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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明天
  • 九墨
  • 9398字
  • 2022-09-09 15:53:14

雞叫第一遍,陸桑就起床了,實際上整個晚上一直都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頭有點昏沉沉的,陸桑不敢開燈,把手電筒調整到最暗一檔,小心翼翼地收拾前幾天已經準備好的小箱子,長袖、短袖、體恤、牛仔褲、西褲,幾乎都是黑色,黑白薄抓絨衣各一件放進箱子里,幾本喜歡的書。搬出來放在床上,清點一番再裝進去,又翻出來再裝進去,總覺得忘記帶了什么,打開了又檢查,反反復復的。又打開床尾紅漆斑駁已泛黑的大柜子,拿出兩件線頭冒出來的海馬線毛衣、藍色黑色棉衣各一件。橙色羽絨服單獨折在柜子角落里,那是陸桑不喜歡的顏色,已經穿了兩年,但很保暖,今年當短款還是能穿的,已經裝不下了,國慶回來再拿吧。

終于,薄膜糊的窗戶有了一絲淡淡的淺灰色,不敢也不愿意開燈,陸桑提著箱子,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外屋的谷風機像個怪物,直愣愣地盯著陸桑,在昏暗中散出冰冷又危險的氣息,似乎隨時準備撲上來,陸桑顫抖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確定是木頭做的后才撥開門栓,一股涼意直撲面門,谷風機似乎惡狠狠地盯著后背,一陣發涼。竹林沙沙輕響,松樹、柏樹在微明中輕晃著黑黢黢的大腦袋,冷笑地望著陸桑。突然,雞圈里大紅二紅開始了二重奏“咕——咕——咕”“咕——咕——咕”,陸桑的恐懼感頓時減少了一大半。陸桑提著箱子,沿著70度坡度彎彎拐拐的石子小路往公路上走。是的,公路,只有香女喜歡說是“馬路”,大人們在她面前也會討好的用這個詞,說出來怪腔怪調,像是偷來的,就像陸桑初一時去城里讀書,硬把說了十幾年的“恰飯”改成“吃飯”一樣,生硬又別扭。

每次香女一家回來,村里人總會找各種理由借口來陸家嘴嘴上轉兩圈和他們搭訕,順便帶點瓜果蔬菜給他們嘗嘗。當然送東西是四爸不在場的情況下,當著四爸的面,大家覺得這些東西有點丟份,拿不出手,而且四爸總是會掏出合適的錢,硬遞給對方,說出的話讓人不能拒絕。但這樣的情況在最近幾年有所減少,一個是四爸一家回來得更少了,另一個原因是村里人越來越少,留下的幾乎是老弱病殘幼,就連過年,很多人也是不愿意回家了,車票太難買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習慣了外面的生活,村里真正是抬一根電樁也要去其他村請人了,反正大家情況差不多,需要互相幫助。還有一個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卻不能說出口的,很多外出打工的人每個月掙的不比四爸少,混得最好的兩個已經在打工所在城市和本縣城買了房,還有幾家不錯的在也鎮上買房或者買了地基修房。而四爸一家,還住在七十多平米的套二老房子里,水泥地、墻皮脫落,家具家電都陳舊了。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村里人心里的地位,只是沒有以前仰視得那么厲害而已。

公路下坎有人支著礦燈在割谷子,悉悉索索、悉悉索索,燈光一晃一晃的,起伏的山坡、橫眉冷對的松柏、呆笨的黃荊,似靜似動,四周顯得更陰森了。陸桑猶豫著,就在這兒等?還是貼著路邊的斜坡走到前面的獅子坡去等?不行,走過去太冒險了會被人發現,還是躲在8油桐樹后面吧,陸桑不想被人發現,不想變成他們的談資。暗黃的兩束微光拐過干壩子了,陸桑松了口氣。早班車終于來了,明明距離不遠,但每個拐彎的幅度都那么大,陸桑感覺這次等車的時間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候,汽車拐進大彎的時候,總擔心它不出來了。

“進城哇?”售票員拉住車門的繩子,擋在門前,叉著腿防止車門關上。陸桑一邊點頭一邊飛速奔上車。煙味、汗臭、腳臭、汽油味混在一起,貨物架只有左邊是好的,塞滿了東西,司機的背后編織袋、箱子、肥料口袋、背簍滿滿當當,只能看見他一點點頭頂。

售票員隨意地坐在一個編制袋上,半掙著迷糊的眼睛,“13塊。”

“我想把東西放到前面去里。”

“不早說,車子都開啦,自己抱著!”售票員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

前一排有兩個位置,但旁邊的人在打瞌睡腿伸得老長,陸桑不敢打擾他們,于是搖搖晃晃地走到最后一排中間的位置。左邊的紅衣美女厭惡地瞪了陸桑一眼,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還是有一部分在陸桑的位置上。靠左窗的老頭穿著洗得發黃的白襯衣,張大嘴巴打瞌睡,露出焦黃的爛牙,哈喇子弄得下巴濕漉漉的,口水線直接拉到了衣領上、裸露的胸脯上,腦袋在座椅上晃來晃去,但就是不醒。紅衣美女掏出紙巾捂住嘴,滿眼嫌棄地掃了整個車內一圈又閉上,紙巾有淡淡的香味。右邊的情侶抱在一起打瞌睡,頭朝外靠窗,屁股朝左撅著。前面是過道沒有可依靠的,陸桑只有半靠箱子,每一次轉彎剎車都擔心摔倒,歪著身子,用手去撐前一排的靠背,總是擔心座位上的人生氣、罵自己。

一路上都有人招手。短途又背著背簍、帶著大件物品的一律淘汰,沒能上車的人罵罵咧咧,問候司機家的女性親人。司機一轟油門,汽車屁股后塵土飛揚,算是回敬。一路挑選乘客,漸漸地,過道上站滿了人,其中一個身材滾圓粗壯的中年婦女直接坐在了陸桑的箱子上,也好,多了一道保障。太陽慢慢從一片灰白、淡藍中擠出來了,紅彤彤的,晃得人眼昏花,氣溫逐漸上升,車內的氣味更難聞了。遇到從城里回來的早班車,司機相互打著只有他們才懂的手勢。通往城里路上主要有兩個檢查點,一個在鐵山北面的管子村,比較松散,檢查人員坐在一家賣肥料的店鋪門口,腿上放著幾個小本子,一般就遠遠地望幾眼,拿起圓珠筆在本子上作記錄,售票員會走到他面前報告人數,被叮囑要遵守交通規則之類,超載的人只要蹲下來不被看見就好。另一個是鐵山南面鐵西口,檢查人員在路邊的亭子里,沒有特殊情況,都會上車來查驗,很是認真。但過了這個檢查點,進入一條幾個交叉口匯聚在一起的公路,離縣城車站也就半個小時了,這條路開通了公交車,超載再多都是合理的,且多個鎮鄉都從這條路進城,坐車就沒有那么困難了。

右邊的情侶醒了,女的吃零食,男的抽煙。白衣老頭也醒了,拿袖子抹下巴,然后右手食指按住右鼻孔,頭伸出窗外,使盡一噴,左鼻孔一大坨鼻涕飛了出去,然后換左手,連續交換幾次,老頭臉上的表情舒爽極了。紅衣美女一副嘔吐的表情。

“哎呀,爸爸你放心嘛,我去了一中還是會保持在年級前十名的。”前排傳來的聲音讓陸桑心里一緊。

“不光要說到,還要做到。”爸爸的聲音輕快。

“厲害厲害,考上一中了。”

“有前途,我家那孫兒讀書就不認真,又不聽話,前幾天就和他媽老漢一起去福建打工了。”車上的人七嘴八舌圍繞讀書家長里短起來,嘴上羨慕的都是別人家的娃兒,同時也側面表揚自己的。

陸桑從人縫中去搜尋話題的主角,回憶小學熟悉的人,確定不認識后,才放松下來。上家鄉曾經在一中讀初中的,只有香女和自己,高中部倒是有個男生,但幾乎都沒有說過話。這個男生,應該是香女說的今年上家鄉初中考進一中的男生之一。

管子村沒有人檢查,街上的鋪子只有幾家賣稀飯包子面條的開了門,稀稀拉拉坐著幾個等車的顧客。而路上,背著背簍往街上走的人漸漸多起來,今天應該是個趕場天,他們的背簍里有雞、鴨、鵝、自己種的小菜和水果。管子村明明是一個鎮,偏偏取了一個村的名字,大家都習慣了,沒有人去深究根源。陸桑覺得只有自己這樣思想怪異的人才會特別注意這些方面,從小,自己就是出了名的怪胎、不合群。

汽車拐過幾個彎兒,幾輛新舊不齊的摩托車雜亂地停在路邊,司機們抽煙、吐痰、大聲說笑、問候對方家庭的女性親人。凸到巖邊的平地上是個小賣鋪,紅磚黑瓦、歪歪扭扭,背后就是懸崖,墻壁上用石灰寫著“加水”兩個大字,幾乎占了墻面的一半,老遠就能看見。遠處山壁的石灰墻上貼著警示牌,前兩年挖過隧道,因為出了安全事故加上別的原因,就停工了。如果這條隧道被開通,進城時間得減少四十分鐘。

司機下車去加水,小賣鋪老板熱情地遞上香煙,司機夾在耳朵上,兩人開始閑聊。售票員點著手里的零錢:“沒得位置的大爺大媽、兄弟姐妹伙些,老規矩,你們下去坐摩托,我們過了鐵西檢查口等你們。”這是這條路上司機和附近的村民達成的不成文的協議,大家都很守規矩,這些年來一直合作愉快。

中年婦女不下車,瞅著陸桑:“小妹兒,下去坐摩托啦,把位置還給我。”陸桑心里一陣狂跳但不動。中年婦女扯起嗓子:“小娼婦,位置讓你坐這么久啦,不曉得該還我嗎?你屋頭媽老漢啷個教你的?”

“我比你上車早,我一直坐這里的。”陸桑垂下頭,又害怕又氣憤,心跳得更加快了,聲音有點發顫。車上其他人都沉默。

中年婦女叉腰踢了陸桑的箱子兩腳,一臉蠻橫,“下車,快下車!”

“老大姐,你過分了,這個小妹兒一上車就坐這兒的。”白衣老頭看不過眼了。

“老大姐,你媽你姐姐妹妹才是老大姐!你一家人都是老大姐!死老漢,關你啥子事?你不要看這個妹兒長得細皮嫩肉的就心頭癢,亂幫忙。”

陸桑羞恥地流下了眼淚,怒氣突然從胸口磅礴而出,惡狠狠地盯著中年婦女:“你再亂說一句?”聲音尖銳得自己也很陌生。中年婦女似乎被陸桑眼神中的冷漠、狠絕嚇住了,愣了幾秒,搖著屁股下了車。陸桑縮著肩膀,兩邊的頭發把臉全遮住,像只鴕鳥,而這一刻,渾身毛孔一陣放松,整個人都舒爽起來。

過了檢查口,汽車停在一個大的拐彎處,坐摩托車的幾個人上來了,肥胖中年婦女這次沒有坐陸桑箱子上了,一屁股坐在前面過道的麻袋上。

氣溫越來越高,耳邊一陣喧鬧,終于到站了。各種口袋、包和箱子,背著、扛著、拉著、拽著,奔向狹窄的車門。“龜兒子,莫亂擠!”“你個砍腦殼的,踩到我了!又不是趕投胎!”“你個短命的,再說一句?老子扇你兩耳屎!”

犯了司機的忌諱,司機扯起喉嚨:“大清早的,哪個龜兒亂嚼?一個一個下車能耽擱你幾分鐘嘛?”

陸桑最后下車,快步逃上了去南站的面包車,又是擠擠挨挨一車人,只要有人喊“師傅,剎一腳”,或者有人站在路邊招手就能停下來,直到再也擠不下。陸桑想起媽媽講過沿海城市的公交車,每個站點都有一定的距離,不能隨意上下車,如果坐上去,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入眼的建筑不管新舊都滿是灰塵,感覺怎么也洗不干凈。木板樓房和四合院越來越少了,每次看見被拆除,陸桑總會失落,說不清緣由地傷感,對舊建筑總有親切感,對新建筑有距離感。

有人站在路邊張望,只要兩邊通行的車還有一段距離,就飛快跑到對面,就算牽著娃娃,或者提著食品、扛著大包小包,在反應靈敏度上、動作敏捷度方面,誰也不遜色。沿途各個店鋪門口,打麻將、炸金花、打長牌的都有,在一邊觀戰的也不少,男人大多是光著上身、穿大褲衩,清一色的拖鞋。女人蓬頭垢面的少有,大多衣著精致時髦。

南站投入使用不到兩個月,整個建筑代表著新川縣的最高水平。光滑的瓷磚、整齊的座椅,嶄新的電子屏幕上綠色字晃得人眼睛痛。角落里還有嶄新的垃圾桶,但整體環境,就是讓人感覺不協調。而坐車的人,還是那些人。地面的濃痰、食品包裝袋、食物渣,還是和其他車站一樣。清潔工隔一段時間就拉著工具過來,掃到某人面前,直接用掃把頭敲對方的腳,示意抬一下腿。新川人脾氣火爆、聲音大、語速快,喜歡說臟話,稍不注意三言兩語不合適,兩個人就會摩擦起火,所以能用眼神和動作解決的問題,最好就不要用語言。

汽車終于駛出南站,陸桑頓時放松了。在同一個縣,窗外的風景和老家沒有區別,高山、深丘、淺丘此起彼伏,農房點綴其間,稻田里一片忙碌。負責割稻谷的一般是婦女和老人,和千百年前的祖先一樣,以最謙卑的姿勢深深地彎下腰,屁股高高撅起,割掉谷把子,整齊地放在谷樁旁邊,男人們拖著三面圍著篾條編織或彩條布做的圍擋的拌捅快速移動過來,兩人一組,彎腰、雙手合抱著谷把,雙臂抬至頭后方,微斜,掄成扇形,使盡摔打下去,一人一次輪著來,很有默契,沙沙沙,稻粒灑落。每摔打幾下,就將中間的翻到外面,反復幾次,確保所有稻粒都落到拌桶里。隔一段距離后,拖著拌桶繼續前行,漸漸的,拌捅里的稻粒沉了,口袋、籮筐齊上陣,滿上,背著、擔著往回走。留下的開始抽煙、喝水、說閑話,吧嗒吧嗒,很是愜意。休息一會兒,有人開始將綁好的谷草堆起來,做成圓錐形草樹,冬天的時候可以用來給牛吃,同時也是引火的好材料。也有個別人家用上了腳踩的打谷機,力氣不大的女人也可以變成主力,甚至小孩也上陣了。

不遠處的水牛,眨巴著眼,偶爾懶散地搖一下尾巴,對地上的青草不屑一顧,嚼著新鮮的谷草,嘖嘖有聲。石盤上、院壩里,鋪滿冒著清香的谷粒,在陽光下青青黃黃的很是扎眼,偶爾有老人或小孩從屋里出來趕著偷嘴的雞鴨鵝或鳥雀,用竹耙翻面,便于更快曬干。

陸桑的眼前出現多年前的一幕,媽媽一個人搬不動拌捅,又找不到幫忙的人,每次將稻穗割下用背簍背回家,再用錘子錘。媽媽彎到90度的腰、蓬亂的頭發、滿臉的汗水的樣子在陸桑眼前晃著,一股股的怒火和戾氣又從心底冒起來。

陸桑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關注自己,于是掏出一本書蓋在臉上假寐,身體卻開始變得僵硬。不一會兒,有人開始扯衣擺,從書的縫隙里斜瞄過去,右前排的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正斜著身子:“同學,你也是去竹中嗎?你是新生嗎?我是高二三班的,我叫……”陸桑拿開書,斜眼瞟瞟他白襯衣上顏色大小不一的紐扣,閉上眼睛,心情更陰郁了。青春痘男生挫敗地坐回去,又回頭看了陸桑幾次,見沒有回應,也就放棄了。

陸桑慶幸自己提前了一天到學校,不用四處排隊擁擠。

“你就是陸桑啊?在我們這一屆新生分數排在前十名的,不錯不錯,要再接再厲啊!”報名處的老師對陸桑格外熱情,安排的寢室也是一樓僅有的六人間。

走在人群中,泥土格外清香,空氣也是甜的,陸桑難得的輕松,在陌生的環境中,沒有熟悉的人,昨晚卻是睡得分外香。在這一刻,婆婆刻薄的臉、鄰居們的冷嘲熱諷變得模糊不真實起來,好喜歡這樣的感覺,沒有認識的人,沒有人了解自己的過去和家庭。一切都是新的,太好了。

沒有小轎車,甚至出租車也沒有,校門口稀稀拉拉停著幾輛爛兮兮的面包車、摩托車,因為公共汽車不會開到學校門口,要到學校只能在一公里外的路口下車,再順著岔路走進來。偶爾有一輛人力三輪拉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進了學校,更多的情況是爸爸媽媽或婆婆爺爺在大路口下車后就背著大大的編織袋一路走進來,到了也舍不得放下口袋就圍著報名處,辦完手續又駝著去寢室。那些自己來報名的八成是住在本地的,從他們輕松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和一中報名時的情況一樣又不一樣,不一樣主要區別是家長群體,一看他們的裝束和言談舉止就知道本校學生99.99%是來自農村。

只有校門口到操場這一段是水泥路,狹窄、顛簸,僅供一輛汽車出入。其余的路都是由石板、小石子或者殘斷磚頭鋪成,在縫隙之間不時地又冒出一兩株草,因為被腳踩踏過,大都身帶泥土匍匐生長。配上清一色的青磚黑瓦建筑、銹跡斑駁的欄桿,竹中似乎還停留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時候竹中很是輝煌,走出了很多人才。大大小小的桉樹、銀杏樹還有不知名的樹木在能生存的地方扎了根,教學樓前的花壇飄著微微的桂花香。對這一切,陸桑有似曾相識之感,也許上輩子,自己在這里生活過吧,留下了太過于深刻的記憶,就算喝了孟婆湯也還是留下了絲絲記憶,在心里默念了那所知名大學的名字,陸桑下決心要拿出懸梁刺股的精神來拼命學習三年。

來竹中讀書是陸桑自己選擇的,媽媽厚厚的幾封信里全是自責,如果她能多掙點錢陸桑也可以交高價繼續讀一中了。雖然只差6分,但是起步價就是6500,每差1分往上加100塊,對于媽媽來說,實在是一筆巨款。媽媽的自責讓陸桑很是不安,如果自己仔細一點,應用題、計算題、作文,哪里不能多得6分呢。媽媽說自己已經升為制衣廠車間的小組長,每個月工資漲了85塊,還要爭取多加點班,希望明年花錢把陸桑轉到一中去,要陸桑多給以前的老師寫信,教師節、元旦節要給他們寄賀卡,到時候找他們看能不能幫忙,畢竟現在學校的老師和以前的老師水平又不一樣了。陸桑為自己曾經無數次給媽媽寫的信中那些激烈言辭感到后悔和羞恥,明明知道自己是媽媽最重要的人,可每次都仗著她的寬容和寵愛,情緒一激動就洋洋灑灑寫很厚一疊信去傷害她。

香女差13分,成績一出來,四媽就對問起的人都說只差1分,考試前兩天香女壓力大熬夜復習熱傷風了,如果不交高價讓香女讀一中實在是冤枉。所有人都相信,至少在老家陸桑見到的人都是相信的,并且表示由衷的遺憾。

“是嘛,不能虧了娃娃,天氣那么熱娃娃是容易得熱傷風的。”

“這差個一分半分的也算不了啥,關鍵是學校好、老師好,要求才嚴格,將來娃兒才有出息嘛,娃娃如果不感冒也就沒有這事兒了,生病這事兒哪個能控制嘛,老四家的,一定要她去一中讀啊。”

“老四家的,不要罵娃娃,人吃五谷雜糧,哪有個不生病的,你不送她去我都看不慣你啊,要是我有錢我都愿意送香女去。這娃娃,從小就嘴巴甜,人又乖。”

真和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媽在這其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香女卻是沉默地羞紅了臉,偶爾不滿地看四媽兩眼,不過,卻是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她總是這樣懂事、乖巧。

沒有人問陸桑的成績,陸桑也決定不對媽媽以外的任何人說起。在他們眼里,陸桑差1分和差10分、20分,沒有區別的。婆婆倒是對人說起過,“哎呀呀,沒有考上,肯定考得不好嘛……具體好多分,她不得說出來,跟她媽一個耳巴子拍下來的,死倔。”

“你這個當婆婆的要提出來,讀不得書就該早點出去打工掙錢,十幾歲了還要你經管。成績不好,家庭不好,還讀啥子書嘛,就是白花錢,長大了還是沒得出息,不可能還要你經管一輩子嘛。聽說廣東那邊大學生還有打掃廁所的呢。”

婆婆一副委屈的表情,“分家門立家戶的,我是活一天算一天了,管不完啷個多,和她媽一樣,還恨我呢。反正商杜鵑要她讀書就自己想法掙錢去,我是吃天天飯的人,管好各人就好了。”

“我要說的是,有那個指甲就剝那個蒜,沒得能力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兼文假武的,不曉得孝順你,還把你拖到起,算啥子后人。”

“我早就看穿了,竹子都靠不到,還要靠筍子嗎?”婆婆就無奈的笑,一副慷慨大方又委屈的樣子。

陸桑經常會聽到類似的對話,因為說話的人本就當陸桑是透明的,根本不會因為陸桑在場就閉嘴,陸桑也曉得只要和婆婆一起說起自己的人都是這樣的態度。每次遠遠地看見有人和婆婆擺龍門陣,陸桑就會很敏感地想象他們說話的內容,幻想出他們當時的表情,憤怒地腦補出自己會六脈神劍之類的絕世武功,不管隔得多遠,揮揮手就能扇他們幾巴掌,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他們掉糞坑或摔倒,最好是能讓那些女人的衣服褲子破幾個大洞,這對他們來說是最羞恥也是最在意的事,也是最能打擊她們的。每次聽到老師說起要做正直善良的人,陸桑心底就很悲傷,看來自己不是善良的人,很小的時候就不是了,記事起聽到別人辱罵媽媽,都有沖出去痛毆對方一番的念頭,而且也有過不止一次扛著扁擔、舉著菜刀鐮刀沖出去的行為。似乎越長大,心里的念頭就越邪惡,很多時候恨不得立刻和那些鄙視欺負自己和媽媽的人同歸于盡。

“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名牌大學,做個有出息的人。”陸桑再次在心里默念著。

陸桑選擇竹中很讓香女很吃驚。

“桑桑姐姐,你啷個去農村學校讀書呢?不讀一中,去實驗中學也行啊,不是給你發通知書了嗎?只是比一中差一點而已,你沒得必要跑那么遠去,你在想啥子嘛?在那種學校讀三年出來,你肯定傻了,鄉下讀書能有啥子見識,難道你忘了初二時鄉下學校有個老師來監考我們,連涂改液也不會用的事了嗎?你去那兒讀書,以后城頭的學生用啥子耍啥子你也不曉得了。”香女憂心忡忡。

難道你不曉得農村是啥樣子嗎?進不了一中,我為什么就一定要去實驗中學?香女根本不懂什么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陸桑已經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的,農村學校又怎么樣呢,都得用考試成績說話吧。香女無法理解陸桑的心理,陸桑也從來不覺得有必要讓她明白。看陸桑無動于衷的樣子,香女覺得簡直就是對牛彈琴,扭著渾圓的小屁股氣呼呼地走了。

還有一個原因,陸桑不會和任何人說,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的。當聽到竹中這個名字的時候,心底深處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像有人在那兒召喚,感覺自己前世是生活在那里的。多年后,陸桑給自己的解釋是,那是命中注定,自己將要在這里認識一個人,改變自己的一生、影響自己一輩子、刻在心底一輩子的人。那年,自己是帶著歷劫和使命去的竹中,認識他的使命,歷他帶來的劫難。那個讓自己余生一想起名字就心痛的人,那個在自己心里割了一個缺口且終生不愈的人,在那兒等著自己、召喚自己。

和所有的學校一樣,附近的居民是直接受益者,在自家的樓底開著小飯店或者小賣部,小賣部也不過一兩個貨架而已,一般是四五十歲的老年人經營,怎么也比種莊稼強。還有兩家眼光很是獨到,底樓是小飯店加小賣部,樓上用于出租,簡直是一條龍服務。

南北兩排教學樓把操場夾在中間,教學樓后各有一棟教師宿舍,穿過操場橫著一排平房,是幾家小賣部,店主都是沒有工作的教師家屬。小賣部背后并列兩排平房,是食堂、開水房和浴室,隔著男女生宿舍。所有的房子都是淡綠色的木門、青磚黑瓦。

走出學校后門是成片的慈竹,再往后是一座不高的山,從山腳、山腰到山頂,莊稼、樹木、小路一圈圈地繞著,農房稀稀疏疏散落,炊煙裊裊。打谷機的聲音、稻粒落進拌捅的聲音悶悶沉沉的,在操場上還是能看見人在稻田里來回地移動。小路上有牽著牛的老人,或扛著鋤頭,或抽著葉子煙,側著身子看著啃青草的牛,眼神空洞迷茫又似乎已看透世間一切。偶爾走過背著背簍裝滿豬牛草的農婦,背簍很沉,背彎得厲害,幾乎看不清面容。學校后門靠著竹林一帶的墻上掛著青青黃黃的竹葉,有的在蜘蛛網上打轉,有的被風吹起身不由己地胡亂飄遠,隨意落在某個角落,或腐爛或被踐踏。

陸桑的好情緒在遇到初中隔壁班的石小錦后蕩然無存,石小錦說自己就差5分上一中,家里倒是愿意多交錢,但是自己就是想在這里鍛煉一下,不相信考不上好大學。竹中確實環境太差了,一層樓十二個寢室公用一個廁所才四個蹲位,真正太鍛煉人了……

陸桑看著石小錦的嘴巴一張一合,在她強大的優越感下,越來越窘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幾分鐘前才豪情萬丈的想要改變自己,要一切從頭開始,結果一遇到熟人就慫了,被打回原形。如果是香女在,她一定會很快說出讓對方開心的話,把話題繼續下去,在正視自己不足的時候,陸桑總是想起她,這是近十六年來一直被對比后形成的慣性心理。

看見陸桑懨懨的,石小錦也沒有了繼續下去的欲望,說了句自己住1104歡迎陸桑去玩就走了。

陸桑從小生活在香女的陰影下,婆婆凡是要表揚香女的時候,總是要把陸桑拉出來做對比。10歲的時候陸桑已經明顯比香女高出了一頭,婆婆就說“山大無柴燒,牛大壓不死虱子,人大不中用。”陸桑稍微表現出快樂活潑的樣子,婆婆又說“狗狂撕背背,人狂有是非。”如果沉默安靜,她就覺得陸桑又憋著壞心思。反正,不管陸桑做什么說什么都是錯,不管快樂還是憂傷,婆婆都是看不順眼的。其他人的態度和婆婆差不多,在發現可以在某種場合指責欺辱某人獲得共識后,犧牲某人利益滿足大多數人,就達成了共識,形成了習慣。陸桑覺得自己從小就像老鼠,生活在周圍人的鄙視嘲笑中,欺負自己和媽媽,他們從不帶一點猶豫。陸桑十六年的陰影人生中,面積最大的那一塊就是香女,最不喜歡的也是香女,這個不喜歡里嫉妒成分占了百分之六十以上。

拿到成績那天,香女神神秘秘地拉著陸桑,眼睛里滿是八卦:“你曉得不?上家鄉初中今年都有4個人上了一中呢。”

“呃。”強烈的羞恥心騰地燒紅了陸桑的臉。香女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效果,繼續盯著陸桑的眼睛,“你不曉得有哪些人?劉宇峰和他的女朋友張甜甜,還有兩個男生是復讀生,記不得名字了。”

見陸桑不說話,香女似乎更得意了:“鄉中學都連續兩年剃光頭了,這次一下子考上4人,初三的老師要驕傲慘。聽說劉宇峰和張甜甜從初二開始相互鼓勵、相互監督,現在都成他們學校的榜樣了。真沒有想到,兩個耍著朋友成績還越來越好,沒有分心。不過,也沒啥,張甜甜還是撿了你不要的東西,還是我的桑桑姐姐最厲害。”

陸桑壓抑住狂揍香女的沖動,轉身就走了,總覺得背后香女的表情是幸災樂禍的,心中一陣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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