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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明天
  • 九墨
  • 9954字
  • 2022-09-09 15:53:14

學校把中考分數前20名的名單列出來,五個班主任用抽簽的方式各選四人,后面分數的就人平均分配了,晚自習就到各自教室集合。

陸桑被分在四班,找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可以觀察到全教室的人。其他同學也三三兩兩地進來了,初中就認識的坐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也有今天才認識的,話題也是很快就打開了,考了多少分,誰和誰分手了……大多是竹中附近幾個鎮鄉的方言,口音相似。

班主任三十五六歲左右,厚厚的鏡片后眼睛小得出奇,皮膚黝黑,鞋拔子臉:“同學們好,我姓郭,是你們的班主任和歷史老師。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高中生了,是一個新的開始,初中學習優秀的不能松懈,要繼續努力,以前成績不好的可以從零開始,只要努力付出,總會有回報。希望同學們要好好珍惜學習機會,定好自己的目標和計劃,好好學習,我也會盡最大的努力教好大家、幫助和關心大家,和同學們一起進步。最后祝我們合作愉快!”

“好,謝謝老師!”另一個角落里有個男生鼓起掌來,馬上有幾個人跟著,大多數人卻是沒有動的。

“我曉得你們來竹中讀書有一半人是來混個高中畢業證的,還有一半是真想通過努力考上大學。”郭老師繼續說,“我也曉得同學們99%來自農村,我也是農村的娃兒,曉得農村父母的艱難和不容易,以前農村娃娃改變命運的唯一辦法就是讀書,現在出路稍微多一點,但是通過打工出人頭地的機會比例還是太小了,一沒有技術二沒有文化的,拿啥子去拼呢?所以啊同學們,你們現在要抓住機遇,還是要多讀書,你把知識學到肚子里,別人是偷不走也搶不走的。大學擴招已經四年了,中師中專生源還有將來的就業前景一年不如一年,你們只要堅持學習三年,上大學的機會很大。那是一塊敲門磚啊,只有拿到這塊磚,你們將來才有資格去找好點的工作,選擇面大一點,而不是一直被別人挑選,一直被動求生存。成功沒有捷徑,你們必須努力,不要想著混三年,以后是沒有后悔藥給你們吃的。”

有人埋下了頭,有的人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男生女生站成兩排,從矮到高排隊等著分座位。

幾個調皮的男生在隊伍里擠來擠去,把老實沉默的男生往女生隊伍里擠,還得意地笑著。

“哎喲,你踩到我了。”有女生尖叫,向男生那邊找肇事者,有人做鬼臉,有人噗呲地笑,有人假裝看其他地方。

陸桑排倒數第二個,左邊有人在悄悄踩自己的鞋,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個皮膚很白的男生眨巴著烏黑的眼睛做著鬼臉,好像就是那個帶頭給郭老師鼓掌的男生。陸桑轉過頭,鞋子又被踩了一下,陸桑再次生氣地瞪眼過去的時候,那個男生一臉認真地望著前面同學的后腦勺,原來是郭老師走過來了。但郭老師一轉身,騷動又開始了。

“剛才哪個龜兒子在給老子吹風?”陸桑背后的陳萬秋罵著,她比陸桑高一點,渾身都是肌肉,四四方方的臉,濃眉大眼,看樣子就不好惹。

“不是我,是他。”

“就是他,就是他。”左邊幾個男生笑著,擠來擠去。

“不管是哪個,再吹老子就弄他!”陳萬秋挑著眉毛,擼起袖子,男生們都不敢出聲了。

陳萬秋的厲害陸桑下午就見識了。陸桑第一個到,占了窗邊的下床。墻邊另一張下床放著一個藍色的塑料口袋,楊芊芊的姨媽帶她進來的后,直接打開編織袋拿出棉絮床單就開始鋪床。

“干啥子?干啥子?這是我的床!”陳萬秋看見直接大吼。

楊芊芊的姨媽沒有把這個高一新生放在眼里:“我們芊芊先進來,就該她睡,你憑啥說是你的床,你又沒有把床單鋪上,哪個曉得?”

“你眼睛瞎了啊?我放了口袋在上面的。”

楊芊芊的姨媽沒有想到這個學生這么兇,把手里的枕頭一丟:“同學,不要說臟話啊,你還是高中生呢。”

“高中生咋了?就該給你們大人欺負啊?”陳萬秋一點也不害怕,卷起袖子,一副要沖過來打架的架勢。

楊芊芊牽著姑媽的衣袖:“算了嘛三姨媽,我睡那邊的床也是一樣的。”垂下頭,要哭的樣子。

“沒出息。”姨媽瞪了楊芊芊一眼,開始收拾東西。

楊芊芊紅著臉走到陸桑面前:“我叫楊芊芊,可以睡你的上床嗎?”

“可以。”

楊芊芊的姨媽一邊給她鋪床一邊說:“同學,以后你要多幫幫我們家芊芊,她從小就膽小怕事,經常被同學欺負,一直是個沒出息的。”這話說得陸桑接不下去。

陳萬秋這一吵在寢室確立了霸主地位。

陸桑和左邊的男生剛好一組,進教室坐在倒數第二排的最左邊。陳萬秋和另一個男生在中間,因為男生比女生多幾個,剩下的位置都是男生了。

“嘿嘿,我叫唐曉峰,你叫啥子名字?”男生一臉討好的笑。陸桑不想說話,拿出《朱自清散文集》看起來,卻是每個字落進眼睛里,卻只是形狀而已。

唐曉峰學著不知從哪里來的聳肩動作,“朱自清,我讀過《背影》。”

唐曉峰還想繼續說話,郭老師已經讓第三排的男生和陸桑換座位了。背后,唐曉峰小聲地說:“耶,好成績,了不起啊。”楊芊芊從第一排換到第三排的時候臉紅得出血,走得很慢,陸桑才發現她的左腳微微有點跛。

下晚自習了,楊芊芊吊著陸桑的胳膊往寢室走,她的頭靠在陸桑的肩膀上,陸桑不喜歡這樣親密的動作,渾身僵硬。

“把你衣架借我兩個!”陳萬秋拿著一把衣架敲著陸桑的上床。

“我沒有了,要不我出去看看下午洗的衣服有沒有干,干了就取來給你。”楊芊芊慢慢地下了床。這些木床應該用了好多年了,上床的人翻身用力一點都會發出“吱嘎”的聲音。

一會兒楊芊芊就進來了,手里拿著兩把衣架:“我的衣服快干了,就把兩件掛一起,這幾把你拿去用嘛。”

“謝了!”陳萬秋一把拿過去。

每間寢室廊檐下都有鐵絲綁著一截竹竿用于晾衣服。把內衣單獨晾的一定是高二高三的,高一的女生幾乎都包在外衣里面晾,躲躲藏藏的。

女生宿舍是兩層樓的四合院,大門右邊墻角連著宿管寢室,其余三面各四間宿舍,在轉角的地方是樓梯和廁所,所以每層樓就只有兩個廁所。陸桑住的這種只有六個床位的小寢室,一般都是分給成績優秀的學生住。左邊兩張床,右邊一張床加一排磚砌成的六層臺子用于放洗臉盆之類的。除了楊芊芊,其余四個的中考分數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還有一個是一進校門就被老師夸獎的莫夏,打工幾年掙了學費后又回來圓讀書夢,是高一新生勵志的代表。

“楊芊芊,你家就在鎮上住,怎么都不回去住呢?”辛梅有點好奇。

“那是我外婆家,我家在城里呢。”聲音分貝提高了很多。

辛梅說:“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外婆他們用的什么方法讓你住我們1106的?是不是你們家有熟人在學校當官啊?”

楊芊芊的臉又紅了,聲音也低下去了:“沒有熟人,我想,可能只是運氣好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有其他原因呢。聽說為了這間寢室,郭老師還和三班的吳老師吵架了呢,學校本來的意思是這個六人間分給中考女生前六名住,不管在哪個班,結果變成專門給我們四班的好成績住了。當然,楊芊芊不算。”

楊芊芊眼淚立刻在眼眶里打轉了。

何紅萍看不下去了:“辛梅,你就善良點嘛。”

“辛梅,你就是嘴巴發癢,不想讓楊芊芊住你有本事就趕她出去啊。”陳萬秋把擦腳毛巾往地上一丟。

辛梅馬上不敢說話了,去倒洗腳水。回來時又喜笑顏開的:“親愛的室友們,我們找高二高三的姐姐商量看,以后也把衣服晾到院子里,干得快些,現在還好,冬天衣服厚啷個辦呢?你們覺得怎么樣?”

“我剛才就晾出去了,怕啥子哇?那些繩子又不是高年級的承包了的?我們都有份。商量個啥?”陳萬秋狠狠地躺下去,床又“吱嘎”一聲。

莫夏一直很沉默的做著自己的事,然后安靜地看書,渾身上下貼滿了“拼搏”的標簽。

陸桑放下書,看窗外的那兩棵黃葛樹,黑黝黝的影子投在對面宿舍的墻壁上,偶爾輕輕動一下。它們幾乎占了院子空壩的一半,它們是在建校前就有了,還是修好宿舍又來種這樣兩棵樹還任其生長呢,好像都沒有道理,陸桑決定不糾結這個問題了。不知哪一屆的女生想出的辦法,在兩棵樹之間纏上鐵絲晾用于衣服。下午洗完澡,看見鐵絲上那些白白的、花花的、紅紅的衣服像萬國旗一樣在風中搖擺,還有人坐在凸起的樹根上看書、聊天,陸桑沒有由來的心情就又好了幾分鐘。

對于被老師們這么重視,陸桑有點不習慣,早已自甘平庸好幾年了。對,自從六年級開始,自己已經習慣了不再做老師的得意門生,已經習慣躲在角落里不再成為班級的中心被同學羨慕嫉妒。

那一年,媽媽的脾氣異常暴躁,對陸桑是張口就罵,那些字句不堪入耳,和大媽二媽、村里其他人罵陸桑一樣,“婆娘、娼婦、賣”這些字眼常掛在嘴邊,牛都踩不爛,讓人懷疑相框里那個穿著白布襯衫、梳著兩條大辮子、靦腆文靜的女人和她不是同一個人。那一年,陸桑特別叛逆,很多時候被媽媽拉過去就是一頓狂揍,掃把是最常用的工具。好多次,陸桑腳下生風跑到媽媽打不著的地方站著,她追,陸桑就繼續跑,那些彎彎扭扭的小路、坡坡坎坎對陸桑毫無阻力。莊稼地里,有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陸桑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和媽媽,卻什么也顧不得。

那一年,就是那么暴躁易怒,陸桑覺得自己啥都是對的,常常想要與周圍的一切同歸于盡。

陸家祖先曾與棒老二為鄰,后山藏人的地方太多了。陸桑藏起來,巖石背后、巖洞里、田邊地角,哪兒哪兒都能藏起來一個人,哪怕一棵樹也能遮住陸桑。陸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傷最可憐的人,沒有人理解、關心,更沒有人在乎,總是幻想著自己如果就此死去,媽媽抱著自己殘缺的尸體悲痛欲絕的模樣,她一定會后悔那些打罵。每次想象著那樣的場面,陸桑的憤怒悲傷中又會夾雜后悔,最終,不是因為自己害怕主動回了家,就是被媽媽找到,偶爾會被繼續打罵,更多時候媽媽是死命地拽著陸桑,什么話也不說,眼睛里有望穿千年的悲傷和無助。陸桑有一次在外婆鄰居院壩看見過殺黃牛,黃牛沒有掙扎,卻流淚了,也是這樣的眼神,當時很震驚,陸桑被嚇跑了。媽媽這樣的眼神比被黃荊棍、竹條子打更讓陸桑痛苦。

那一年,陸桑以頂撞老師為榮,氣得從一年級開始一直偏愛她的謝老師臉色發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每次頂撞完后,陸桑以為自己很英雄,驕傲的走出教室,去街上租書的攤子,花兩角錢看一天書,只吃一頓飯或者餓一整天,也心甘情愿。陸桑在街上租書攤子看了很多書,諸如《六個夢》《七俠五義》《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幾乎是清一色的武俠和言情。當時對于名著也沒有概念,只知道是書,有些字句,卻是一看就被擊中心靈,“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詞,陸桑會把寫得好的詞語和句子抄下來,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了大學畢業,自己能掙錢買書為止,在抄寫中,潛移默化地得到了影響。

是的,我一定會考上那所大學,畢業后找一份高工資的工作,把媽媽接過去,還有青青,可是她今年都十九歲了,等我畢業說不定她都結婚了,不行,必須得上大學的時候就把她一起接出去。這兩年,盡量想辦法不讓別人給她說媒。可是,能用什么辦法去阻止呢?陸桑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幾年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總幻想自己能練成絕世武功來幫助媽媽和青青了,幻想的樂趣都沒有了,長大看來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辛梅們幾個一直在聊天,陸桑都沒有聽見內容,只知道最后是推薦了陳萬秋當室長,陸桑似乎回答了沒意見三個字。

下課后總有一些高年級的男生在四班教室走廊外往里面看,不時還指指點點的,很是放肆。本班的一些內向膽小的男生連上廁所后回來,也不敢在走廊停留,只在教室里面玩耍。

“桑桑,你曉不曉得,學校好多男生喜歡你哦。”楊芊芊很羨慕。

“哦。”陸桑輕描淡寫,心里卻控制不住還是有一些竊喜的,過后又為自己的膚淺自責。其實,很多時候走過操場或某些教室外,行注目禮的男生確實不止一個兩個,陸桑是很清楚的。說喜歡,不如說好感或者高年級男生對高一新生的好奇和征服心理。

“我們這屆新生一進來,高二高三的男生就在給女生排名次了,第一名是二班的吳佳彤,第二名是一班的王妮妮,第三名是你,后面幾名都在其他班上了。”看陸桑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楊芊芊心里有點受傷害,接著說,“他們說你很清純很甜,就給你取了個外號叫甜妹妹。因為外婆家院子里住了幾個高二高三的,所以我對這些信息特別了解。哎,我都快18歲了,還沒有人追過我,太失敗了。”楊芊芊的眼睛紅了,眨巴幾下眼淚就落下來,陸桑對她的不喜歡上升了一個點,為什么一定要男生追呢?女生的價值就只在于這方面?

“緣分到了自然就有了。”陸桑丟下一句硬邦邦的安慰,對于自己不是出自內心的話,說出來很是別扭。

楊芊芊托著腮幫子,看窗外,“哎,我的緣分呀,什么時候才到哦。”眼神迷茫,又開始神游了。

竹中的老師絕大多數是不修邊幅的,比如郭老師,頭頂有點發亮了,只有把四周的頭發留長點去遮,結果又經常忘記梳,就亂貼著或者翹起來,而且已經那么胖了,還穿綠色的體恤,挺著大肚子,讓人總擔心他走路會跌倒。其他老師要么太瘦、要么太矮,沒啥特色,只有語文老師秦老師是個例外,三十歲左右,瘦瘦高高的,皮膚白白的,鼻子很挺,戴著茶色的眼鏡。秦老師喜歡穿純白和淡藍的襯衣,黑色的西褲,走竹中這樣的路皮鞋也能做到亮亮的。不像別的老師,一下雨吧,就滿腳的黃泥巴,秦老師下雨天就穿運動服,很與眾不同。

根據中考成績,結合自己的觀察,郭老師把班委定了。班長劉粵川黑黑瘦瘦的,戴著黑色邊框的眼鏡,是從廣東的學校轉回來的,聽說是小學就跟父母去了沿海,四川話說得怪異,普通話也不標準,經常“FH”不分鬧笑話,就一直念著“飛機在天上打翻翻”來給自己解圍。寢室里何紅萍是副班長,辛梅是學習委員,陸桑是團支書,紀律委員莫夏。

第一次上作文課,沒有要求。

“用你們擅長的方式,寫你們此時此刻最想表達的,題材、內容不限,我只想看看你們的文字表達能力。”秦老師推推眼鏡,目光落在后面的黑板上。何紅萍看著秦老師筆挺的鼻子、濃黑的眉毛,心里一陣狂跳。

唐曉峰舉手:“老師,寫完了是不是可以做其他的?”

看見秦老師點頭,他大叫一聲:“耶!那我寫詩,寫古詩,叫絕句還是五言、六言、七言?然后踢球去,哪個哥們跟我去?”

結果被秦老師罰站兩節課、在操場跑五圈,又被莫夏記名字被罰掃地。何紅萍討厭唐曉峰,討厭所有上語文課不認真聽講讓秦老師操心的人,也討厭秦老師看好的陸桑和劉粵川。

唐曉峰跑完后,喘著粗氣,可憐兮兮的站在陸桑面前,眨著大眼睛,“團支書,團支書,救救我,救救我,給我講一下啷個寫?寫啥子?”

陸桑沒有理睬,去陽臺上看著熱鬧的操場,有些羨慕,自己怎么也做不到那么放松地和同學玩耍,從來融入不了那樣的環境中,小時候表演節目,一個人會表現得很好拿獎,而一融入團隊,就會束手束腳,渾身難受。

陸桑突然如被電擊,一個穿著白襯衣的少年從校門口走進來,皮膚微黑,濃眉、眼如寒星。夕陽在他身后猶如一道光環,學校的一切建筑變得虛無,操場上喧鬧的人群也靜止了,那一瞬間,陸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似乎認識這個男生很久了,體會到了賈寶玉說的“久別重逢”的滋味,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給他說,那些隱藏在心底的陰暗和悲傷、希望和夢想,都想要和他分享,喜的悲的酸的澀的一齊襲來。少年似乎抬頭往樓上望了一眼,犀利中有溫暖,在陸桑的心里重重一擊,劃開一道缺口。陸桑也沒有想到,這道缺口會一直存在,終生都沒能愈合。

“譚老四!”有人在喊。他快步走過去,個子很高,在人群中就更突出了。足球到了跟前,他一個轉身回踢,就沖進了對面的球門。

“這個男生真特別。”

楊芊芊馬上挽著陸桑的胳膊,“對呀,他是很特別,他是五班的譚牧,初中和我一個班的呢,初一成績還可以,初二耍朋友又認識了街上的混混,成績就下降了,把他女朋友氣哭了好多次。他女朋友王媞是班花呢,成績也好,考到一中去了。她爸爸要她和譚牧分手,他們兩個都不愿意,暑假還是悄悄見面好幾次。譚牧有幾個結拜兄弟,他排第四,所以叫譚老四。桑桑你要記得,凡是有綽號的,他們都在學校有點勢力喲。”

“一中”兩個字像兩把尖刀刺進陸桑心臟,又痛又自卑。

學校里,有不成文的規矩,有綽號的要么是總被欺負,要么是帶著點混,和社會上的某哥某姐有聯系,能欺負其他人的。

下晚自習剛回寢室,就進來幾個女生,看樣子是高二高三的,中間一個穿著雪白的長裙,扎著高高的馬尾辮,很漂亮,很是與眾不同,眼睛始終落在墻壁上,“你們寢室誰是陸桑啊?”

陸桑抬起頭,“我就是,請問你有什么事兒嗎?”女生聳聳肩:“沒事啊,有點好奇,來看看而已。”說完昂著頭轉身就走了。

陸桑假裝整理床,因為氣憤和羞愧,臉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幾記耳光一般一陣生疼,心里早就翻騰了。剛上小學時排隊上廁所,整個學校女廁所不到20個蹲位,每次下課從操場的斜坡下去總是排著長長的隊,廁所沒有大門,兩米外直接是高高的圍墻。每個蹲位之間是半米高的土墻,蹲著的人不管大便還是小便,是否拉稀,都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隱私可言。年紀大的女生總是一個快結束,就招呼著關系好的快過來,提起褲子的時候只讓出一只腳,待同伴踩上一只腳以后另一只腳才離開。陸桑常常到最角落的位置等,還是不止一次被其他人推到一邊,她們說“好狗不擋道”。那時候那種受辱的感覺,就和現在一樣。陸桑不知道其他人遇到這樣的情況心情是怎樣的,而自己常常有這樣的屈辱感,過后總是幻想自己能隔空點穴之類,反正武功非凡,讓折辱自己的人出洋相。小時候媽媽給陸桑講阿Q,初中到了縣城陸桑才真正讀到他的故事,陸桑覺得自己也好像阿Q,女阿Q。

寢室里很安靜,她們是幸災樂禍?過了一分鐘還是兩分鐘,陳萬秋說了句,“高三的叮叮姐。”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許包含了太多意思。大家都沉默,也都懂得是惹不起的意思。

陳萬秋的理想是考體育學院,參加了學校的田徑班。每天下午,籃球班、田徑班和跆拳道班的都在操場訓練,晚自習前半小時才結束。三個體育老師各承包一個班,他們的學生被統稱為“體尖”“校隊的”。這些穿著訓練服的代表混得好,他們張揚地走在路上,隨意打鬧、說臟話,撞倒其他人也完全無所謂,他們多數和校外的“某哥”“某姐”認識或者有關聯,是其他學生惹不起的。

美術老師和音樂老師也辦了特長班,學習場地是自己的家里。當然這些培訓都是要收費的,能支付學費的家庭都不會太差,真正愛好的人肯定有,更多的是為了升學,考藝術文化課分數低太多了,竹中每年的升學率藝體生都作出了很大貢獻。而個別文化課專業課都不錯的,高二就可以參加高考,這些年考的成績還不錯。兩年后,陳萬秋參加高考,成功地考入了理想中的體育學院。

何紅萍同年級的表妹中午來找她,說自己比何紅萍小1歲,還是降級生呢。看其他人疑惑,何紅萍連忙解釋,因為她表妹的父母在外掙了錢,想著她反正成績差,小學初中就一直交高價讓她跳級,反正學音樂嘛,文化成績無所謂,高考是最重要的,這次重新讀高一除了老師覺得她實在拖不走,還想著何紅萍會稍微幫她補課,不然七門課就一百左右的總分,什么學校也進不了。表妹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一副很理所當然的樣子。

下雨了,還有落葉被風吹走的沙沙聲,關節又開始酸痛,陸桑翻過身面對墻壁,聽著窗外的風雨聲,白襯衣少年的臉突然閃現,他從進校門口到打籃球,再到和其他人勾肩搭背地離開,每一幕都越來越清晰。

譚牧來四班找程超,剛上樓梯口就看見陸桑在低頭做題,濃密的眉毛微微上揚,有幾絲碎發垂下來,在下頜處彎到了嘴角。譚牧居然看她一眼突然就有了心慌和膽怯,怔了一下,轉身往回走,心里有點換了,這也太有意思了,有點挑戰。

下晚自習后,假裝不經意地問程超,“你們班有個女生還挺不錯,瘦高個,長頭發,眉毛很濃。”

“陸桑啊,你娃眼光不錯,不過早該發現了的。”

“哦。她就是陸桑。第一次把名字和人對上號。”

程超賊笑著,“有想法?”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特別而已。”

“有想法就要行動,追她的人,至少十個,很有點難度喲。”

“團支書,借下你的膠水,我的書掉了兩頁。”唐曉峰在后面喊,伸長手臂用筆頭戳陸桑后背。

楊芊芊笑瞇瞇地幫著遞了過去,低聲說:“唐曉峰是我們班上最帥的男生。”又紅著臉笑。

“謝謝!”不超過10秒鐘唐曉峰飛快地跑過來還,一臉的笑,手握著膠水瓶的上半部分。陸桑伸手就接,滿手粘乎乎的,唐曉峰一邊得意的笑一邊飛跑了。對于這樣幼稚的行為陸桑沒有生氣,是的,陸桑知道他是故意惹自己注意,陸桑從小對男生這方面的小伎倆就特別明白。

看到陸桑沒有來罵,連質問也沒有,唐曉峰的笑慢慢變成了干笑和傻笑,又跑前來故意找楊芊芊說了兩次話,陸桑還是沒有表情,連頭也沒有抬,唐曉峰撓撓頭無趣的回到了座位上,一言不發,像斗敗了的大公雞。

莫夏走過來,“不要生氣了,我陪你去洗手。”

陸桑笑,“我不會為這種小學生的幼稚行為生氣。”

這幾天,陸桑總是會想起那個叫譚牧的男生,聽說他和自己班上一個女生搞曖昧,課間休息、早操、在校園里,陸桑總是在人群中找譚牧,卻很少看見他。五班在對面教學樓,隔著操場和小賣部,下課后,陸桑更多的時間選擇在走廊上看五班的走廊。那個女生陸桑在女生院見過很多次,剛開始覺得平平常常,多幾次后就升起自己不如她的自卑感。陸桑討厭這種感覺,無法排解。

熄燈后好一會兒,陳萬秋才進來,身后跟著幾個人,領頭的是叮叮姐,還有三個“體尖”,其中一個進門就被踢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寢室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陸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幾個人并排坐在陳萬秋的床上,陳萬秋點燃蠟燭,又用書圍了一圈,燭光更暗淡了。陸桑悄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生,獨特的一字眉,嘴唇上有痣,就是星期天晚上在廁所找楊芊芊借20塊錢的女生,陳萬秋喊她蘭姐,讀高二,當時楊芊芊身上只有12塊,還被蘭姐踢了一腳。

叮叮姐說:“反正我很失望了,你們幾個看著辦。”

馬上響起一陣啪啪的聲音,兩個體尖輪番上陣扇耳光,蘭姐東倒西歪,倒是一聲不吭。

“8加9等于多少?”叮叮姐突然問。

“17。”

“26加13呢?”

“39。”

叮叮姐繼續加大數據,但都沒有啥難度,蘭姐稍微遲疑或者答錯了就是拳腳伺候。打人的、被打的明顯都累了,休息了幾分鐘,高個子體尖抓著蘭姐的頭發走到門口,倒轉身,左右腳交換踢著,迫使蘭姐往前跌跌撞撞往前走。另一個站在窗邊,活動了幾下手腕,做好準備,等蘭姐過來了又同樣踢過去,反反復復。

蘭姐終于發出壓抑的嗚咽聲,像村里那些被人用棍棒狠打的流浪狗。

“瓜婆娘。”叮叮姐站起來拍了拍手,又坐下去,“我的脾氣你一直都曉得的,陽哥是你能想的?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臟了他的眼睛。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以后你再敢發嗲一次老子收拾你一次。”

高個子體尖把蘭姐一腳踢翻,坐在她肚子上,“自己數!”耳光又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另一個突然把手伸進蘭姐的衣服里開始掐。

“1、2、3、4……”

時間漫長得似乎停頓了。

陸桑想起大媽好多年前曾經有一次因為口角也是這樣拽倒媽媽,并拳打腳踢。陸桑舉著菜刀沖過去,被長生奪了刀抓住雙手扭到了背后,疼得幾乎要死去。那天,四爸居然在家,他走了出來,皺著眉說:“都放開。”聲音很輕,卻威嚴。大媽和長生很快放開手,走進自己屋前,坐在門檻上,惡狠狠地盯著陸桑和媽媽。

陸桑不敢看四爸的眼睛,不知道他的眼里是憐憫還是憤怒。陸桑半背著媽媽回家,關上門,心里是滔天的恨意。祈禱青爾巖的石頭在狂風暴雨的夜晚滾落,讓院子里所有人同歸于盡。可是媽媽當天晚上卻一直在描述美好的未來,眼角的淤青在昏黃的燈光下詭異萬端。媽媽說,希望陸桑長大后做一個有用的人,讀書不一定是掙多少錢、有多大權利地位,而是更加明白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陸桑聽得似懂非懂。曾經問過媽媽,如果有一天國家有危難了,我們怎么辦,媽媽說愿意送陸桑去戰場,為國家民族拋頭顱灑熱血。陸桑想起書上講的那些偉大的烈士,倍感驕傲。可是,面對大媽三媽們以及村里人的欺凌,媽媽卻是毫無對策。

似乎那是一個什么節氣,四爸在家里住了好幾天,在這期間大媽一直消停,連坐在門檻上罵陸桑和媽媽也沒有過。曾經,哪個男人多和媽媽說一句話,也會被編排一番,演化出好多偷情的版本。最后是版本越傳越多,越來越詳細,越來越真實起來。陸桑討厭男人,他們總是帶給媽媽和自己羞辱,卻不討厭四爸,又不敢親近他。四爸瘦高、斯文,在村里卻是極有威望的。哪家有紅白喜事都會請到他,他雖然極少參加,卻都會讓四媽隨禮,不會落任何人的面子。村里人有遇到困難不能解決的問題也會找他商量討主意,村里老人說,陸桑的親生父親和四爸長得很像,但更聰慧,可惜太想不開,把自己害了,隨后一聲嘆息。

在叮叮姐的連續呵欠聲中,兩個體尖停了手,四人拖拖拽拽地走了出去。陳萬秋關上門,悶聲悶氣地說,“各人腦殼長精明點,管好嘴巴。”寢室里安靜得可怕。

第二天,鼻青臉腫的蘭姐還是出現在訓練場上參加訓練。從那以后陸桑每次看見叮叮姐和那兩個體尖,耳朵里總會響起那天晚上的巴掌聲,心生畏懼,下意識地躲著她們。她們是學校里混得好的一群人,陸桑不知道怎么混,只能盡量讓自己不招惹她們。這件事過去好長一段時間,快期末考試的時候,有小道消息說,蘭姐周末到城里坐臺,被學校知道后開除了。坐臺具體是什么,如何個坐法,大家不了解,但直到是壞,是和上床有關,是骯臟的、可恥的。那天晚上蘭姐具體為什么挨打,后來為什么坐臺還是她以前就這樣只是沒有被爆出來,成了一樁懸案,時間久了也就沒有人關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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