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殿閻羅皆是面容冷酷,黑唇緊閉,不言不語。
三州分壇弟子也都繃緊神經(jīng),握劍待命,她們所能做的只是觀戰(zhàn),大堡主沒發(fā)號令,就說明還不到群起攻之的時候。
“姐姐,你的傷勢怎樣?”寒清問道。
“不妨事,只是一時急怒攻心,血氣上漾,并無大礙。”悔殞玉擦掉嘴邊余血,又微聲道:
“不過妹妹,現(xiàn)在形勢已經(jīng)明朗,接下來的對手會越來越強,你我二人也難免會捉襟見肘,所以,我要讓那把劍提前出鞘,現(xiàn)在,我必須用一定的時間打開身體內(nèi)的五大死穴,凝神聚氣——在這之前,你務必要幫我撐住他們的進攻!”
寒清咬緊牙關(guān),秀眉緊蹙,定聲道:“姐姐放心便是!”
悔殞玉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一只暗白色的,狹長扁平的玉質(zhì)蟾蜍,玉蟾四肢蜷曲,嘴巴大張,姿態(tài)怪異,她輕輕將玉蟾握在右手心合攏,左掌撫貼上胸口,開始集氣凝神……
驀然,卞城王右掌微動,即將要大喝出掌之時,寒清目銳眼利,已先發(fā)制人,雙指猛彈,冽冽指風疾射而出,卞城王不閃反迎,龐然掌力飆地而起,但穿陽神指豈同小可,挾嘶嘶破空之聲,透過卞城王剛勁的掌風,直趨胸前——
卞城王掌勁方吐出,驀覺對方指力銳不可當,如此剛烈的掌風竟自封擋不住,心中大駭,忙不迭閃身側(cè)避,手掌也同時回收,威勢頓減。
而就在他閃身的電光石火之間,一聲凄厲的慘嚎發(fā)自身后,一看,九個陰帥中的散殃大帥倒臥血泊之中,前胸已被射穿兩孔,鮮血泉噴,登時氣極。
場外眾人,不由驚叫出聲。
穿陽指勁,洞金裂石,何況血肉之軀。
剩下的八位陰帥,見十殿閻羅出面都不一定討得了好,不禁齊退三步,愕然怔住。
十殿閻羅乃武林一等一的高手,掌下亡魂不計其數(shù),但今日卻被一女人壓制,不禁心頭火起,目眥欲裂。
頓然的一瞬,四個閻羅一同出手,凌身翻至半空,八只巨人般的手掌,猛地劈下,浩然如泰山壓頂?shù)膭倓耪诸^而落——
穿陽指功,雖是犀利,但方向單一,范圍也是極有限,四人合攻,掌勢龐如山海,寒清根本無暇顧及左右。
閻羅的臉上都露出了獰笑,勁力催生的疾風也吹起了寒清的頭發(fā)——
剎然,一陣清脆優(yōu)雅的琴弦聲響起,四人的身形在空中突地停頓,接著,一股驚濤駭浪的的狂風席卷而過,四個人的掌力瞬間似泥牛入海般消失,還未及驚訝,凜凜之風已迎面罩了過來,身體也被硬生生地迫回了地面,搖搖晃晃地才勉強站穩(wěn)。
眾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馬車上——
寒清安安然然坐著,只不過懷里,已多了一把黛綠色的梨木琵琶。
為首的秦廣王瞇起了眼睛,注意到了那柄琵琶的弦槽上,刻著細細的圖案——
劍與桃花,蘇淮浪家的徽志。
“琵琶‘青裁’,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秦廣王沉聲道。
寒清笑了下,沒有再說什么。
她的琵琶,名為“青裁”,是與“映雪神劍”齊名的蘇淮奇珍,穿陽指勁雖說是殺人于無形,但受限于極窄的范圍,為此,蘇淮一代人打造出了這把琵琶,寒清的指力貫注于指尖,撥弦揮彈之下,穿陽之勁便滿盈在了五根琴弦之中,隨著音律而如瀚海波濤一樣四散,方圓十幾丈,皆在她的掌控之下。
這時候,悔殞玉手中的玉蟾已發(fā)出了淡淡的白光,若有若無的亮彩在黑暗中靜靜閃爍……
秦廣王揚起雙手,皺眉道:“不曾想到穿陽神指還有這等輔器,那我十殿閻羅也不得不認真了……”
話完,八人互使了個眼色,寒清見此,立刻撫緊了琴弦,同一瞬,八只人影陡然散開,兩兩三三分別射向了空中,他們幾乎是一樣的速度,一樣的反應,當空暴喝之下,數(shù)掌齊推,七道掌風,分五處方向,匝地寒飚,卷地而來,勢如排山倒海,驚濤掠岸,駭人已極。
這一攻極其巧妙,閻羅們抓住了寒清視線的死角,此勢雖難接,但她別無他法,意念方動,五指并攏,猛然一拂,清脆悅耳的樂音響起,夾帶著疾卷而來的狂瀾,勁勢之強,無與倫比。
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響處,她整個人被極強的力道震飛離馬車,在半空處一個趔趄,勉強落在了地上,嘴唇已微微發(fā)青。
立即,“十八路擒鬼式”,就開始在她的穴道周身發(fā)作,手指最先僵硬,再漸漸蔓延到胳臂,頸肩。
寒清的腳步開始打顫。
然而八個閻羅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他們個個須發(fā)倒立,面如巽血,曲背矮身,吐氣如牛,運集全身功力,朝著馬車上的悔殞玉,雙掌猛然推出。
寒清微微一驚,身子一搖,疾風般掠到了姐姐前面,電光石火的一剎,她勉力抬起僵木不堪的手指,在五根琴弦上一頓,一股自周身而起的護體罡氣立刻從左右閉合——
轟然的巨響起處,砂石紛飛,四周墻壁上的巖石,狂瀉而下,勁風呼嘯,觸體如割。
寒清被當場震退了三步,血氣一陣翻涌,喉嚨一熱,絲絲朱紅已然從她緊閉的唇里沁出。
秦廣王陰刺刺地冷笑幾下,右手一擺,一聲發(fā)自丹田的沉沉猛喝:“所有的妖卒鬼將,給我拿人!”
音落,一陣陣突如其來的瘋狂尖叫與吶喊充斥了整個黑夜,自鬼門關(guān)里,四周的叢林中,源源不斷地猛沖出大片大片頭戴面具,手持鐵叉的鬼卒,他們手舞足蹈地疾跑過來,因興奮而賁張的雙眼透著熾烈的狂熱。
“你們休想動堡主一分一毫!”
震人心魄的呼喊過處,陳玉瑤,花慕蕓,白雪香同時拔劍,寒光一閃,三人已沖入人群中,手起劍落之間,紅珠四灑。
陳玉瑤五指箕張,左手將長劍一拋,右手一推,五縷自指尖發(fā)出的微微白氣在一瞬間纏繞上了劍柄,隨后她右手翻轉(zhuǎn),長劍就在距之十幾丈遠的空中揮舞,像操控傀儡一般的靈活多變,殺敵于千里,制命于無形。
四周人頭攢動,人與人都擠到了一起,拼殺呼喝之聲連連不斷,陳玉瑤目光利利,右手一揮,那柄寒光長劍嗖的一下穿過人群,直向秦廣王刺去,勢子行云流水,秦廣王還心念未及,便見白芒乍現(xiàn),忙不迭屈身俯首,鋒利的劍刃切下了他的帽冠,周圍人驚咦聲起,紛紛舉掌而上,但劍落的瞬間,陳玉瑤在幾十丈之外手指一回,長劍就陡然倒掠,唰一下便又飛回了她手中。
秦廣王抬起頭,眼光放去,遠遠的望見了陳玉瑤白皙而執(zhí)拗的面龐,不禁笑道:“青州飛劍,果真是名如其人。”
都市王也道:“那是將體內(nèi)真氣鍛熔為線,纏繞于劍柄,化無形與有形的上乘功夫,本是蜀山劍派的分流,青凌堡能與我們鼎立于天下,看來也不是虛烏之談。”
秦廣王笑道:“以氣御劍,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這時候,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酆都五座城堡上黑影閃閃,不一會兒,堡頂石欄處便圍聚了大批的鬼卒,他們個個背箭持弓,目光灼灼,緊盯著下面被堵截在一起的青凌弟子。
寒清的心立馬提了起來,陳玉瑤見狀,也暗叫不妙。
秦廣王眼光閃動,舉起寬大的右掌為令,猛然落下,剎那,數(shù)百只鐵箭像陣雨一般疾掠而來,唰唰聲不絕,箭簇激起的風浪吹掃下了兩旁枯零的樹葉,寒芒耀亮了每個人的眼睛——
突然這時,花慕蕓左手為支,兩臂白氣纏繞,劍刃一橫,一股強大的護體神罡頓時從劍身上鋪展開來,“叮叮叮”聲乍然突響,火花四灑,百支利箭全被反彈到兩旁樹林,敗葉殘枝紛紛傾下,箭矢根根沒入了枝干。
月寒,冷月。
青凌女弟子的頭上汗珠落下,臉上釋然。
寒清也是在微笑著。
十殿閻羅的臉色可就沒那么好看了。
秦廣王目光灼然,喃喃道:“終于也現(xiàn)身了,隴州護劍。”
五官王捏緊拳頭上前道:“護劍花慕蕓,鑄氣為盾,無堅可摧,她與陳玉瑤一攻一守,要拿下她們當真是有些困難。”
秦廣王雖說是面無表情,但嘴唇已開始翕動,他的視線越過人群,看見了站在馬車最后的白雪香。
他說道:“青州飛劍,隴州護劍都出手了,我最擔心的,還是那個登州壇主……”
五官王也瞧了一會兒,慢慢道:“她似乎在那里一直沒有任何動作……”
秦廣王道:“正因為她太過沉著,所以我才猜不透她。”
五官王沒有再說話。
猜不透,看不透的人,往往才是最難對付的。
黑夜依舊如此之濃。
四周還充斥著鬼卒們的呼喊,青凌弟子的嬌喝,還有兵刃相接的錚錚之音。
群戰(zhàn)還未結(jié)束,血劫越來越深。
地上已有了零零散散的尸體,斷缺不全的殘肢。
這個時候,悔殞玉手中的玉蟾呈現(xiàn)了耀眼的亮銀色,在黑暗中漸顯明輝……
沉悶無風的寂寂月夜,寥寥無邊。
雖有月光,但月光已黯淡。
林中卻沒有月光!
什么都沒有,只有令人窒息的恐懼。
還有已經(jīng)陷入恐懼的兩個人。
天地無言,連倦鴉都已收起了雙翅。
祝小虞,殷婷,她們的眼神已如永夜一般空洞。
她們在那兒站了好久。
她們身旁開滿了鮮艷欲滴的紅色蘭花。
醉人的花,醉人的香氣,這原本屬于光明的事物,卻偏偏都聚在了腐尸滿布的槐林里。
不是奇怪,而是詭異。
殷婷仿佛跌進了自己混亂的記憶中,她看見了武大娘,夜無心,還有遍體傷痕的浪子興,他們都在迷茫的霧里漸行漸遠……
突然地,她鼻尖一涼,又聞到一股血腥味,接著,眼前紛亂無章的場景由深變淺,漸漸褪去,她的瞳孔在慢慢放大,四肢也緩緩地恢復了知覺。
殷婷周身一顫,開始眼冒金星,似乎是要暈倒,她扶住旁邊的一顆槐樹,揉了揉沉重的眼皮,逐漸看清了眼前。
沈湘正眨著亮亮大大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一旁的祝小虞,似乎也在回復神智,蒼白的面孔上已有了血色。
殷婷皺起了眉頭,那股血腥味仍在。
她道:“這是怎么回事?”
沈湘一笑,露出兩個小小酒旋,說:“你們是中了幻覺。”
祝小虞不解道:“幻覺?”
沈湘點頭,走過去,指著一株紅色蘭花道:“這是子夜魔蘭,是靠腐尸與蚊蟲滋養(yǎng),附近只要一有活人氣息,它便開蕊綻放,同時能放出一種致幻之氣,不明其里者,往往都會中其道。”
殷婷摸了摸鼻尖,還殘留著絲絲血跡,她問道:“那這血是?”
沈湘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頭,輕輕笑道:“魔蘭嗜血,唯有血腥味才可令其中和,我割破皮膚,把血點在你們鼻尖上,你們聞到氣味,幻像自然破除。”
祝小虞回想起了方才致幻之時,不禁汗毛悚然,她道:“這血池肉林,也是陰天子故意設(shè)下防止外人入侵的嗎?”
沈湘道:“這本不是陰天子的意愿,是在他失蹤之后,蘇紅袖命人安排的。”
殷婷摸了摸腰間,劍鞘仍在,這叫她才稍稍心安。
沈湘將手指隨便往衣服上一抹,說道:“血池肉林雖是詭異,但也只有這些子夜魔蘭鎮(zhèn)守,現(xiàn)離子時還有半柱香時間,你們抓緊去吧。”
祝小虞望了望天色,隨即點了點頭。
殷婷握住劍柄,對著沈湘微然笑道:“替我謝謝世伯!”
沈湘沒有說什么,眨了眨眼,兩個酒窩淡淡隱現(xiàn)。
天邊,月亮已隱去。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周圍沒有任何東西,更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她們急匆匆的腳步。
這片林子實際上并不大,但在她們看來卻如行于天涯兩端。
沒有殘月,但可看見零落的星點。
林子愈來愈稀,濃墨般的黑色在慢慢轉(zhuǎn)成淺暗的淡灰。
兩人鼻尖上還有血,圓圓的紅色,這讓人看來有些滑稽。
她們左右躲閃著搖晃的尸體,腳下避開污穢的泥沼,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前進。
終于,當四周再沒有一棵樹,再沒有一具尸體的時候,兩人就來到了一片龐然的山壁下。
烏青色的巖石,幽綠的火把,血紅色的大字。
“轉(zhuǎn)生輪回十八地獄”
陰森的空氣,孤寂的氛圍。
似乎真的置身于幽冥鬼域!
祝小虞與殷婷都在心里捏了把汗。
面前黑色的桐油大門,生銹的紅鐵門環(huán),讓她們感到暗暗的威脅與逼仄。
然而就在此時,破風之音頓然響起,衣袂臨空飄然降落——
兩個紅衣大漢已如巨人般站在了她們身前。
干硬的皮膚,根根倒豎的胡髭,兇惡的黃眼睛。
泰山王,轉(zhuǎn)輪王!
十殿閻羅,八位守護酆都正門,兩個看管十八地獄,這便是蘇紅袖應對青凌堡的萬全之策!
祝小虞的身體在僵硬,殷婷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但她們沒有后退。
她們是寧愿死,也不愿后退的。
風大了起來,吹起了四下的枯枝敗葉。
天空已呈黛青色。
子時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