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雨,重慶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超高溫后,終于下了一場雨。雨滴豆大有力,吧嗒吧嗒地砸在地面上,彷佛用盡全部力量,勢要把這一個月的悶熱趕得一干二凈。傍晚時分,天空烏云密布,讓城市也變得昏暗起來。街上行人三三兩兩,不是急著下班回家,就是匆匆忙忙地趕往要去的目的地。
宋妍一只手撐著傘,另一只手提著剛從超市買的月餅,滂沱大雨里,盡管已經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縮在傘里,但是這雨下的好不講究,淋濕了小塊衣角。
春天清澈明亮卻也總是陰雨綿綿,讓人郁悶;夏天炙熱喧鬧,持續的高溫讓人倦怠;冬天肅穆冷冽,雖然南方的冬天也沒有很冷,但是宋妍總會想起高中一次難忘的經歷,冬日里教室開著空調,班上同學都在認真聽講,而自己坐在悶悶的教室里昏昏欲睡,突然被化學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窘迫地站起身來,一問三不知。宋妍最喜歡秋天,秋高氣爽,不會經常下雨,不冷不熱,偶爾吹來的透人心脾的涼風會趕走夏天的燥熱不安。
“這個天氣真是變得太快嘍,昨天還是大太陽,今天就落大雨了。”
“真的是,昨天我和我老漢還講,這個天氣真是熱死人,啷個曉得今天就要穿長衣長褲了。”
兩個說著重慶話的女人從身邊路過。宋妍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出門時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最高溫度才30攝氏度。這樣一場大雨下了過后,應該就要入秋了吧,不知道上海入秋了嗎?秋天是個適合思念的季節。
宋妍是X大的大三學生,性格平和的她沒有和室友產生什么矛盾沖突,只是厭倦了從小到大的寄宿生活,她搬出了大學宿舍,住進了一棟老式樓房,雖然房間的裝修條件不怎么好,但是好在離學校近、且不用和別人合租,宋妍欣然簽了租房合同。
宋妍朋友二三,相貌平平,是那種扔到人群里就會找不見的普通人。甚至宋妍大多數時候自己也覺得,我應該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吧?只是偶爾會有一些念頭冒出來,會讓宋妍開始想起那個晚上被大人遺棄的小孩、在河邊被玩伴欺負的女孩、在漆黑的隧道孤身穿行的女生、被前男友嫌棄分手的夜晚,還有被表揚的領獎臺、被搭訕的地鐵站、被表白的籃球場……
“周明”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宋妍的世界里,是兩個多月前的深夜。宋妍結束了白天的學習,晚上本該早早休息的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有一個念頭在心里悄然萌芽,也許----——她點開了平臺主頁,瀏覽著心理咨詢師的信息。
“周明”這個名字印入眼簾,大致瀏覽了他的信息,有受訓經歷,SH市,看起來是個靠譜的咨詢師吧,宋妍胡亂地寫下了咨詢意向,發送咨詢請求。宋妍在平臺上操作完后,開始忐忑起來,這會是一段怎樣的旅程呢?
我國心理咨詢大致流行的流派有精神分析(心理動力)、人本主義和認知行為。精神分析注重的是咨訪關系的培養,咨詢師會讓來訪在這段咨訪關系中體會到與以往全然不同的情感體驗,探索來訪自身的情感需求,以破除來訪某些既定的、固化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方式,打破某種循環圈套。來訪把在咨詢中習得的一些新的思維模式運用到現實生活中,從而達到改變自己的目的。這種注重咨訪關系的咨詢方式,咨詢師的卷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如何卷入,卷入多深,對于咨詢師來說是個不小的考驗。
眼前的周明擅長的咨詢流派就是心理動力。
咨詢的時間是晚上,宋妍坐在鋪著毛毯的房間地板上。
“我可以信任你嗎?”宋妍猶豫地說出口,等待著周明的回應。屏幕前的咨詢師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簡單清爽的短發、黑框眼鏡,身子前傾著,直覺告訴她,周明應該是期望與自己坦誠相待的,只是……真的可以嗎?
周明不自覺地挑了挑眉,思忖著這個問題如何回答,以往不算多的咨詢經驗沒有告訴自己應該怎么回答比較好。當前這個警惕的小女生,如何表達能讓她更信任我一點,如果直接說可以,她就會信任我了嗎,“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如果你說可以信任你,那我就告訴你我想說的。”宋妍想聽到的只是一句安心的肯定。
“那我說可以。”周明笑了笑。
接下來的咨詢里,她告訴他,她有一個大她五歲的姐姐,她的父母在懷她的時候就期望能生個男孩,只是天公不作美,她是個女孩,湊不了一個“好”字。恰逢那段時期,家里因為多生了一個孩子,被鎮長罰了很多錢,本來存了些家底,又變得一窮二白了,她的到來,似乎為家里增添了很多麻煩。
父母經常吵架,爸爸喝醉酒后,就會嚷嚷著說要和媽媽離婚。有次傍晚,家里只有小宋妍一個人在家,爸爸又喝的酩酊大醉,鄰居跑過來傳話:“快去看你爸爸,你爸爸又睡在路中央嘍!”
宋妍跑出去,看見馬路上圍了一群人,似乎在看什么熱鬧,人群中間癱著不省人事的爸爸。“快去拖你爸爸回家,這個樣子怎么行,萬一來了輛車怎么辦?”一位阿姨說道。宋妍有些不知所措,她一直很怕這個爸爸,但是還是走向前去,拖住他的手,期望拽他起來,但是小宋妍的力氣太小了,根本拽不動。爸爸瞇著一只眼鏡,不耐煩地甩開宋妍:“滾一邊去!你是誰啊,走走走,我要阿豆,叫阿豆扶我起來。”
阿豆是鄰居家的小男孩,才三歲,經常來宋妍家玩耍,爸爸很喜歡這個男孩,甚至過年時給他的壓歲錢比給宋妍的還多。
“哈哈哈,你看你爸不要你,快去叫阿豆來吧!”
“哈哈哈,醉漢就是傻啊,自己孩子都認不得啊……”
周圍的人們就是在看熱鬧,覺得有趣極了。宋妍走出人群,來到了阿豆家,將阿豆引到爸爸跟前。爸爸睜開眼看到了,笑說:“是阿豆阿,來,扶叔叔回家。”阿豆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后面是爸爸自己撐著走回家的。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父母并沒有那么愛你?”周明問。
“我從來不覺得,他們已經很愛我了,他們送我去很好的學校上學,他們已經很不容易了。”宋妍答。
“那你很善良。”周明往椅子上一靠,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宋妍有點發愣,這是眼前這個咨詢師第一次夸自己,也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夸自己,從來自己被貼的標簽就是“聽話”、“乖巧”、“老實”,好像自己一直就是個好孩子,好學生。“善良”這個詞也可以是用來形容自己的嗎?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這次咨詢結束后,宋妍呆呆坐在地上,不知不覺眼角有些濕潤,好像從來都覺得習以為常的東西開始變得模糊起來。那天晚上,宋妍沒睡好,第二天早上起床,宋妍覺得頭很暈,拿起溫度計量了下體溫,三十八度。
今天本來是和媽媽說好每周視頻電話的日子,但是宋妍不想媽媽看到自己這個樣子,跟媽媽發了微信說身體有點不舒服,下次再視頻好了。
出租屋里沒有退燒藥,她掙扎著下樓,去了附近的一家藥店,藥店醫生是個中年婦女,急急忙忙地招呼著宋妍坐下:“呦,娃兒發燒嘍,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你一個人啊?來來來,好好坐起,把這包藥吃了,能回家不?”,“有沒有大人照顧你啊,你是X大的學生吧?怎么沒有回家啊?”
宋妍說沒事,拿了藥就走。回到家,手機上沒有媽媽的回復,宋妍覺得很累,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手機顯示兩分鐘之前,媽媽回復“好的,知道了。”宋妍想起了周明,離下次咨詢還有六天呢。
宋妍不知道為什么一見到周明,就會有想哭的沖動,有時候自己講著講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明明平日里自己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她不喜歡這樣脆弱的自己。
又到了每周的咨詢時間。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包衛生紙,我擔心我又忍不住哭了。”宋妍說。
“好。”周明笑說。
“我覺得我哭的時候很丑。”宋妍說。
“誰哭了都不好看。”
“可是我會覺得很丟臉。”宋妍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這是一個安全的環境,不會有更多人知道,你可以表達你的任何情緒,是要你覺得舒服,這都是可以接受的。”周明說。
“可是我是一個很難搞的來訪,我會向你發脾氣,我會沖你大吼大叫,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個麻煩,你會想擺脫掉我的。如果我向你發泄了很多的負面情緒,你一定會受不了的。”宋妍想起了姐姐討厭憎惡的表情。
“一個人外部有多么美好,內心就有多么黑暗。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的行為有任何不好的評價。我覺得你很堅強,在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后,你還能有現在的你。我想知道,是什么導致了你的這黑暗的一面,我們可以一起探索一下。”周明說道。
宋妍想起了前幾次咨詢都是說著說著以往的經歷就哭了,本來那些難受的經歷已經塵封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那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好像那些事情的親歷者不是自己,如今要把它們重新打開,宋妍覺得痛苦,她不想再回憶起那些事情。咨詢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樣輕松愉悅的,為什么眼前親切的咨詢師要逼迫自己重溫那些痛苦的回憶?
“我的童年的經歷大都記不清楚了,能記起的也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不是很想再去說它。”宋妍低頭道。
“沒關系,只要你什么時候覺得想說了再說就可以。”周明說。
接下來的咨詢,宋妍說了自己的最近被一位陌生男性跟蹤的事情,那天晚上,她恐懼萬分,她慌亂之中報了警,在電話里跟警察哭得像個淚人,她一晚上睡不著覺。
當她講完的時候,她發現屏幕里的周明好像鼻子有些通紅,眼眶有點濕潤,“我想你那個時候應該很無助吧,這件事說出來有些好受嗎?”周明的聲音有些哽咽。
宋妍為周明的反應感到震撼,她不確定周明這是聽了她的故事抽泣了嗎,難道真的有人可以感同身受嗎,他是在聽我的故事覺得難受嗎,他是真真切切關心我的嗎,可是我們的關系不應該是商業服務的關系嗎,我付了費,他提供我專業的心理服務,這只是他的工作罷了吧,也許他對每個來訪者都是這樣,我也沒有什么特別。
“我覺得好受了很多。”其實宋妍更想問:“你是哭了嗎?你是真的為我的故事感到難受嗎?”但沒有說出口。
周明這次咨詢為宋妍延時了一小會兒,宋妍和周明說了再見,然后退出了視頻。他們約定,每一次結束都要讓宋妍先退出視頻,這會讓宋妍覺得安心。每次和好朋友視頻電話的時候,宋妍都會等好朋友先掛斷電話,她是那個留下來等待結束的人。她想,現在她也可以成為被等待的人,這種感覺似乎是溫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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