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兩個祖國(譯文紀實)
- (美)埃德溫·O.賴肖爾
- 4319字
- 2022-09-09 18:44:51
1 身為比杰
在我的孩提時代,在日本出生的美國人,尤其是傳教士的孩子被叫作比杰(1)。我們都以這個稱呼為自豪,在不是比杰的孩子面前抱有一種優越感,我們比他們更熟悉日本的生活,日語也說得比他們好。在家里,我們使用筷子就如同使用刀叉一樣熟練。在我的食譜中,米飯取代了馬鈴薯和面包。現在喜食米飯的習慣已經從我的兒子傳到孫輩一代了。大人們也羨慕我們的日語發音漂亮純正,將其歸結于我們作為比杰所具有的神秘感——一種對東方事物與生俱來的敏銳感受力。
時至今日,日本人還這樣認為,只有在日本出生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日本人。1930年代,日本警察對見到的所有外國人都會懷疑其是潛在的間諜。我們隨便走到哪里,都經常會受到盤問,每到這種場合,“我出生在日本”就成了一張護身符。
警察把我叫住后,開始盤問我的身份、職業、要上哪兒,等等,實際上有關我們的情況他們的本子上都有記載。接著就開始提出一些很刁鉆的問題,諸如“你覺得日本政府怎么樣?”“你如何看待日本在大陸上的進取?”,等等。我對日本的帝國主義沒有任何好感,每遇到這種場合,我就會說:“我出生在日本。”這么一來,警察準會點頭,似乎那就是證明我是充分了解日本人的觀點的證據了,接著就把話頭轉到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去。
比杰確實有些神秘之處。我沒有必要去發現“日本”,沒有什么日本的事物會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會覺得異國風情,倒是回到祖國美國時會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五歲那年,當我在停靠于舊金山碼頭的輪船甲板上看到白人裝卸工夾雜在黑人中干活時驚詫不已,那個情景至今記憶猶新。那時,在日本能看到的西方人多為傳教士、教師、外交官、商人,有時也會有觀光客。干體力活的白人也就是那些逃亡的白俄,他們經常形單影只,肩扛大包,步履沉重地行走在東京街頭巷尾兜售衣物雜貨。看到黑人就更令人吃驚了,因為當時在日本是沒有黑人居住的。即使是現在,我仍然對各色人種混雜的美國感到不可思議,有一種異國他鄉之感,而對日本人的奇特的單一性倒不覺得異樣。我不能不感謝命運的垂青,使得理解、介紹日本而不是光怪陸離的美國成為我的職業。
我覺得對我而言,存在于日本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四季的遞嬗、暑往寒來、蔥翠的田野、滿目的綠蔭、連綿起伏的群山、美麗如畫的海岸……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天造地設。以這些景致為基調的日本藝術,當然還有中國和朝鮮的藝術,常常會喚起我內心強烈的共鳴。我現在在馬薩諸塞的住宅實際上是根據鄰居的房子設計建造的。來訪的日本客人看到都會說,這吸收了日本當代建筑的風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只能說這是從幼小時起在潛移默化中吸收了日本藝術美之精髓的結果,而非刻意的模仿。
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置身于日本的環境之中,日本的景色、日本的聲音、日本的氣息都是我自小所熟悉的。每到夜晚,耳畔就會響起木梆的敲打聲,那是提醒人們注意防火,聲音悠遠、綿長,漸漸遠去,消失在街巷的盡頭。白天,門前傳來的各種叫賣聲、吹打聲更是不絕于耳。最令人難忘的是小販邊吹著喇叭邊呼喚“豆——腐”“豆——腐”的叫賣聲。豆腐是一種鮮美而營養豐富的食品。殊為可喜的是,近年來很多美國人也開始喜歡起豆腐了。
今天的日本,再也聽不到木屐聲。行人三三兩兩腳穿木屐走在石板路上,足底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每當夏季臨近尾聲,我們從沒有石板路的輕井澤度假回來,或是從美國旅行回來,當木屐聲在耳際響起時,就會令我們真切地感到,“啊,又回到了東京”。如今,這木屐聲已成為遙遠的回響,只留存在記憶中,令人惆悵不已。
日本的氣息也同樣是獨特的。面條店或其他吃食店鋪,還有流動攤販的車上飄出的香味總是那樣誘人。當然也有令人厭惡的難聞氣味,要在日本生活下去,你也得忍受。特別是近郊的農家用手拖車或趕著牛車來收集作為農肥的人糞尿,車上的大木桶散發出陣陣臭味。她們用長柄勺從廁所外的一個小洞掏出糞尿,熏鼻的臭味讓人難以忍受。那些糞尿不久就被當做肥料施到農田里去了。即使是今天,沒有抽水馬桶的家庭甚至在城市里也還不少,但收集糞尿的工作已由裝著吸管的卡車非常便捷地完成了。那股曾經很熟悉的難聞氣味已經消失,糞尿帶來的衛生問題也不復存在。使用糞尿當作施在蔬菜上的肥料成為最適合蛔蟲傳播的途徑,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們要定期地服用驅除蛔蟲藥片,每次口中被迫吞下強效的驅蟲藥片,就仿佛覺得毒死的不是蛔蟲而是我們自己。有時在腸內繁殖的蛔蟲臨死掙扎,會從人嘴中突然爬出,我的哥哥就有過一次這樣可怕的經歷。
除日本之外,在亞洲其他地區出生的西方人的孩子如China Born(出生在中國的),Korea Kids(出生在朝鮮的)等,也各自抱有同比杰類似的對出生國家的親切感。有很多人都聽說過這么一件事,一個出生在英國統治下的印度的英國孩子把印度當作自己的故鄉,當極不情愿地被送回祖國上學時,卻把英國當成了異國他鄉。但是出生在日本,有一點是不一樣的。我孩提時代的日本是亞洲少數的獨立國家之一,也是在政治上唯一與歐美關系對等的國家。《1894年日英通商航海條約》規定五年之內廢除領事裁判權。原有的領事裁判權可以讓在日本居住的西方人根據他們國家的法律來裁決。這是率領黑船艦隊的佩利提督憑靠軍事力量叩開日本國門,并于1854年強迫幕府簽訂的所謂不平等條約中的重要條款。在1894年至1895年的戰爭(2)中,日本輕而易舉地打敗中國,迫使其割讓臺灣。后又在1904年至1905年打敗了強大的沙俄(3),讓整個世界為之震驚。日本在“南滿洲”(4)建立據點的同時,五年后又吞并了擁有皇族的整個朝鮮。在以軍事力與殖民地衡量國力的時代,日本開始要同歐洲列強平起平坐。近代史上首次歐洲國家敗于非歐洲國家的日俄戰爭震撼了整個世界,激發了亞洲各地的第一次民族主義高潮。
在亞洲其他地區,西方人的統治與優越性常常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唯有日本是一個例外。日本是由日本人來管理日本人的國家,外國人不過是在日本人的許可之下居住在該國的外來客而已。許多生活在日本的西方人忘記了這一點,他們還未擺脫19世紀那種西方文化的優越感。時至今日,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們往往會取笑日本人的獨特之處,尤其是每當看到日本人模仿歐美而出現錯誤的時候就洋洋自得。西方人聽到日本人的發音或語法出錯就會嘲笑他們。西方人還會指著寫錯英語的招牌,如服裝店的“女性縫制,請上二樓”誤寫成“Ladies Have Fits Upstairs(女士在二樓發作)”而笑個不停。而他們自己的日語卻更為蹩腳,一開口就錯誤百出,有的人甚至自傲地拒絕學習日語。雖然生活在這樣一種氛圍中,我們家卻對日本人懷有深深的敬意,大家都接受這一事實,即我們是在得到日本人的認可后才住在這里的。
在我家不遠處有一座很古老的宅邸,宅邸有扇巨大的門,大門是江戶時代建造的。不幸的是,這座宅邸在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中毀壞了。在我的孩提時代,皇太子即現在的天皇在遷往東宮御所(即現在的迎賓館)之前就居住在那里。東宮御所是仿照凡爾賽宮建造的。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去看一個朋友,正要往這座宅邸的大門前通過時,被一個警察攔住,他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拉下車來,因為皇太子馬上就要從里面出來了。這種事情在亞洲大部分國家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我覺得完全是正常的。在美國,美國人是主人,人們必須順從美國的習慣生活。在日本,日本人是主人,我們必須順從日本的習慣。我覺得,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應如此。
同所有的少年一樣,在成長過程中,我也一直以我的故鄉和我所居住的國家為榮。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還沾染了一種日本人的民族主義。當時我還是個孩子,并不知道日本所蒙受的屈辱。在終結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凡爾賽和約》中日本要求添加主張人種平等的條款,但遭到威爾遜總統的反對,并得到英國的支持。美國西海岸、加拿大、澳大利亞持續升溫的對亞洲人的人種偏見后來發展成為美英無理拒絕移民這樣一種事態。使我敏銳感受到的最早的政治事件是1924年美國議會通過的臭名昭著的排日移民法案。在此之前,根據“紳士協定”(5),日本可以自主規定移民人數,而現在以人種為由宣布禁止日本移民,日本人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當時我十三歲,對美國的措施感到無比憤慨,這種憤慨已不亞于任何一個日本的民族主義者。
我對日本民族主義的同情在不知不覺中擴展到整個亞洲范圍內的民族主義。我認識到西歐列強的帝國主義行為是非正義的,并對那些生活在亞洲各地的西方人蔑視“原住民”憤怒不已。我感到尤其氣憤的是,日本人在自己的國家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被他們認為是自以為是,更難以容忍的是他們對日本希望參與帝國主義的游戲橫加指責,歐洲人似乎認為這是只有他們才應該有的特權。
生在日本,使我在人生的最初階段就同人種偏見無緣,而當時幾乎所有的西方人都普遍存在著對日本人以及亞洲人的人種偏見。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十三歲回到美國時的情景,船剛停靠舊金山碼頭,移民局的官員就上了船,他們讓所有的乘客在甲板上排成一列,把容貌類似中國人的乘客從隊伍中拉出來,以防止有的中國人會裝扮成菲律賓移民混在其中。1930年代后半期我住在中國大陸的時候,對自己所享有治外法權與關稅特權的身份特別反感。后來在香港,看到中國巡警的皮帶扣上ER(伊麗莎白女王陛下)的符號心情就會頓時郁悶起來。1950年代,第一個妻子去世后,與日本女子松方春的再婚對我來說,完全是順乎自然的選擇。春同我一樣,是在日美兩種文化交雜的狀況中長大的。為了實現這種國際通婚,我們兩人都作出了努力。與春結婚后,我們帶著家人去獨立之前的新加坡旅行。新加坡的友人帶我們去一家規模很大的俱樂部,那家俱樂部歷史悠久,也是當地一個著名的景點。就在剛走到大門口時,那位朋友突然想到,因為春是東方女性,是不準入場的。這樣的事太荒唐,我有點被激怒了,但春倒是顯得一點兒也不介意。這次遭遇讓我想到一件往事,在上海的公園門口曾經掛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
比杰是否真的具有神秘感,姑且不論,但出生在日本,使得我在成長過程中培育起一種完全不同于當時西方人的特有的觀念,這種觀念對我一生都極具價值。就如我前面寫到的,我不會受到人種偏見的影響,極其厭惡西歐的帝國主義,而正因如此,對亞洲人的民族主義始終抱有一種熱忱。這種觀念在今天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了,但當時一般的西方人與我不同,他們只有通過漫長而又充滿痛苦的體驗才能做到這一點,而對我來說,這種觀念是與生俱來的。所以我感到,當時自己的觀念超前于一代或兩代人——面對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這樣的人生起步影響了我的一生。
(1)比杰為B. I. J. 的音譯,B. I. J. 為Born in Japan三個詞的開頭字母。——譯者
(2)即中日甲午戰爭。——譯者
(3)即日俄戰爭。——譯者
(4)即今日中國東北地區。——譯者
(5)亦稱紳士協議,指1907年間美國與日本之間的非正式協定。通過美方不限制日本移民,日方限制日本國民移民美國,進而緩和兩個太平洋國家之間的緊張關系。此協定直至1924年終止前都未通過美國參議院認可。——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