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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話

在不同地方、不同時期的人類社會,反復出現(xiàn)一種奇怪的點圖案。圖案中,點的數(shù)量不盡相同,但通常都是六個圓點,緊湊地排列成一條四點線和一條兩點線。從納瓦霍部落葫蘆撥浪鼓上的小洞,到西伯利亞薩滿鼓上的繪畫,這種裝飾圖案在偏遠部落中隨處可見,甚至還出現(xiàn)在日本汽車制造商斯巴魯?shù)臉酥旧稀?/p>

無一例外,這些圓點代表夜空中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昴星團昴星團(Pleiades),又稱M45星團、七姐妹星團。——譯者注。這六七顆恒星(具體數(shù)目取決于觀測條件)出現(xiàn)在太陽每年穿過天空的路徑(即黃道)附近,很多神話傳說中都有關(guān)于它們的描述。在切羅基(Cherokee)神話中,它們是迷路的孩子。在維京人眼中,它們是女神弗雷婭(Freyja)的母雞。它們是金牛座(Taurus)的一個顯著部分,位于牛肩上方,與突出的牛角、明亮的牛眼(紅巨星畢宿五畢宿五(Aldebaran),又稱金牛座α星。——譯者注)和畢星團形成牛面部的“V”字。

六點圖案的頻繁出現(xiàn)揭示了昴星團在人類社會的重要性,反映出人類用藝術(shù)捕捉星空特征的共同渴望,而我們接下來要講述的六點圖案堪稱一部非人力可及的神作。法國西南部的拉斯科(Lascaux)洞穴以其豐富的舊石器時代藝術(shù)聞名于世,據(jù)稱那里的動物繪畫和雕刻來自人類的黎明時期,擁有兩萬年的歷史。幾十年來,學者們一直在爭論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的含義,而與此同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洞穴入口通道的洞頂上有六個與昴星團完美匹配的圓點,它們被整齊劃一地涂成赭紅色,飄浮在一頭雄偉的原牛原牛(auroch),家牛祖先,已滅絕。——譯者注肩上。

拉斯科洞穴壁畫(原牛)

《18號公牛》長5.2米,是拉斯科洞穴最大或許也是最容易辨認的畫作。人們早就注意到它有一處特征,與現(xiàn)代金牛座驚人地相似——牛面部呈“V”字形排列的圓點,但這個特征從未載入旅游指南,也很少進入主流考古學家的研究視野。金牛座是人類最早描述的星座之一,有關(guān)金牛座的記載可以追溯到近3 000年前的古巴比倫祭司天文學家。在他們眼中,昴星團是一頭天空神牛的背鬃,但它會不會是拉斯科洞穴原始狩獵采集者發(fā)明的星空圖呢?這個想法根本談不上對錯,因為學界從來沒有嚴肅地討論過。

過去幾年,人類學、神話學和天文學領域的專家主張對舊石器時代人類的技能和神話故事的持久影響進行一次徹底的再評估。本書意在探索人類與群星的關(guān)系史,那就讓我們從《18號公牛》的秘密開始,看一看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家是否真的有畫出星座的能力,問一問他們?yōu)槭裁慈绱岁P(guān)注天空。這次探索之旅會把我們帶到人類原初宇宙觀的中心,讓我們感受古人類想象、記憶、解釋和表現(xiàn)宇宙的能力。他們所見識的宇宙至今仍在塑造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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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9月12日,十七歲的學徒技工馬塞爾·拉維達(Marcel Ravidat)和三個朋友走進法國西南部蒙蒂尼亞克(Montignac)村附近的山丘群。據(jù)村里的傳說講,山丘群下有一些洞穴,在法國大革命之后的處決潮中,附近的莊園主阿貝·拉布魯斯(Abbé Labrousse)就藏在其中一個洞穴里,拉維達想去看看那些洞穴里有沒有寶藏。早在幾天前,他已經(jīng)在地上挖了一個頗有希望的洞,現(xiàn)在他帶著刀,拿上一盞用油泵和繩子臨時做成的燈,打算一挖到底。

拉維達挖好的洞位于一片松柏環(huán)繞、灌木叢生的洼地,通向一個狹窄、近乎直上直下的豎井。他和朋友們將洞口邊上的樹枝和一頭驢的殘骸清開,徒手把洞口擴到三十厘米寬,然后往井里扔了幾塊石頭。令他們驚訝的是,石頭滾動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想必這片荊棘中一定藏著什么大秘密。

幾個人里面,拉維達年紀最大,體格最壯,他大頭朝下鉆了進去,在泥土里蠕動了幾米,最后落在一個圓錐形的黏土和石頭堆上。他把燈點亮,可不小心失去了平衡,一路滑到井底,掉到一條大約二十米長的地道里。隨即,他召喚幾個同伴下來。

他們在一片漆黑中穿過石灰?guī)r洞穴,避開地上的淺水坑,最終來到一條狹窄的通道,高高的洞頂宛如大教堂的拱頂。直到此時,拉維達才把燈舉起來。他們夢寐以求的寶藏就在眼前——白色洞壁上生機勃勃的巖畫。兩萬年來,第一次有人看到了人類誕生之時的世界。

他們最先注意到一些彩色線條和奇怪的幾何符號,后來當他們把燈拿到別處時,又看到了幾種動物:身披黑色鬃毛的黃金色的馬比比皆是,此外還有黑紅相間的公牛、野山羊和一頭怒吼的帶角雄鹿。成群的動物順著洞壁向上攀爬,從洞頂呼嘯而過,有些動物輪廓分明、五色斑斕,有些動物則如鬼魅般朦朧。他們當時并不清楚此次發(fā)現(xiàn)的全部意義,但他們知道,這是一處特別的所在。幾個人在搖曳的燈光下歡呼雀躍。

拉斯科洞穴壁畫(雄鹿)

拉斯科洞穴以附近的莊園命名,現(xiàn)在被譽為歷史上最壯觀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約4.5萬年前,地球處在末次冰期,解剖學意義上的現(xiàn)代人首次從非洲向歐洲遷移,于3.7萬—1.1萬年前在法國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留下了幾百個這樣的洞穴遺址。這段時期被稱為舊石器時代晚期,以當時人類所使用的石器命名,見證了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一次大爆發(fā)。我們在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等地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時期的巖畫,所以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巖畫起源于更早時期的非洲。拉斯科洞穴共有近2 000幅繪畫和雕刻,圖案精細復雜,保存完好,是巖畫藝術(shù)的絕佳代表。

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家使用植物制成的毛刷和毛簽、鐵錳礦顏料、高嶺土和木炭棒,在深入洞穴100米的通道和石室里作畫。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得以對史前人類的思想有了一份難得而又難忘的洞見。這些早期人類是誰?他們關(guān)心什么?是什么促使他們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究竟是什么使他們成為人類?

隨后幾十年,學者們給出了各種各樣的答案。最早有人認為,這些神秘形象只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裝飾,沒有任何特殊意義。也有人認為,畫上的動物代表不同的氏族,畫作則表現(xiàn)了氏族之間的戰(zhàn)爭與聯(lián)盟。還有人認為,這些畫是魔法咒語,幫助遠古人提高狩獵成功率和驅(qū)除惡靈。20世紀60年代,學者用統(tǒng)計學方法記錄不同類型的形象在洞穴中的分布,從中得出規(guī)律并圍繞這些規(guī)律構(gòu)建理論,比如馬和野牛象征男性和女性。

諾貝爾·奧茹拉(Norbert Aujoulat)或許比其他人更了解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他是一名洞穴愛好者,自稱“地下人”,動輒消失幾天,獨自一人到法國山區(qū)遠足,曾參與發(fā)現(xiàn)了幾十個地下墓穴。他永遠忘不了1970年冬天的一個下午,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拉斯科洞穴。拉斯科洞穴自發(fā)現(xiàn)后對公眾開放了一陣子,但后來關(guān)閉了,因為每天成千上萬的游客呼出的氣息、攜帶的細菌,都在破壞這些珍貴的藝術(shù)品。奧茹拉當時是一名二十四歲的學生,參加了由雅克·馬薩爾(Jacques Marsal)組織的一次私人旅行,而馬薩爾正是三十年前拉斯科洞穴的四名發(fā)現(xiàn)者之一。

為一睹拉斯科洞穴巖畫,馬薩爾帶著眾人走下一個斜坡,穿過一連串出于安全目的修建的石襯砌通道和門,這讓奧茹拉有一種接近神廟圣所的感覺。最后一扇門是厚重的青銅門,以磨制石頭做了裝飾。奧茹拉花了半小時探索那扇門背后的寶藏,而他的人生方向從此改變。門后那股撲面而來的人類存在感令他迷惑不解,面對這種跨越千萬年的強烈存在感,他把目光投向這些巖畫的創(chuàng)作原因和創(chuàng)作方式。

奧茹拉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才解開謎團。1988年,作為法國文化部洞穴藝術(shù)分部的負責人,他開始研究拉斯科洞穴,從洞穴入口通道頂部的巨原牛,到后堂里密集糾纏的雕刻,這項研究持續(xù)了十年之久,意義非凡。其他學者專注于畫作本身,奧茹拉則從自然科學家的角度出發(fā),審視和研究拉斯科洞穴的方方面面,比如在地質(zhì)學上研究石灰?guī)r,在生物學上研究巖畫上的動物。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所有人都漏掉了一個關(guān)鍵點——時間。

奧茹拉研究了馬、原牛和雄鹿疊畫的情況,發(fā)現(xiàn)作畫人總是先畫馬,再畫原牛,最后畫雄鹿。更重要的是,畫中的三種動物總是帶著與每年特定時節(jié)相對應的特征:馬是厚皮長尾的冬末馬,原牛是夏季的原牛,雄鹿是鹿角突出的秋季鹿。對每種動物來說,那是它們在交配季節(jié)的樣貌。

奧茹拉在2005年出版的《拉斯科洞穴:運動、空間與時間》(Lascaux: Movement, Space, and Time)一書中闡述了他的發(fā)現(xiàn)。他認為,拉斯科洞穴展示了重要動物的生育周期,是一處精神圣所,象征著生命的創(chuàng)造與永恒的規(guī)律,而巖畫所體現(xiàn)的繁衍周期不只是地球周期,還與動物和天氣相關(guān)。可以說,拉斯科洞穴巖畫所觸及的是整個宇宙。

當然,舊石器時代的周年生息繁衍都反映在恒星周期上,所有季節(jié)都以太陽的天空路徑和夜空中星座的出現(xiàn)為標志。奧茹拉認為,這是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家的視覺中心,他們用繪畫和雕刻展現(xiàn)生物時間與宇宙時間如何交織在一起。奧茹拉把帶有懸墻和洞頂巖畫的拉斯科洞穴比作“天穹”,并且提出畫中的動物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

這可以解釋為什么畫中的動物看起來總是飄浮無著,呈現(xiàn)出各種角度,沒有任何基線,甚至于有些動物的蹄子都是懸空的。如果奧茹拉的想法是對的,那么拉斯科洞穴的宇宙學意義與其生物學意義同等重要。拉斯科洞穴的遠古藝術(shù)家不是在臨摹周遭的環(huán)境,而是將與其存在息息相關(guān)的天地萬物變化匯集在他們的繪畫中。你可以把這些巖畫看作一支宇宙頌歌,承載著人類對宇宙本質(zhì)和生命起源的最初思考。

奧茹拉是法國學術(shù)界的核心人物,他的著作影響巨大,但即使如此,也很少有人討論他對拉斯科洞穴的看法。由于缺乏直接證據(jù),考古學家更傾向于認為,這些巖畫是對大自然的歌頌,而不是對天空的想象。不過,也有學者認為奧茹拉還不夠大膽:其實,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家不是簡單地想象天上的動物,他們是在繪制星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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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法國史前學家馬塞爾·博杜安(Marcel Baudouin)在法國中北部的貝訥(Beynes)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塊陰莖形狀的海綿化石,化石表面覆蓋著一層鮮紅的氧化膜,上面有些地方被刻意鑿掉,形成一組黃點,呈馬蹄形排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藝術(shù)!”博杜安興奮地寫道。他在其論文《大熊座與天空陰莖》(The Great Bear and the Phallus of Heaven)中闡述了一個觀點:這組蹄形點與北天星座大熊座(Ursa Major)匹配,其中大一些的圓點代表更亮的恒星。

雖然無法確定這組蹄形點的雕刻時間,博杜安還是得出結(jié)論說,它們是在舊石器時代或新石器時代形成的。由于地球自轉(zhuǎn),北半球可見的恒星看起來總是圍繞地球北極正上方天空的一個固定點(現(xiàn)稱北天極)旋轉(zhuǎn)。他認為,這塊化石意在將北天極描繪成一個天空陰莖,而那些圓點代表在北天極附近,圍繞北天極旋轉(zhuǎn)的大熊座。

博杜安是最早在史前藝術(shù)中看到星空的人之一。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包括博杜安在內(nèi)的幾位學者在法國南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等地發(fā)掘出一些石碑和洞穴墻壁,他們報告說這些石碑和洞壁上的陰刻(稱為“杯印”)里有星座圖案。這種說法無從證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被遺忘了,但幾十年后,美國考古學家亞歷山大·馬沙克(Alexander Marshack)在1972年出版的力作《文明的根源》(The Roots of Civilization)一書,令舊石器時代天文學的概念得以普及。

馬沙克用顯微鏡觀察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在碎骨上留下的痕跡。他首先研究的是法國多爾多涅(Dordogne)地區(qū)布朗夏爾(Blanchard)巖屋里一塊3萬年前的骨頭。骨頭的一面刻著69個呈蛇形排列的圓形或月牙形凹坑。馬沙克指出,這些凹坑包含24種不同類型的筆畫,這表明它們是在24個不同場合一筆一筆刻上去的。這不是簡單的涂鴉,一定是有人在跟蹤記錄著什么——馬沙克認為是月相。他研究了很多刻在骨頭、石塊和鹿角上的類似圖案,并且認為這些是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在定期追蹤天空,用陰歷標記時間的流逝。

雖然馬沙克關(guān)于末次冰期天文學的觀點沒有得到證實,但隨著學術(shù)界對這個觀點的態(tài)度嚴肅起來,研究人員很快再次來到拉斯科洞穴,試圖尋找史前星座圖。1984年,在慕尼黑大學讀書的德國天文學家邁克爾·拉彭格呂克(Michael Rappenglück)參加了一次講座,那是他第一次聽說拉斯科洞穴巖畫中可能有星空圖。他說自己“被迷住了”,后來一直研究這個課題。拉彭格呂克現(xiàn)任德國吉爾希成人教育中心和天文臺主任,還曾任歐洲文化天文學學會主席。

拉彭格呂克研究的場景之一正是《18號公牛》。這里需要考慮到的是,由于地球自轉(zhuǎn)軸在輕微擺動,所以經(jīng)年累月后星座在天空中的位置會發(fā)生變化,另外,個別恒星還有自己的運行軌跡。因此,為了檢驗這幅畫與金牛座和昴星團的匹配度,拉彭格呂克計算出約2萬年前這些恒星的位置,然后將它們與巖畫的照片比對。他發(fā)現(xiàn),在2萬年前,昴星團略高于金牛座的牛背,畢宿五(即牛眼)被畢星團包裹起來的現(xiàn)象也更明顯,看上去比今天的星空更接近這幅畫。

他認為這不是巧合,并且提出金牛座起源于一個更古老的恒星群,我們暫且稱其為“原牛座”(Aurochs),名稱源于末次冰期人類所獵捕的一種巨牛。金牛座曾經(jīng)呈一頭完整的公牛形狀,但在后來的幾百年間失去了牛前腿,空出的位置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星座——白羊座。

拉彭格呂克用人類學證據(jù)支持他的觀點。他指出,縱觀人類歷史,各個社會都把昴星團當作日歷使用。恒星每晚圍繞南北天極旋轉(zhuǎn),而因為地球同時也在圍繞太陽運行,所以恒星也跟隨地球進行周年運動,不同的恒星和星座在一年的特定時間“升起”(黎明時分從地平線露出)和“落下”(黃昏時分從視野中消失)。昴星團在天空中十分顯著且靠近黃道,特別適合用來標記季節(jié)。

今天,從立陶宛到馬里再到安第斯山脈的各個農(nóng)耕部落,仍然根據(jù)昴星團的能見度標記農(nóng)歷年。布萊克福特(Blackfoot)族等美洲土著人傳統(tǒng)上將他們的生活與這些恒星和美洲野牛的生命周期同步。例如,當昴星團落下,狩獵的時候就到了。提頓蘇(Teton Sioux)族和夏延(Cheyenne)族甚至用美洲野牛的生命周期給月份起名字,比如11月是“母牛受精時的月亮”,1月是“年輕野牛皮毛變色時的月亮”。

拉彭格呂克認為,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家編制了一個星歷,用昴星團標志原牛生命周期中的關(guān)鍵時刻。他計算出,在《18號公牛》的創(chuàng)作時期,昴星團在10月中旬日出前出現(xiàn),于次年春季伊始到達其天空軌跡的至高點,最后在8月底消失,可見昴星團的出沒與原牛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春季,拉斯科洞穴附近山頂?shù)奈鞣教炜罩泻杖怀霈F(xiàn)一只巨獸,赤紅的單眼閃閃發(fā)光,毛發(fā)熠熠生輝,牛角看似隨時準備發(fā)力,把銀河拋向遠方。

拉彭格呂克在其他洞穴也發(fā)現(xiàn)了潛在的天文聯(lián)系。阿爾代什(Ardèche)的獅首洞穴(Tête-du-Lion)有一幅原牛畫作,比《18號公牛》早將近4 000年,畫中的牛身上有七個圓點,拉彭格呂克認為它們可能代表昴星團。在西班牙桑坦德(Santander)的卡斯蒂略(El Castillo)洞穴巖畫上,有七個赭色圓盤,年代在公元前1.2萬—前1.1萬年,排成一條向下的曲線,靠近一串綿延五米、極其醒目的紅色手印畫。

拉彭格呂克計算出當時的星空圖并得出結(jié)論:這些圓點與北冕座基本吻合,旁邊的紅色手印畫可能代表銀河。正如舊石器時代的北極星總是圍繞北天極旋轉(zhuǎn),公元前1.2萬年的北冕座從不落下,因此它對于標記北方很重要。與昴星團一樣,北冕座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神話中。在一則凱爾特神話中,它是恒星女神阿麗安霍德(Arianrhod)的冰城堡,坐落在北方天空一座神奇的旋轉(zhuǎn)島上。這則神話能不能追溯到舊石器時代呢?

懷疑者堅持認為這些觀點永遠無法得到證實,因為在歐洲史前洞穴里,圓點圖案比比皆是,而天上的星星成千上萬,可能的組合不計其數(shù)。但也有人認為,若非刻意為之,如何會有《18號公牛》這樣的驚天巧合。再說,將舊石器時代洞穴與群星神話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并不是拉彭格呂克的首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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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在分布于世界各地、彼此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文化中,會流傳著相似的神話呢?這是一個長期未解的謎題。例如,世界各地的宇宙狩獵(Cosmic Hunt)故事大同小異,不外乎是講動物在獵人的追趕下奔向天空,變成星座,只不過故事的主角——星座、獵人和獵物——各不相同而已。

在希臘神話中,宙斯誘騙女神阿耳忒彌斯的同伴卡利斯托公主放棄貞潔,為他生下阿卡斯,憤怒的阿耳忒彌斯把卡利斯托變成了熊。阿卡斯長大后成了獵人,險些用長矛刺死自己的母親。后來宙斯介入,把卡利斯托變成大熊座,又把阿卡斯變成小熊座陪伴在母親身旁。

美國東北部的易洛魁族流傳著這樣的故事:三個獵人弄傷了一頭熊,他們循著秋葉上的血漬一路追到天上,最后跟熊一起變成了大熊座。在西伯利亞楚科奇,獵戶座是追逐馴鹿(即仙后座)的獵人,而對鄰近的芬蘭-烏戈爾(Finno-Ugric)族來說,獵物是一只麋鹿。

法國考古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朱利安·迪伊(Julien d’Huy)借用系統(tǒng)發(fā)育學原理探索宇宙狩獵故事的起源。系統(tǒng)發(fā)育學可以比較物種的DNA(脫氧核糖核酸)序列,從而得出物種之間的進化關(guān)系。生物學家使用計算機軟件分析DNA的相似點和不同點,構(gòu)建家譜以顯示物種之間最可能的親緣關(guān)系。迪伊研究神話的方法與此類似。

迪伊分析了世界各地47個宇宙狩獵故事,從中抽出93個獨立單元,稱為“神話素”,比如“這是一只草食動物”“神把這只動物變成了星座”等。他對每個神話是否含有某個神話素進行編碼,含有記作“1”,不含記作“0”,如此得出一個由0和1組成的字符串,然后用系統(tǒng)發(fā)育學軟件進行比較,構(gòu)建出最可能的家譜。2016年,他發(fā)表了研究結(jié)果:宇宙狩獵故事起源于歐亞大陸北部,之后其中一支擴散到西歐,另一支隨人類經(jīng)由俄羅斯東端與阿拉斯加之間的白令陸橋傳到北美。這意味著故事的源頭必定要追溯到距今約1.5萬年之前,因為白令陸橋在那之后沒入了海底。

迪伊總結(jié)說,舊石器時代的原始版本可能講述了一個孤獨的獵人追逐一只麋鹿的故事。獵人窮追不舍,追到天上,麋鹿在臨死之際變成了我們今天所說的北斗七星(大熊座的尾巴和脅腹)。在舊石器時代,麋鹿是歐亞大陸北方森林中占支配地位的哺乳動物,對人類狩獵至關(guān)重要,同時也有證據(jù)表明它們具有非同一般的文化意義。2017年,一項以愛沙尼亞出土的數(shù)百個動物牙齒垂飾為對象的研究發(fā)現(xiàn),麋鹿是中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公元前8900—前1800年)最常見的哺乳動物,之后才慢慢讓位給熊。宇宙狩獵故事擴散到世界各地,世代相傳,不同民族將故事的主角換成于他們而言最重要的動物和星座。

迪伊分析的其他神話故事似乎可以追溯到更早的4萬多年前,也就是第一批人類走出非洲的時候。他編撰了“原始神話”的內(nèi)核(所謂原始神話,是他認定早期人類向北、向東遷移時帶走的神話故事),但這些故事并非都涉及恒星,例如有的故事里有龍,也就是會飛的有角巨蛇,能變成彩虹,還能呼風喚雨。有些故事確實提到了昴星團,通常是一個女人或一群女人,與獵戶座的男人對應。銀河在故事里要么是一條河流,要么是一條亡者之路。

換句話說,我們今天講述的群星神話不僅是故事,也是幾千年來代代相傳的文化記憶,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迪伊將群星神話稱為“對人類祖先的精神世界的窺視”。這些神話并沒有將昴星團和原牛直接聯(lián)系起來,但與拉斯科洞穴巖畫一樣,它們生動地描述了那些銘刻于天空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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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南加州的印第安原住民楚瑪什(Chumash)族來說,宇宙是一個巨淵,其上懸浮著三個圓盤狀的世界。底部是下界,邪惡的畸形生物生活在此界。往上是人類生活的中界,由兩條巨蛇支撐,巨蛇移動會引發(fā)地震。再往上,一只雄鷹托起上界,雄鷹扇動翅膀會引起月相變化。

在楚瑪什人的宇宙中,主宰者太陽是個老鰥夫,住在上界的石英水晶屋,啖食人肉,白天擎著火把,全身赤裸,頭纏一條翎帶,穿過天空。到了晚上,他和天狼(Sky Coyote,可能是北極星)賭博決定中界人類的命運。毫不奇怪的是,楚瑪什人對太陽的觀察十分仔細,但他們了解上界的途徑并非只是跟蹤天空變化。他們本就了解太陽,因為他們到過上界。

幾百年前,楚瑪什人在加州中南部海岸繁衍生息。他們建造圓形的茅草屋,雕刻精美的木碗,編織細密的籃子,掌握積木式搭建技術(shù),制造獨木舟捕捉重270千克的劍魚。男人身涂彩繪,戴羽毛頭飾,女人穿鹿皮或水獺皮的裙子,拿貝珠當貨幣使用,生活的復雜程度似乎與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歐洲人非常接近。因此,楚瑪什人神奇的上界之旅,可以讓我們對拉斯科洞穴藝術(shù)家等史前人類的天空觀有更多了解。

在18世紀西班牙人到來之前,楚瑪什族人口約為1.5萬人,根據(jù)1769年首次接觸楚瑪什人的士兵描述,那里是屋頂堆滿烤魚的大城鎮(zhèn)。其后幾十年,殖民者和他們帶來的傷寒、肺炎、白喉等傳染病使楚瑪什族人口暴減。

到20世紀初,楚瑪什人的文化和語言消失殆盡。多虧語言學家約翰·皮博迪·哈靈頓(John Peabody Harrington)在史密森學會的工作,楚瑪什文化才得以一息尚存。整個職業(yè)生涯,哈靈頓都在北美各地追蹤那些講瀕危語言的老人,說服他們分享記憶中尚未遺忘的印第安文化遺產(chǎn)。

哈靈頓古怪又執(zhí)著,總是獨自工作。1961年,他去世了,史密森博物館的館長發(fā)現(xiàn),他在美國西部的倉庫、車庫和雞籠里存放了幾百個箱子,里面堆滿雜七雜八的東西,其中除了原住民的土制長笛和玩偶、死鳥、狼蛛、臟衣服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還有后來被稱為“哈靈頓金礦”的照片、素描、筆記和錄音,詳細記錄了許多已消失文化的詞匯和信仰,楚瑪什文化也在其中。

幾年后,圣巴巴拉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特拉維斯·赫德森(Travis Hudson)利用哈靈頓留下的數(shù)千頁筆記,恢復了楚瑪什文化的天空信仰,其內(nèi)容是如此翔實,我們再找不出第二個狩獵采集社會,得到過如此充分的研究。赫德森在1978年出版的《天空的水晶》(Crystals in the Sky)一書中總結(jié)說,楚瑪什人對天空的認識遠比西方學者所想的要復雜、豐富。

接受采訪的楚瑪什老人談到,上界充滿了強大的超自然生物。北極星是天狼,也是人類之父,天空的其他部分均以它為軸心。北河二北河二(Castor),又稱雙子座(Gemini)α星。——譯者注和北河三北河三(Pollux),又稱雙子座β星。——譯者注是太陽的女性表親。畢宿五也是一只天狼,跟隨昴星團七姐妹穿越天空。獵戶座腰帶即參宿一、參宿二和參宿三。——譯者注是“熊”,銀河是一條鬼魂之路。

這些神靈的活動與凡人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楚瑪什人知道,當太陽從地平線的某個位置升起或落下,或者當某些星星出現(xiàn)在黎明或黃昏的天空中時,地球會出現(xiàn)季節(jié)變化,植物成熟,鹿群遷徙,雨水落下。在楚瑪什人眼中,太陽到達最南端、白晝最短的冬至是宇宙中的一個關(guān)鍵時刻,如果不能說服太陽北歸,黑暗就會降臨,地球生命就會窒息而死。楚瑪什人通過細致的觀察預測至日,并且在至日清晨舉行儀式(通常在洞穴內(nèi)),將石英冠頂?shù)娜諚U(sun stick)插在地上,把太陽“拉”上北歸的道路。

然而,這種知識在楚瑪什族并不普及。天空的秘密由一個名為“安塔普”(’antap)的精英團體壟斷,成員是天文祭司,本質(zhì)上是一個由太陽祭司領導的秘密團體。這個團體從不與普通人分享知識。他們擁有巨大的政治影響力,聲稱只有他們才能夠理解和影響宇宙系統(tǒng)以及圍繞這個系統(tǒng)旋轉(zhuǎn)的楚瑪什社會。

如此翔實的天文知識不僅是楚瑪什祭司無數(shù)次夜間觀察的結(jié)果,他們還借助夜來香科曼陀羅屬的一些致幻植物訪問上界,追尋異象,接觸天狼等超自然守護者,獲得占卜和影響未來的能力,甚至還能與亡者通靈。

這種習俗被稱為薩滿教。“薩滿”一詞源于西伯利亞,17世紀的西方旅行者在那里遇到了通古斯(Tungusic)族的宗教領袖,人稱“薩滿”(saman),但其實在世界各地的傳統(tǒng)狩獵采集社會中,都有類似的習俗和信仰。薩滿能夠進入恍惚狀態(tài)(trance state),訪問另一個現(xiàn)實或者說精神世界,在那里遇見精神指引者并從后者那里汲取力量,獲得各種各樣的能力,比如預見未來、打擊敵人、控制天氣和動物以及治愈病人。恍惚狀態(tài)可以通過很多方式實現(xiàn),有時是曼陀羅、死藤等致幻植物,有時是冥想、齋戒或感官剝奪,還有時是擊鼓、跳舞等儀式。

西方人類學家最初認為薩滿教根本不值得研究,把薩滿看作騙子或者精神病人,但羅馬尼亞宗教歷史學家米爾恰·埃利亞德(Mircea Eliade)改變了這種看法。1964年,他出版了一本用英文寫成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著作——《薩滿教:古老的幻術(shù)》(Shamanism: Archaic Techniques of Ecstasy),全面研究了歷史上的薩滿實踐,并且主張薩滿教普遍存在于從西伯利亞到北美再到中國西藏的狩獵采集社會。各地的傳統(tǒng)如此相似,這令埃利亞德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些傳統(tǒng)必定來自舊石器時代的同一個源頭,后來隨古人類的擴散傳播開來。這與迪伊研究神話的結(jié)論相似,換句話說,埃利亞德認為,薩滿教是人類的第一個宗教。

盡管學者對埃利亞德的一些假設提出了質(zhì)疑,但他的工作引發(fā)了大眾和科學界對薩滿教的興趣。現(xiàn)有幾條證據(jù)線表明,薩滿教的恍惚狀態(tài)不是純粹的文化現(xiàn)象或臆想,而是人腦的一種普遍能力。神經(jīng)科學家測量了薩滿在精神之旅期間腦活動的特征模式,發(fā)現(xiàn)薩滿的精神之旅具有催眠和冥想的一些特征,這表明薩滿并非是在表演,而是確實進入了一種獨特和另類的意識狀態(tài)。

與此同時,人類學家記錄下成千上萬個西方人進入恍惚狀態(tài)之后的經(jīng)歷(這些人多是通過擊鼓進入恍惚狀態(tài)),發(fā)現(xiàn)即使是對恍惚狀態(tài)全無概念的人,也會報告與傳統(tǒng)薩滿非常相似的經(jīng)歷。西方薩滿認為,這是因為他們訪問的精神世界是真實存在的,但科學家傾向于認為,他們所說的精神世界,證明了人類神經(jīng)系統(tǒng)可以產(chǎn)生異象和幻覺。在恍惚狀態(tài)下,無論是傳統(tǒng)薩滿,還是經(jīng)歷恍惚狀態(tài)的西方人,都經(jīng)常遇到動物并與它們交流,或者自己變成了動物。他們的經(jīng)歷中還有一個關(guān)鍵特征——穿過薄膜或障礙物從一層移動到另一層,最后要么鉆入地下,要么飛上天空。這些異象普遍反映在狩獵采集社會的宇宙信仰中,比如楚瑪什人眼中的上中下分層宇宙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主題。許多部落的薩滿都相信,他們可以飛到某個星座或恒星,接觸上界的神靈。因此,人類創(chuàng)造首個宇宙模型的動因不是簡單的觀星,而是意識狀態(tài)的改變。

在1998年出版的《史前薩滿》(The Shamans of Prehistory)一書中,南非巖畫專家大衛(wèi)·劉易斯-威廉姆斯(David Lewis-Williams)和法國洞穴專家讓·克洛泰(Jean Clottes)將薩滿教的思想運用到對拉斯科洞穴等舊石器時代遺址的研究中。劉易斯-威廉姆斯研究過19世紀和20世紀南非游牧民族桑族(San)的巖畫,畫上的薩滿都是以動物形態(tài)或精神指引者的形象出現(xiàn),這顯然是在描繪薩滿教的異象追尋。

隨后,劉易斯-威廉姆斯在2002年出版了一本暢銷書——《洞穴中的心靈》(The Mind in the Cave)。他說,舊石器時代晚期的人類在解剖學意義上與我們屬同一物種,具有相同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所以很可能也會經(jīng)歷與我們同樣的幻覺。他指出,現(xiàn)代西方社會注重邏輯和理性思考,往往將恍惚狀態(tài)和異象視為反常的或可疑的,但對薩滿教的研究表明,在全世界幾乎所有傳統(tǒng)社會中,改變意識狀態(tài)的做法是普遍存在的,同時也被視為一種珍貴的體驗。僅從我們死板的視角看待洞穴藝術(shù),這或許令我們漏掉了關(guān)鍵點。沿著法國和西班牙那些幽深狹窄的洞穴行進,人們好似進入了地下的精神王國,所以與兩萬年后的楚瑪什薩滿一樣,史前薩滿深入洞穴也是為了追尋異象,并且將他們的所見所感畫在巖壁上。

這一理論有助于解開拉斯科洞穴和其他舊石器時代晚期洞穴巖畫的幾個謎團。首先,它能解釋一些常見的抽象幾何圖形,比如點、網(wǎng)格、之字形和波浪線。劉易斯-威廉姆斯指出,這些視覺印象通常出現(xiàn)在恍惚狀態(tài)的第一階段,偏頭痛患者也經(jīng)常看到。南美洲的圖卡諾(Tukano)人用一種對精神有影響的藤蔓飲料“雅姬”(yajé)催眠,把他們在異象追尋中看到的幾何符號畫在房屋或樹皮上。

這一理論還可以解釋舊石器時代藝術(shù)中古怪的半人半獸。法國東南部肖韋(Chauvet)洞穴巖畫中有野牛人,法國西南部特魯瓦-弗雷爾(Trois-Frères)洞穴巖畫中有造型奇特的巫師,長著雄鹿的耳朵和角、健壯的人腿和臀部、馬的尾巴和巫師的胡須。此外,經(jīng)常有人報告說,他們在深度恍惚狀態(tài)中看到了動物、人和怪物,并且感覺它們與自己融為一體。

最后,劉易斯-威廉姆斯的理論可以解釋巖畫中那些融合了洞壁特征的形象,以及洞穴藝術(shù)家觸碰和處理洞壁的方式,比如在洞壁上留下手印和指痕,或者用泥土填洞,再用手指或棍子刺穿。如果洞穴被視為通往地下精神世界的門戶,那么洞壁就是兩個世界的界線,或者說是一層可以讓靈魂穿透并顯現(xiàn)的薄膜。“這些洞壁不是毫無意義的支撐物,”他說,“而是這些形象的一部分。”

從本質(zhì)上說,在薩滿的精神之旅中,洞穴的物質(zhì)現(xiàn)實與薩滿頭腦中的精神世界交織纏結(jié),彼此影響。薩滿走進洞穴,把他們見到的異象刻畫在洞壁上,從而改變了洞壁的物理樣貌。而與此同時,過往到訪者留下的巖畫也會激發(fā)和塑造后來人眼中的異象。換句話說,過往到訪者在看到異世界的同時也在塑造它今后的模樣。

劉易斯-威廉姆斯很少討論天空,他主要關(guān)注洞穴作為地下精神王國的隱喻。但是,一些年代更近的部落的證據(jù)表明,上界之旅也很關(guān)鍵,這一點在巖畫中亦有體現(xiàn)。楚瑪什祭司定期將太陽、月亮等天空特征刻畫在洞壁上,圖卡諾人用平行的點鏈代表銀河。拉彭格呂克認為,有些人把拉斯科洞穴和與之類似的洞穴中的符號看作純粹的幻覺,這種看法其實遺漏了一些東西,因為這些符號是整個“宇宙異象”的一部分,洞穴不僅代表下界,也代表整個宇宙。

我們無法直接問史前薩滿,宇宙在他們眼中到底是什么樣子,但特拉維斯·赫德森研究了楚瑪什人的天文學并得出結(jié)論說,他們的宇宙“與人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充滿著影響萬物的巨大能量源”,在無休止的轉(zhuǎn)世輪回中,“物質(zhì)既不產(chǎn)生也不消逝,而是轉(zhuǎn)化為生與死”。

現(xiàn)代西方薩滿的信仰似乎與這種解釋是契合的。桑德拉·因格曼(Sandra Ingerman)是新墨西哥州的一名薩滿和作家,據(jù)她描述,薩滿教的意識狀態(tài)變化揭示了一種另類的現(xiàn)實觀,它將其他生命視作“一張相互聯(lián)結(jié)的生命之網(wǎng)”,其中不僅有動植物,還有太陽、月亮和群星。另外,喬·鮑爾比(Jo Bowlby)被秘魯?shù)纳w魯(Q’ero)族長老賦予了薩滿資格,她目前在倫敦經(jīng)營一家康復中心。她回憶起第一次使用死藤的經(jīng)歷:她在亞馬孫雨林參加了一個夜晚儀式,滿天星光下,有人給她獻上半杯“腐臭的”飲料,喝完后,她看到自己的手以閃電般的速度變換成各種動物的腳,最后在龍蝦爪停住了,她害怕極了,但很快又陷入狂喜。她說,那感覺就像在外太空,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從那以后,她保留了一份永久的感悟:“你會發(fā)覺宇宙是多么廣袤和神奇,你會體驗到一種聯(lián)系,一種身在其中的感覺。我們并非不相往來、彼此孤立,一樣的能量滋養(yǎng)了樹木,也滋養(yǎng)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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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回到1940年9月12日。那天,馬塞爾·拉維達和他的朋友們在拉斯科洞穴取得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聲張,而是在第二天,也就是9月13日,找來更亮的燈和更結(jié)實的繩子,一步三回頭地回到洞穴,生怕被人跟蹤。他們把洞口又拓寬了一些,爬進去把洞穴里的地道走了個遍。走過洞穴深處雕刻密布的后堂,他們來到一口深不可測的豎井前頭。怎么辦?誰先下去?

拉維達再次挺身而出。他順著繩子往下爬,緊張得心跳加速,他不怕自己抓不住繩子,而是怕同伴們會撒手。下行八米,觸底了。他舉燈四望,看到了最奇怪的洞穴藝術(shù)。

洞穴墻壁上只有一個人類形象。那是一個火柴人,常被稱為“亡者”,長著鳥頭,陰莖勃起,45度仰躺,雙臂和手指大張。一只毛發(fā)豎立的野牛低頭從他的上方逼近,牛角前伸,肩上有個黑點,腹下掛著一串圓環(huán),看起來像掉出來的腸子。他的正下方有一只鳥,站在一根直立的木棍上。

這個奇特的畫面令幾代學者困惑不已,但迪伊和拉彭格呂克都認為,答案要在天空中尋找。如果稍微改換角度,讓畫中的火柴人立起來看向天空,那么小鳥和野牛就變作與他一齊飛升的同伴。迪伊認為,這可能是一個宇宙狩獵場景,也就是獵人追逐野獸,最后飛到天上變成了星座。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處在攻擊位置的野牛看起來并沒有進攻,而它肩上的黑點可能是一顆恒星,下方地面上的黑印可能是帶有獵物血跡的葉子,標志著秋天的來臨。

迪伊承認,這只是“一個合理的假設”。但是,這個場景酷似西伯利亞邁亞(Maia)河的新石器時代巖畫。人們認為,邁亞河巖畫表現(xiàn)的是一個早期版本的宇宙狩獵故事,畫中獵人瞄準一只腹部掛著太陽的麋鹿。或許,在拉斯科洞穴深處的那幅巖畫中,那只野牛腹下的圓環(huán)不是腸子,而是太陽。

同時,拉彭格呂克認為鳥頭人是一個拿著手杖的薩滿,野牛是他的靈魂助手,為他的天空之旅引航。類似的場景也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薩滿藝術(shù)中,例如,北美奧格拉拉(Oglala)人的一個尖頂帳篷上畫著一位薩滿,他被縛在一頭天牛身上,陰莖勃起,欣喜若狂地飛向天空。拉彭格呂克進一步指出,野牛、鳥頭人和鳥眼對應著夏季大三角,即夏季星空嚴格說,應該是北半球的夏季星空。——譯者注的三顆亮星——織女星織女星(Vega),又稱織女一、天琴座α星。——譯者注、天津四天津四(Deneb),又稱天鵝座α星。——譯者注和牛郎星牛郎星(Altair),又稱河鼓二、天鷹座α星。——譯者注。兩萬年前,夏季大三角從不落下,而是圍著北天極旋轉(zhuǎn),如同一座天空巨鐘顯示著夜晚的時刻。也許拉斯科人把夏季大三角想象成一個天空薩滿(相當于楚瑪什文化中的天狼),每晚繞著宇宙之軸轉(zhuǎn)動,在靈魂助手的簇擁下,統(tǒng)治天空,孕育神靈。拉彭格呂克認為,鳥頭人巖畫反映的是天空景象,同時也是一位凡間薩滿奔赴天極的路線圖。

我們無法證明遠古藝術(shù)家的真實創(chuàng)作意圖,但不同的證據(jù)似乎都指向同一個解釋——拉斯科洞穴最深處的這個場景展現(xiàn)了一次星空之旅。同樣,本章所描述的《18號公牛》、亡者、宇宙狩獵等各種線索,在我看來雖然存在種種不確定性,但綜合起來似乎可以得出一個壓倒性的結(jié)論:如果想了解我們作為一個物種從何而來,找到人類原初信仰和身份的源頭,就必須將旋轉(zhuǎn)的夜空納入我們的思考。

夜復一夜,季節(jié)更迭,天空周期循環(huán)往復,這些必定激發(fā)了古人類對“我們是誰”和現(xiàn)實本質(zhì)的最初思考。在今天的狩獵采集社會,這些思考依然存在。“他們提出過同樣的問題,”拉彭格呂克說,“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太陽去哪兒了?世界的背后是什么?”

在回答這些問題的過程中,我們的祖先塑造了一個典型的人類宇宙,它既是對天空景象的再現(xiàn),也是人腦另類意識狀態(tài)的產(chǎn)物。當意識狀態(tài)轉(zhuǎn)換時,生命與非生命、人類與自然、地球與群星之間的界限消失了,人類和宇宙彼此造就,內(nèi)心體驗和外部現(xiàn)實糾纏不清,難以分割。但從此以后,人類開始圖謀與宇宙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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