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詢過程中的傾聽、陪伴、共情這些是手段與方法，在這種包容的環境下有利于來訪說更多，當來訪愿意袒露更多的時候，才會讓咨詢師對來訪有深刻全面的了解，幫助來訪看見問題，解決問題。

宋妍開始想在非咨詢時間聯系周明，但是周明每次都不會回復，除了發送的內容與更改時間相關，這讓宋妍覺得這段關系很不真實。

“我覺得你沒有用心對待我。你就像是一個裝滿心理學知識的機器，我是個需要你幫助的來訪，我來了，你把我治好了，我走了，下一個人來了，你又把他們治好了，一個又一個，你對待任何人都是一樣的。或者說，你就是一個裝滿愛的菩薩，而我就是匍匐在你腳下，祈求你給我更多關懷的可憐人。你對我到底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你的咨詢技巧，你對我進行咨詢，是把我當成一個完完整整的人，還是把我的人格每一塊分裂開，一塊一塊的進行分析？”宋妍一口氣說完這些，眼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流了滿面，她不確定眼前的人會如何反應，她似乎已經用了全部力氣來說出這些了。

“我想無論我有沒有用咨詢技巧，最后都是殊途同歸，我想咨詢過程中最重要的就是真誠，我對待你一直都是真誠的。我想，盡管我有其他來訪，但是每一個來訪對我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

宋妍又聽到了“每個來訪都是獨一無二的”的這句話，每次她在跟他試探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的時候，他好像都會給與這樣的回復，她覺得這是他的話術，她有些煩躁，她看著周明有點委屈，想要自己辯解的樣子，她不想做任何回應，盡管她知道，此刻只要她表達理解，他們的氣氛就會緩和起來。她在和其他人相處時，自己總是調節氛圍的那個，但是此刻，她不想這樣做。

“我想你現在很生氣，但是我還是想說，我在跟你咨詢的這段時間里，我的時間完全就是你的，也許我們會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想法，我想為我傷害你的地方道歉，我希望你能不能不要這么難過生氣。”周明看著眼前生氣沉默的女生，皺起了眉頭，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夠好，讓她這么難過？

宋妍等周明說完了，依舊沉默不語，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獅子，憤恨地盯著周明。周明也看著宋妍，兩人就這么對峙著，等著對方先開口了，氣氛有些僵硬。

宋妍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但是面上沒有表露出來，說：“我現在不想說話。”

周明說：“你現在不想說話也沒有關系……”宋妍其實后面沒有怎么聽清他在說什么，只是看著周明著急的樣子，緊皺的眉頭，她覺得眼前的人是真實的，盡管他們出現了爭吵，也讓她感覺到這段關系是真切的，他們的情感是流動的，至少在咨詢時間內是如此。

“好吧，我不生氣了。”宋妍說到。周明松了口氣，“這是你的試探嗎？”

“這”指的是這次由宋妍引發的爭吵，宋妍挑了挑眉，有些小得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時間在咨詢過程中似乎跑得很快，這次咨詢馬上又要結束了。

“好了，這次咨詢就差不多到這里吧，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周明說。

“我想和你說個事……但是時間已經到了，你會不會想要下班了？”宋妍猶豫。

“沒事，我可以聽你說。”

“我第一次懟了人，我有個……”宋妍開始喋喋不休地說道，她盡量放快語速，“你會不會不耐煩？因為已經超時了。”

“不會，你把這件事說完。”周明表現出饒有興趣的樣子。

“那好吧，然后我就……我說完啦。我很開心，因為我第一次會懟人了，以前這種情況我都不會這樣的。”

“嗯，你做的很好。”

宋妍笑了，一部分是自己有能力保護自己，反抗讓自己難受的事情，她似乎可以不用再把維系一段關系放在第一位，她可以試著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了，這是一個進步；另一部分是周明肯定了自己，這讓自己開心；還有一部分是周明又替自己延遲時間了，這讓她感覺自己是很重要的，至少在咨詢過程中是。

“那就這樣吧，那我們下周再見吧！”宋妍說。

“嗯，好的，再見。”周明朝宋妍揮了揮手，其實每次咨詢結束時，兩人都會有這種“儀式”。

宋妍發現，她在咨詢時間之外，會越來越頻繁地想到周明，這種想到更準確來說是牽掛、思念、喜歡。這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錯置了這段關系，為什么自己會對一段用金錢買來的關系耿耿于懷，可是這段關系在某些時刻又是真真切切的，她有些迷茫了。她看了很多有關心理學的書籍，精神分析流派對于此類情感的解釋不能讓宋妍滿意。

宋妍向周明坦白了對他的感情。

“我發現我好像喜歡你了。”

“這是移情，移情就是在咨詢的過程中，來訪者將對生命中過往某個重要客體的情感轉移到了咨詢師身上。”周明解釋。

“為什么是來訪對過往生命中的某個重要客體的情感，而不是把咨詢師當作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難道咨詢師就只能某個客體的復刻嗎？”宋妍道。

“也不是，只是說在咨詢過程中，讓來訪激發了對某個客體的一些情感，從而使得來訪把這種情感投射在了咨詢師身上，咨詢師更像是一面鏡子，映射出了來訪的某一些情感。”

“可是人與人交往，不都是有情感流動的嗎。我和你交流，我和朋友交流，這都是有情感交互的呀，難道這都是可以用移情來解釋的嗎？那我們在世界上這些友情、愛情都可以歸結于親情，因為這些所有的情感都可以說是對過往某個客體的移情，我知道精神分析有一套關于移情的理論，但是那都不能說服我。”宋妍說的有些激動，語速已經很快了。

她想如果此刻周明提醒她放慢語速，注意情緒，她會覺得有點窘迫，因為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個披著盔甲的小戰士，而敵人就是眼前的周明，讓敵人看清自己的情緒，提醒自己的失態，似乎就意味著自己失敗了，好在周明沒有。

周明想了想，直接和宋妍探討移情的本質已經不能使得談話繼續，于是道：“那你可以跟我談一談，你到底喜歡我哪里？”

宋妍知道，按照精神分析的做法，接下來就是周明對喜歡這種情感進行解構，這種喜歡的背后，蘊含了自己的某一些需要被滿足，或者對某一些特質的迷戀，這些需求和特質正式自己所需要的。同時，周明也是在運用這種方式對自己進行反移情處理，當讓來訪“看清”這種喜歡的本質后，逐漸消除來訪對咨詢師的移情。畢竟，來訪者真的喜歡上咨詢師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受限于現實因素，受限于咨詢倫理。

但是宋妍并不想接受周明的解構，如果要對情感進行解構的話，那世界上的任何情感都可以歸結于“需要——滿足”，她不希望用這種機械冰冷的方式解構自己真實真切的情感，但同時又悲傷的是，這種情感是因為這種特殊的交易方式才得以存在。

“我也不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了。”宋妍沒有直接回答。

“那你可以說一下，我和你以往喜歡過的男生有什么相似點嗎？”周明說。

“沒有，我覺得你就是獨一無二的，你和別人都不一樣。我不會像你一樣，把這種感情歸結為移情，我覺得喜歡就是喜歡了，你可以不承認，但是我承認。”宋妍像個賭氣的小孩子。

“那你能不能合并同類項，我們有哪些地方是有些相似的？”周明道。

宋妍看到周明如此堅持的份上，隨口說了兩個。

“很好很好，我覺得你總結的很好，我們可以一起來看一下為什么你會喜歡這些特質嗎？”周明如獲至寶。

宋妍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周明對宋妍進行分析、解構，宋妍聽著，不置可否，甚至覺得這種方式近乎殘忍，不可否認，周明一一分析地很到位：

弗洛伊德認為，男性在小的時候，會有戀母情結，但是他會發現母親是屬于父親的，弱小的他沒有辦法和父親爭奪母親，于是就會把這份情感內化，以此來生長出長大后對異性的吸引。宋妍作為女生，小時候應該會有戀父情結，但是事實上，宋妍從來都沒有接納過她的父親，反而她的父親是幼年時期給與她傷害最多的人。

從小在家里不受重視的宋妍，學會了察言觀色，這能讓她在家里活得順利一些，也讓長大后的宋妍能夠知道如何觀察別人的情緒，如何使別人舒服。

在此環境下成長的宋妍，長大后習得了依賴式的投射型認同，這讓宋妍在親密關系里學會了依賴，學會了索取，導致一段原本平等的親密關系走向分裂。

小宋妍沒有在小時候擁有一段穩定的父母——孩童依戀關系，長大后也不知道如何經營一段親密關系，正常的親密關系應該是輕松的，平等的，但是每每宋妍經歷的關系都是恐懼、焦慮、糾結、傷害。雖然一段關系是由雙方共同營造的，可是宋妍的每一段關系都是這樣。

似乎每一個能陪伴宋妍成長到現在的特性，都能讓周明從過去發生的事件中找出原因。周明小心翼翼地解開宋妍成長中的傷疤，盡管動作已經很輕很輕了，宋妍還是感覺疼到窒息。

這段心理咨詢是一個自我探索的過程，周明引領著宋妍看到了她的原生家庭、她的成長軌跡、也看到了她的蛻變，她能夠主動反擊別人惡意的語言，她能夠勇敢地回應姐姐地厭惡，她能夠嘗試向父親表達憤怒，也能夠主動向朋友表達善意，能夠學會在關系中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即使在親密關系里還沒來得及演練如何獲得安全型依戀，但是宋妍有勇氣離開一段自己認為不舒服的親密關系——這段咨訪關系。

當宋妍發現自己貪戀起這只能一周存在一個小時的咨訪關系時，這讓她感到焦慮。周明教她看見，一段健康的關系是需要兩個人互相依賴，互相扶持的，不是只能靠一方面索取。宋妍用周明教給她的東西離開他。

這段咨訪關系下產生的喜歡，本身是不合時宜的，可以用它來看見問題，解決問題，但是不應該存在太久。找到問題之后，就會著手于處理問題，宋妍已經知道了接下來咨詢的走向。她不愿意解剖情感。

她想，是時候離開了。

她想起了有次咨詢，她說：“真不公平，你有很多來訪，而我只有一個咨詢師。”

“你想獨占咨詢師？”

“是，雖然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而我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她問：“如果我哪天和你結束了咨訪關系，你會難受嗎？”

“我應該不會，每一段關系都會有開始和結束，可以說是緣分，當它來的時候，我們去好好珍惜感受，當它走的時候，我們去好好告別。”周明在教她面對失去。

“可是我會難過，現在還沒有結束，我想起如果我們的關系要結束，我就已經要難過了。”宋妍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不過好的是，周明說了他不會難過。

就是現在吧，宋妍向周明發了信息，說明了下次不會再來，沒能等來周明的回復，宋妍刪掉了周明的工作微信。宋妍從沒有任何時刻像這樣拒絕面對周明，他應該知道，宋妍做出這樣的決定花了她多少力氣，以這樣戛然而止，悄無聲息，近乎慘烈的方式。

周明沒來得及教她如何面對分離與失去，但是咨詢室里沒有來得及教的，生活中也會習得，只不過需要一些時間。

脫離咨詢后，宋妍還是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原本以為會很難受，宋妍已經做好了給自己放一個月假的準備，但是目前看來好像也沒到那種程度。有些東西已經在悄然發生變化。

“買月餅啊。”宋妍打著傘，路過小區門衛室，門衛叔叔笑著打招呼道。

“嗯，對啊，中秋快到了嘛。”宋妍笑著道，身影逐漸消失在雨中。

中秋，團圓的節日，遙祝遠方的友人節日安好，宋妍默默想著。

三年后。

“本次列車終點站松江南站，本次到站徐家匯站，開左邊門，下車請注意安全。”宋妍剛來上海不久，和在上海呆了很久的朋友約好今天見面。人潮擁擠，宋妍幾乎是被擠下來的。

剛下車門，宋妍理了理裙子，抬頭間恍惚看到前面有個很熟悉的臉龐，記憶里已經模糊的那個人此刻突然鮮活了起來。是他嗎，宋妍不敢確認，但是腦海中一個聲音越來越大“周明”！

宋妍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要上前打個招呼，近乎電影里才會出現的重逢場景，如果錯過了，下次是否還能遇見。很快宋妍就有了答案，她走向前去——“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