。
趕了那么久的路,我覺得牙齒上蒙了一層東西,帶有我們在某個服務站買的奶酪洋蔥三明治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來,我們沒帶牙刷,它們支棱在老房子的水槽邊,我們不會再回去的那棟房子。我走到客廳,想告訴塞普丹珀牙刷的事,但她在樓上;我能聽到她正走來走去。螞蟻養殖箱里的泥土動了下,仿佛有什么東西從里面穿了過去。溫熱的空氣從前門的門縫底下和煙囪里鉆了進來。我想聽自己的聲音從四面白墻上傳回來。這棟房子有種曾經人來人往的感覺。我低聲喊塞普丹珀的名字,盡管已經盡可能壓低聲音了,但還是太響。我能感覺到身后的所有房間。這棟房子的內部無法一眼看盡;我看了看廚房和食品儲藏室,但那里沒人,只有低懸的燈泡發出的嗡嗡聲。我一步跨兩級,快速地走上樓梯。有什么東西在我身后,緊跟我的腳步。可是,當我從樓梯最上方轉身一看,什么都沒有。
狹窄的走廊兩邊有三間房。最近的一間臥室角落里塞了上下鋪,沒有其他的家具。以前沒有這張床,我們睡在——我想——鋪在地板上的床墊。這里的事我還記得一些,但現在都變樣了。我找不到塞普丹珀,可下一刻,她在上鋪坐起來,取笑我。我的血液擠壓著喉嚨。
“你去哪里了?”我的聲音尖厲,似狗哨聲。這是常態——從我們小時候開始——我等著她把我拋下,去走她自己的路。
“我到這里來了,”她說道,“我想看看以前我們睡覺的地方。看。”她拿著一副破舊的望遠鏡。
“這是什么?”
“你知道的。”
我記得我們曾經找到的一張爸爸的照片,它塞在烏爾薩高級汽車的儲物箱里,皺巴巴的;他看上去只有十歲,脖子上掛著這副望遠鏡。“他為了望遠鏡差點把我的手臂弄骨折。”烏爾薩撞見我們拿著照片,邊說邊把它從塞普丹珀的手里拽走。
墻壁上有以前貼過的舊海報的印記,房門上方也有掛鐘的痕跡。上下鋪窄得如同一張板凳。塞普丹珀一扭一扭地爬下梯子,揮動手臂:“看呀。”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還記得我們睡在搖籃里的時候,四手蜷曲在頭頂,我現在的視角和那時是一樣的。那會兒,我不會說話,但我認為我們當時一定心有靈犀。我是這么想的,希望現在依然如此。當我們大一些后,她撐著搖籃的欄桿,掉了下去,朝我叫喊,讓我跟著她做,直到媽媽進來,把她放回床上抑或把我們都帶到她的床上,我們的手臂纏繞著彼此,媽媽的胸脯貼著我們的臉頰,塞普丹珀離我近得連沾著淚的睫毛都纖毫畢現。我對她說:“你是不是也這么想?是不是希望現在依然是這樣?”而她應道:“茱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們窩在媽媽緊閉的房門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以前也這么做過,聽這扇門后的動靜。她睡著了,可能。我們打開走廊上的第三扇門。是一個通風的隔間,里面有一個大容量的水箱和一列復雜的冷熱水控制開關。地板上有捕鼠器,但沒抓到任何東西。我們站在那里,思考這些按鈕是做什么的。我們能聽到水箱內部的攪動聲。雨正淅淅瀝瀝地落到屋頂上。通過塞普丹珀的手掌,我想,只要用心聽,或許能聽到她思想的緩慢脈動,她清脆的一言一語。我記得在學校的最后幾個星期。那時常常下雨,雨水溢出檐溝,如幕布般順著窗戶流下。去學校的路上,我們從車上看到了一只獾的尸體。其他女孩子的臉。我們離開劍橋的房子,來到這里正是因為她們。那是塞普丹珀的主意,把她們帶到老舊的網球場,教訓她們一頓,嚇唬嚇唬她們,但我們來到這棟安置房并不是因為塞普丹珀。這件事全都歸咎于一人。
塞普丹珀正胡亂地戳著按鈕。望遠鏡仍舊掛在她脖子上,隨著她的動作而晃動。墻后傳來牛叫似的悶響。
“我覺得不對勁。”
我們腳下的地板咔嗒一響。
“或許沒事。”塞普丹珀說道,“我們下樓吧,我餓了。”
我們把冰箱翻了一通,可什么都沒有。隔壁的小儲藏室里,罐頭早就過期了,罐子好像被人砸過似的凹陷了。
“我們找點別的事做吧。”她說道。
雨斜打在窗戶上。我們趴在客廳的地板上,塞普丹珀聊著我們要把自己房間的墻壁刷成什么顏色,貼上什么海報。我半心半意地聽著。房間給我的感覺和以前一樣,仿佛有什么事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發生。塞普丹珀拿起望遠鏡貼住自己的臉,轉動鏡筒。
我鉆進食品儲藏室,摸索電燈的開關。燈泡在小小的空間里晃來晃去,照亮這面墻后又照亮了另一面墻,架子也因此忽明忽暗。我定睛看著罐頭,不想再往里多走一步,燈泡發出咔嗒一聲后就滅了,整個房間被打入黑暗。
塞普丹珀在廚房的冷柜里找到了一份雞肉派,我們決定試著烤烤看。在等待的間歇里,我們在筆記本電腦上看以前下載的杰紐芮·哈格拉夫的采訪。同時,我也豎起耳朵,想聽到媽媽下樓來原諒我們。原諒我們所做的一切。
“如果沒有網絡的話,我覺得我們明天就得走。”塞普丹珀說道。
派烤過頭了。我把它對準垃圾桶,塞普丹珀則把頂上烤焦的一層刮掉。
“我把它烤焦了。”
“沒關系。”
可等我們切開后,才發現里面沒熟。我把粉色的雞肉塊吐到塞普丹珀張開的手上。她一口都沒嘗。我們把整個派都叉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我不想再去食品儲藏室了,塞普丹珀朝我嘆口氣,自己鉆進了漆黑的房間,出來時懷里抱滿了凹陷的罐頭。有一罐桃子,才過期一年。塞普丹珀用一把餐刀戳開,讓我從缺口處吸吮果汁。我突然覺得好餓,暈乎乎的。我拿走她手里的刀,把口子再撬開些,直到手指能伸進去。我掏出桃肉,一口不嚼地直接吞了下去。
“你要來點嗎?”
“已經不餓了。”她說道。
我們坐在地板上,而不是沙發上。就這么靜靜地待了一會。桃汁糖水里有顆粒狀的東西。塞普丹珀在她的手機上打開達西·路易斯的專輯,我們記得每一句歌詞。
她坐直了些,說道:“我是在這里出生的。”
“你說什么?”
她沒有回答。煙囪里傳來一陣寒意,她伸出一根手指。我們能聽到墻后鍋爐的聲音。我起身,跪坐在地上。
“在這里出生的,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我生在這里。有一天晚上,我聽見媽媽在電話里跟她那書商朋友說的。媽媽說:‘可能床都沒換呢,說實話。’”
“我以為我們都是在牛津出生的。”
“我之前也這么想。但其實只有你是。我是在這棟房子里出生的。”
我這才意識到,我很在乎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出生這件事。時隔十個月,在同一家醫院,或許在同一張床上;一個追趕著另一個出生了。塞普丹珀,接著——快到幾乎在同一時間——我也來了。
“媽媽不喜歡這房子。”她說道。
“你為什么這么想?”
“我就是知道啊。我們以前來這里,她就不喜歡。你還記得我們來的那年夏天嗎?她當時就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
“你知道才怪。”
“我就是知道。”塞普丹珀齜牙咧嘴。
“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嘛。從媽媽說的話里聽出來的。”
“她還說什么了?”
“她說,沒別處可去了。她懷著我的時候,跟他和烏爾薩來到這里。后來,她傷心難過時也待在這里。”塞普丹珀說道,張開雙臂接受低矮的客廳、螞蟻養殖箱、帶污漬的茶幾和廚房的門,“爸爸是在這里出生的,我也是。我記得。”
我看著她,想看清她有沒有撒謊。我知道她有時會騙我,或是為了逗我玩,或是想看我能不能察覺她撒謊,而有時候她就是要撒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把桃肉罐頭扔到垃圾桶里。暮色漸逝。
沒過一會,半睡半醒間——塞普丹珀向我低語,媽媽在走廊另一頭大喊。半睡半醒間——她的手指在我的臉頰上按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