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
酒肆中。
劉昭找了個僻靜所在,與何進分賓主坐定。
何進見劉昭親自起身斟酒,忙按住酒杯:“郎君郡中名士,不以進卑鄙,邀以同飲。不知郎君所謂何事,郎君但說無妨,進雖不才,原為孝義劉郎赴湯蹈火。”
畢竟此時此刻,何進還只是個屠羊的,而劉昭已是名動郡中的大名士,二者身份相差懸殊。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此時固然還沒有這個說法,但道理都是想通的。
“唉,遂高兄說笑了。”劉昭奪過何進的酒杯,堅持給他斟滿:“我見遂高形貌昳麗,很是仰慕,便起了結交之心,哪里就需要什么赴湯蹈火。”
何進聞言下意識的捋了捋短須,似乎對自己的外貌頗為自信:“只因形貌?”
劉昭回身落座:“這還不夠嗎?”
何進正色拱手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萬望郎君謹之。”
劉昭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何進,又指向魏道:“起初,小弟確是因為聽兄長說遂高兄生的好,故而才來了興致。”
見何進面露失望之色,劉昭哪里還不知道此人故意引經據典,賣弄學問,分明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但又不愿以色事人。
念及此處,劉昭也是正色拱手:“但是,方才小弟見遂高兄雖身處鬧市,仍手不釋卷,這等向學之心,實在令人仰慕。”
何進聽到這話才轉憂為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進也仰慕郎君許久了。”
魏道自顧自灌了口酒,與有榮焉道:“這郡中不仰慕我兄弟的人只怕不多了。”
劉昭坦然受之,舉杯相邀:“既如此,為我二人一見如故,還請遂高兄滿飲此杯。”
說罷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魏道本就是個紈绔子弟,連呼店家找幾個妓者陪酒。劉昭也是個不拘小節的,此刻正斜倚著小幾胡亂坐著。
反倒是何進,越是醉酒越是矜持,以至于有點手忙腳亂。
“遂高兄不必如此拘謹,真正的名士從來都是自如灑脫的,就拿……”劉昭打了個酒嗝,好意勸道:
“就拿我師王衛尉,還有府君文饒公,郡中世家子弟宗孝初,還有那個誰,劉景升,酒到酣處哪個不是放浪形骸,無所顧忌。”
劉昭一連串列舉這么多人,未必沒有炫耀的成色。
炫耀不趁早,再過幾年也許就沒機會在此人面前炫耀了。
何進聞言果然肅然起敬,反而更加正襟危坐:“多謝郎君教我,王公、劉公還有宗孝初、劉景升這些人物,進雖未曾見過,但也有所耳聞,他們俱是真正的士人。
旋即,又聽何進嗟嘆一聲,飲了杯苦酒:“進卻不然,進出身低微,反而更要莊重些。”
劉昭搖頭失笑:“遂高兄何須如此,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長平冠軍二侯的出身只怕還不如遂高你呢。”
何進喝多了酒,大著舌頭道:“郎君醉矣,進所求不過每日多賣幾斤肉,能孝順母親,撫養弟妹就心滿意足了,怎敢跟那等人物相提并論。”
劉昭大笑道:“人生際遇,總是要考慮歷史進程的,誰又說得清呢,來遂高兄滿飲此杯。”
魏道本就是酒中豪杰,而劉昭小小年紀更是天賦異稟,千杯不醉,也不知道是不是哪路神仙見他穿越一遭很是可憐,心懷憐憫之下便送了個小小的金手指。
總之是二人合力,把何進灌得爛醉如泥。
……
“伯虎,你這憨貨,輕點,這是人,不是貨物,注意他手上的傷。”
“昭弟何故如此看重這屠羊之輩?”魏道見劉昭非但請何進吃酒,還乘其酒醉與他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眼下更是親自護送其回家,便陰陽怪氣的淫笑不止:“恐怕不止是因他在鬧市中讀書這么簡單吧,我看分明是你貪圖人家美色。”
劉昭坦坦蕩蕩,自然不會想到魏道起了齷齪心思,只當他是不學無術,用詞不當,渾不在意的嗤鼻一笑:“我兄需知,但凡在鬧市中讀書的,多半是沽名釣譽之徒。”
話說,他當年乘坐火車,看到有人手不釋卷,頓時肅然起敬,下次少不得有樣學樣,帶本書佯裝一二。
翻開書本才發現,無論如何都看不進去,即便這樣,也并不妨礙鄰座人向他投來敬佩的目光,那時他才赫然明白了這鬧市讀書的深意。
本爛醉如泥的何進被劉武粗暴的塞進馬車,又一路顛簸,半夢半醒之間就聽到劉昭那句話,只覺心中陰私被人窺破,幾欲羞死,卻聽劉昭又道:
“但這又如何呢,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當今之世,更是如此。我原本不過一介寒門,只比遂高兄高出一線罷了,若非臥冰求鯉、孝斬督郵闖出諾大的名頭,這郡中名士有誰會高看我一眼?”
魏道大搖其頭:“昭弟說笑了,我雖未親眼見你臥冰求鯉,甚至你孝斬督郵的時候我也身在女閭,未能一睹風采,但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事,怎么能說是演呢。”
劉昭哈然一笑,不置可否:“兄長,你可知當初王衛尉,還有劉府君為何要爭相收我為徒,難道真是被我的名聲事跡所折服?”
魏道堅定點頭:“必是如此。”
劉昭吹了吹纏著細麻布的手掌:“這只是表象罷了,其真正目的不過是想借著我的事跡,揚他們自己的名。”
魏道更是不解:“那些昭弟為何還要拜他為師?”
劉昭雙手一攤,理所應當道:“這叫各取所需,他們想借我揚名,我何嘗不想讓他們為我背書?”
“士人都是如此卑鄙么?”魏道只覺得自己的過往認知都被戳破了。
劉昭仰頭一笑:“世間當然不乏真正的高潔之士,但既然入了官場,尤其是如今這大漢官場,絕大多數都是蠅營狗茍之輩罷了。”
“昭弟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劉昭望了眼馬車,幽幽一嘆:“如今不是春秋戰國之時了,毛遂自薦是沒有出路的,只怕剛走到別人門口就會被豪奴趕出來。
我與遂高這樣出生的人,除了嘩眾取寵還有什么別的途經揚名呢。我不過是比遂高見識廣了些,手段多了些罷了。當初外祖父說君子無適無莫,義之與比,只要本心不壞,嘩眾取寵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何進聽劉昭這么一說,好險留下感動的淚水,只覺遇到了人生知己。別看他整日在肉攤傍手持簡牘,心卻早不知飛到哪去了,所求也不過想吸引名士多看一眼,保不齊就舉薦了自己呢。
如今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究是得到了名士的賞識。
一念至此,何進悄悄吐了口酒氣,便放心的沉沉睡去了。
何進在南城也小有名氣,隨便找人一問,便知道了他家的大概方位。
附郭里中住的多是些販夫走卒,見劉昭一行人鮮衣怒馬,紛紛貼著墻根站著,垂手讓行。
建筑雜亂,什伍東西的小巷宛如迷宮,劉昭一行沒走多遠便迷失了方向。
魏道馬鞭遙指著一個正懶洋洋曬太陽抓虱子的老漢:“兀那老倌,你可知何進家在何處?”
這廝囂張慣了,唬的那老漢膽戰心驚,忙拱手問道:“幾位郎君,不知何進所犯何事?”
劉昭笑著指了指身后的馬車:“長者不要誤會,我是遂高的兄弟,方才他吃醉了酒,我送他回家。”
那老漢墊著腳往馬車里張望幾眼,大搖其頭:“何進那小子何曾有郎君這樣體面的兄弟?”
魏道見這老漢婆婆媽媽,怒道:“你這老倌好不曉事,何進有沒有這樣體面的兄弟干你何事,你只需告訴我們他家在哪就行了。”
“是誰尋我家遂高?”
尋聲望去,只見道路盡頭,一個布衣釵裙,眼角含春的少婦從泥墻小院中閃身而出。
應該就是何進的妻子了,想不到這小子還頗有艷福。
劉昭心中一動,下馬疾走幾步,換上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行禮如儀道:“嫂嫂在上,在下這廂有禮了,我乃是遂高剛剛歃血為盟的兄弟,遂高吃醉了酒,我送他回來。”
“小郎君說笑了,你既是遂高的兄弟,當喚妾身一聲伯母才是,怎么能叫嫂嫂呢?”那少婦見劉昭霎時羞的滿面通紅,掩著櫻唇吃吃而笑,一扭柳腰,故意調笑道:“小叔叔,里面請。”
“這……”
劉昭怔怔的望著眼前笑顏如花的少婦,看面相此人頂多花信而已,但何進今年可都十八了!
此女要么是駐顏有術,要么實在天賦異稟!
總之他是鬧了個天大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