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酒還是熱的。
但時間仿佛已過去了許多。
屋子里是出奇的寂靜。
丁沐華依舊只是站著,一旁被打碎的桌椅板凳散落在地上。
少頃,她淡淡的話語打破了沉默:
“青凌堡的浪子興,當真是有幾分眼力。”
浪子興笑了笑,沒有答話。
丁沐華道:“你是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才會幫的我?”
“不錯。”浪子興撫摩著酒杯道:“家母曾告誡我,倘若在白石鎮遇見孔秀才的人,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都定要出手相助。”
一聽此話,丁沐華瘦削的臉上立即沒有了表情,她瞥了一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譚震,冷冷道:“即使你不幫我,我也照樣能取他性命。”
浪子興搖搖頭,看著她的眼睛,緩聲道:“我幫你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死他,而是給他一條活路。”
丁沐華的手抖了一下。
她顯然是吃了一驚。
不錯,方才若不是浪子興的指力隔空打碎了譚震的膝蓋骨,讓她沒來的及出手,否則,以丁沐華凌厲的武功,譚震十有八九性命不保。
寬恕,永遠比報復更偉大,原諒一個人,就是成全一條生命。生命是可貴的,那成全一條生命豈非變得更可貴?浪子興用的是“神指穿陽”,駕馭這種武功的力量是愛,不是恨。
丁沐華是否也能懂得這一道理?
不管如何,她也沒有再問。
因為像浪子興這樣的人,江湖上已經不多了。
店里雖暗,但幸好還有燭火。
燭火很明亮。
這個世界,也是光明的。
因為總會有人愿意當燭火去照亮它。
東方世慢慢地從酒柜后走出來,對著浪子興道:
“你也是為了玄滅和尚來的?”
浪子興道:“剛才是,現在已不是了。”
東方世道:“此話怎講?”
浪子興道:“你們是孔秀才的人,沒有人愿意與孔秀才成為敵人,況且,我們也不算是敵人。”
東方世笑道:“你倒是很識趣。”
浪子興道:“因為識趣的人往往會活的比較久。”
東方世點點頭,道:“大堡主與孔秀才的交情,無人不曉,我們自然不算是敵人。”
浪子興也笑著說:“不是敵人,那就是朋友。”
東方世走了過來,說道:“不錯,我們是朋友,而且,江湖上肯定還會有很多人想交你這個朋友的。”
浪子興放下酒杯道:“哦?”
“因為你是個值得交朋友的人,”一旁的丁沐華突然接口道:“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理由。”
她的語調雖然冰冷依舊,但聽起來已沒有那么殺氣凜凜。
浪子興臉上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
店外艷陽高照。
天氣很好,酒也很好。
三個人坐在了一起,斟滿了酒杯。
浪子興說:“白石鎮的情況,你們想必都已了解。”
東方世點頭,目光閃閃。
浪子興又道:“高手云集,這里顯然已成了龍潭虎穴。”
東方世道:“武當摩云子,峨眉飛猿刺,蘇北無常劍,他們前幾日就已到達,還有各門各派的弟子,想必也都在趕往這里的路上。”
浪子興道:“他們似乎都不是很好對付的人。”
東方世道:“他們的確很難對付。”
浪子興笑笑道:“但你能悠然自若地在這里喝酒,就說明你早已想好了對付他們的法子。”
東方世道:“此話不假。”
浪子興問道:“是什么法子?”
東方世笑了笑,抿了一口酒,對著他道:“很簡單,只有八個字。”
“哪八個字?”
“避其鋒芒,坐收漁利。”
正午。
時值暮春,艷陽絢爛。
但路上行人卻蕭索。
因為這是一條偏僻的山林小徑,四周古木參天,陽光只能投進星星點點的碎影。
一個布衣草鞋,頭戴蓑笠的老樵夫正走在小徑上。
他背上馱著一大筐干柴,佝僂著身子慢慢前行。
山徑回環曲折,離山腳已不遠。
綠蔭濃幽,前方的柳林深處,已可看見一角青簾酒旗。
空山鳥語,幾條欄桿圍著一間小小的酒肆,從支起的窗子看進去,酒客并不多。
悠閑的人家,悠閑的話語,這里本就是個悠閑的地方。
老樵夫止住腳步,看了看那斜插在柳樹上的酒旗。
旗子是新做的,干凈整潔的旗面在微風中招展。
他輕輕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卸下背簍,坐在了門口的一張小酒桌上。
陽光依舊,細細碎碎。
不多久,一碗素面端了上來,冒著熱氣。
老樵夫用手抹了抹筷子,開始吃面。
驀在此處――
破空之聲,倏告傳來。
老樵夫的手也停頓了一下。
三條人影,飛瀉而落,成品字形把老樵夫圍住。
緊接著,刷刷之聲不絕,無數人影,從四面八方涌來,其中還有大派子弟,總數難以估計,共有數百人之多。
老樵夫舉目一掃,最先當頭的三個人,赫然是武當摩云子,峨眉飛猿刺,與蘇北無常劍。
三人上前一步,六只眼睛,像電炬似的照著老樵夫。
摩云子首先沉聲道:“蓮池方丈,別來無恙啊!”
山間的風大了起來,吹的酒旗獵獵作響。
少林蓮池!
原來這行徙山林的砍柴樵夫,就是嵩山少林寺掌門蓮池方丈。
峨眉飛猿刺宋菁菁冷笑道:“方丈的容貌,即使化成灰宋某也能認得,何必又化裝成山林樵夫來多此一舉?”
蓮池方丈悠悠宣了一聲佛號,沉下聲說:“老衲這樣做,只不過是不想在人多之處大動干戈,以免誤傷無辜罷了。”
“哦?”宋菁菁笑了起來,說道:“看來方丈是早有準備了。”
“阿彌陀佛。”蓮池方丈雙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早已知道各位要在這里等候。”
眾人不由得一愕。
蓮池方丈指了指那面酒旗,道:“這旗子光潔如洗,不染灰塵,乃是近三日所制,這酒肆也是釘新木亮,定也是新造不假,店中客人,手上筋肉突兀,腳下步履輕盈,無疑都是江湖人士,如此一來,便可明了。”
三人點了點頭,道:“所以你就認為,這可能是我們故意設下酒肆,來打探你的消息,等你上鉤。”
蓮池方丈道:“不錯,老衲要返回嵩山,就必須經過白石鎮,而要經過白石鎮,除了官道就是山路,這點你們自然清楚。”
武當摩云子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方丈你倒是聰明得很。”
蓮池方丈不作聲。
宋菁菁陰惻惻地道:“那你可知道我們武林同道此行有何目的?”
蓮池方丈依舊沒有答話。
蘇北無常劍蔣丹冷哼一聲,如刀尖般的雙眼正緊盯著蓮池,定聲道:“陰天子的秘密以及玄滅和尚的下落,還望方丈告知!”
蓮池方丈沒有取下竹笠,只是抬起右手,用食指將竹笠推高,露出了蒼老沉寂的面孔。
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中盡是貪婪之色。
不料他卻閉上眼睛,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道:“這事關武林劫運,萬萬說不得。”
宋菁菁笑道:“正因為事關武林劫運,我們才特地前來請教方丈。”
蓮池冷笑著睥睨一眼,道:“你們的心思我都明白,你們是為了陰天子的武笈與信物來的吧。”
此言一出,眾人的面色都沉了下來。
被人道出心事的感覺,畢竟不太好過。
蔣丹手中劍一提,板著臉道:“老和尚,奉勸你還是乖乖說出來為佳。”
“否則怎樣?”
“那今日在場的同道,恐怕都不會放過你!”
蓮池方丈莊重地宣了一聲無量佛,定聲道:“老衲從不受他人威脅。”
在場眾人聞言,有幾個已按捺不住,不禁躍躍欲試。
無常劍蔣丹橫眉一挑,怒喝一聲:“多說無益,讓我先拿下這個賊禿!”
劍光一閃,長劍獨刺而出……
場中空氣在蔣丹出手之間,驟呈緊張。
“唰”地人影一閃,直飛出去的劍鋒釘進墻內,蓮池已抱起背簍躍上了屋檐。
就在此時,摩云子與宋菁菁也已出手,兩柄長劍,一對鐵刺,分上中下三路向蓮池方丈罩去。
三種兵器,在剎那間卻做出了十二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是沖著蓮池的死穴。
蓮池方丈一聲輕喝,腳底生風,身子輕飄飄掠出,斜射向三人左上空,蔣丹與摩云子劍勢不慢,反應也夠快,一看蓮池平地躍起,立即翻腕抖劍,身子一傾,鋒利的劍刃一轉,就像毒蛇的尖牙般追出。
“哧哧”的兩聲,蓮池方丈的左右雙腳各開了一道血口,右腳的靴底更被其中的一劍劈下。
鮮血染紅了他的腳褲,他一個翻滾,人已落在丈外,雙腳仍站的很穩,背上的簍筐也安然無恙。
在場眾人都吁了一口氣,方才蓮池躲得也著實太險。
此刻,附近的山路已被各色人士圍堵地水泄不通。
風吹過樹林,森寒之意更重。
就在十丈外的一棵古松上,浪子興,丁沐華與東方世盤坐在虬枝上,厚厚的松針是極好的隱蔽。
浪子興已明白了那八個字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