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寺里李老夫人和無塵之間的談話,相隔數里之外的隴西李氏旁支的眾人自然是不知道的,本家或許還可能會有李老夫人留下的親信聽到些風聲,但他們卻不會將這些消息告訴隔三差五便來求見探聽消息的旁人,這個旁人里當然也包括李瑋珍。
李瑋珍和他那位二夫人這幾日仿佛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備受煎熬不說,對日后府中還會不會出現婢女失蹤的事心里極為沒底,不僅僅是他們府里草木皆兵,連帶著四周親緣或遠或近的李氏旁支也跟著擔驚受怕,一時間,下山的巫神娘娘成了眾人眼里的香餑餑,各家都爭著搶著要將人迎回府,恨不得干脆就讓人一直住在自個兒府里才是最好!只是有這個念頭的人雖多,奈何真正出了事的只有李瑋珍這么一家,因此別人就算再擔心,也沒理由跟李瑋珍搶人。
“巫神娘娘不是說要咱們規束好下人們,不許她們在府里到處亂逛亂轉么,”二夫人邊給剛回府的李瑋珍更衣,邊小聲試探:“說是怕沖撞了巫神娘娘布的陣,或是遇見什么臟東西。”
“嗯,”李瑋珍不以為意:“你便按巫神娘娘說的做就是,橫豎咱們府里有巫神娘娘坐鎮,那些個臟東西怕是一時半會兒的不會敢來。”
“那位巫神娘娘當真……老夫人離開隴西之前,咱們外院一個丫頭不是又不見了么…這么算下來,來來回回失蹤了三個了……”二夫人神情惶惶很是不安:“老爺,這接二連三的出事,那位巫神娘娘恐怕是壓制不住啊,咱們還聽她的話么?”
“閉嘴!”李瑋珍看起來像是有些動怒:“你一介婦人如何敢背后詆毀巫神娘娘?外院那丫頭誰知道是自個兒逃了還是別的什么,不是說外院的那個齊嬤嬤慣會刁難人,許是那丫頭受不住刁難,一走了之也說不準,哪里就能怪到巫神娘娘的頭上了?日后這種話切不可再說!”
“可是老爺……”二夫人見李瑋珍面色變得不好看了,只好話音一轉,朝他面露難色的哀求:“那巫神娘娘把這話這么一丟,那些下人們倒是輕省了,整日就知道待在屋子里憊懶,咱們可是想使喚人做些什么都使喚不著了!”
“哎呀,橫豎有手有腳,就這么幾日功夫,有什么自己做便是了!”
說的怪輕巧,二夫人氣急敗壞的捶了李瑋珍幾下,不過她不敢當真用勁兒,不過是讓李瑋珍知道自己不高興而已。果然,李瑋珍被二夫人捶的不明所以:“怎的了?你這是哪里又不合了心意?”
“昨日老爺想吃桂花糕,因著廚娘都回了住處,最后端上來的那碟桂花糕是我自個兒做的,我自個兒親手做的!出蒸籠的時候還被那熱氣燙了,到現在我這手還疼呢!”
二夫人半是撒嬌半是不滿的抱怨,一邊抱怨著還一邊把自己嬌嫩的手伸到李瑋珍臉跟前,讓他看自己手指上果真還有些未消退的紅色痕跡。李瑋珍握住二夫人滑滑嫩嫩的小手,心疼的放在嘴邊吹了吹又親了親,隨后故作不知她心里算計的開口:“是為夫不好,為夫再也不吃那勞什子桂花糕了,要吃就吃那些個好做又不傷著你的吃食,可好么?”
“老爺~”
“好了好了,我尚且還有要事需得處理,待晚些時候再來陪你。”李瑋珍迫不及待的想要脫身,臨踏出房門前又想起什么似的不放心的叮囑:“萬萬記好巫神娘娘的話,切記不可讓下人們隨意走動,就叫他們老老實實的待屋子里,最好一點兒聲兒都不要出,你向來料理府中事務料理的極好極妥帖,這回想必也不會出岔子。”
說完,李瑋珍也不給二夫人答話的機會,一揮衣袖,快步離開了內院。
李瑋珍走遠了,二夫人仍坐在榻上生著悶氣。如今因著巫神娘娘的吩咐,她這身邊伺候的下人們都變少了,想使喚個人做事都無從使喚,也忒的不方便。
“二夫人……”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丫頭小心翼翼的從門邊探出頭來,像是有事想說又不敢說。
瞧瞧,翠竹和珍珠不在,院子里的人又少了許多,連這種干粗活兒的丫鬟也敢隨意在她房門口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了!二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怒視著門邊遲遲不敢進門的丫鬟:“你是做什么的?我這里你也敢隨意進來?!”
“夫人恕罪。”丫鬟沒想到二夫人會生那么大氣,連忙跪下誠懇認錯:“還請夫人饒恕奴婢,奴婢是夫人院子里做粗活兒的娟兒,這段日子奴婢聽說夫人身邊的翠竹姐姐和珍珠姐姐都不見了蹤影,想著夫人怕是有事不好吩咐,奴婢便想著來夫人這里幫著夫人做些什么,奴婢不怕出事,且在奴婢心里,夫人才是頂頂重要的,還請夫人不要嫌棄奴婢粗鄙,讓奴婢有近身伺候夫人的機會。”
二夫人原本是生氣的,可沒成想這個叫娟兒的丫頭屬實長了一張甜嘴,話說的是句句說到了人的心坎兒里。二夫人挑剔的目光順著娟兒從頭打量到腳,最后從鼻間懶懶的哼了一聲,無可無不可的微微點了點頭:“我看你倒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不過你可記清楚了,若不是翠竹和珍珠沒了,我身邊這一等大丫鬟的位置可輪不到你頭上,你能在我這兒做事,是你走了鴻運了!”
“奴婢一定銘記于心,謝夫人愿意給奴婢這個機會!夫人恩情,奴婢永生永世不敢忘懷!”
邊說著,娟兒邊跪在地上實誠的給二夫人磕了幾個響頭,磕的二夫人心花怒放,再開口,語氣都變得軟了不少:“起來起來,我這兒的規矩沒那么嚴苛,哪里還要人給我磕頭玩兒呢,這不是作踐人么?你這便去外院找齊嬤嬤,帶上我的牌子,就說我說的,讓她給你開庫房領些賞銀和衣服,齊嬤嬤是我娘家帶來的嬤嬤,雖主要管著外院的丫鬟婆子們,實際內院也得她幫著我操心。”
“齊嬤嬤……”
“快去吧愣著做什么?”二夫人見娟兒怔怔的像是呆住了,眉心一皺:“你是傻了么?”
“夫人請勿怪罪,”娟兒的上半身趴在地上,不讓二夫人看到她臉上的神情,只聽到她帶著惶恐夾雜感激的聲音傳出來:“還請夫人不要笑奴婢,奴婢是覺得太高興了,奴婢從小沒見過什么好東西,能在夫人身邊做事就已然覺得是上天降下的恩賜……夫人對奴婢這般好,奴婢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夫人,只愿一直跟在夫人身邊,為夫人排憂解難……”
“行啦!”二夫人聽著聽著眉心便舒展開了,忍不住在心里笑自己多疑:“就說了你這嘴跟抹了蜜一樣甜,你倒還變本加厲起來了?你這便去找齊嬤嬤吧,不過你雖不怕那些個謠言,卻還是當心著點,盡量別出什么動靜,避著些走,你可聽到了?”
“是,奴婢聽到了也記住了,謝夫人記掛奴婢。”
娟兒恭恭敬敬的又磕了個頭才站起身,半分懼意也無的轉身出了院子,踏上回廊往外院去了。
短短半月,往日不算熱鬧卻到處能見到來往的人的府邸,如今竟顯出幾分荒涼來,明明人都還在這內院外院住著,卻處處聽不著半分歡聲笑語,走一段路偶爾遇上哪個院子的下人,也都是匆匆忙忙狗攆似的趕緊逃離,仿佛和人照面也成了不被允許的忌諱。娟兒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在通往外院的長廊上,她并沒有如二夫人所說特意放緩步子避著些,而是就如往常一般自然自在的行走,看到明顯的符紙她當然也會繞開,卻不會像別人做賊一般的離老遠就連忙躲開,更不會走個路跟過獨木橋似的小心再小心。這個樣子的娟兒,與數日前回個住處都擔驚受怕的像驚弓之鳥一樣的人判若兩人。
娟兒走著走著,逐漸離外院齊嬤嬤的住處越來越近,經過下一個拐角之前,娟兒的視線似乎被什么給吸引,漸漸放慢了腳步,自若的神情也像被某一處勾進回憶一樣發起了愣。
“我叫阿靈。”
“我在外院侍弄花草,不過我也會幫著姐姐們劈柴洗衣服。”
“娟兒,我剛才嚇死了,多虧了你。”
“我們不方便頻繁出門,不若這樣,我倆一天出去一個,放飯的點兒幫著另一個人把飯帶來,娟兒姐姐,你覺得怎么樣?”
“娟兒姐姐,我幫你把今日的活兒給干了,不必謝我,你留我在你這里住著我還要謝你呢!”
“娟兒姐姐,你今日可是身子不舒服?那今日你就別出門了,我聽說今日廚房做糖糕,你不是愛吃甜么,我把我的也留給你,到時候一并給你帶過來!”
“娟兒姐姐……”
“娟兒姐姐!”
是了,娟兒回過神,眼前似乎還有那個長了一雙丹鳳眼的女孩兒朝她笑嘻嘻說話的模樣。說好了給她帶糖糕的,結果從天亮等到天黑再到天亮,那個丹鳳眼總是朝她笑的女孩兒卻再也沒回來。我其實也并不那么喜歡吃甜,娟兒心里一陣陣難過,要是早知道你那日出門就回不來了,咱倆就待在屋子里餓一頓也沒什么。可惜當時誰也不知道意外會出現的那樣突然,誰都以為那天只是同她們之前一樣再尋常不過的出去一趟,結果出去一趟竟成了永別。
娟兒方才在二夫人跟前說的那些話里是有真話的,從小到大,她確實沒怎么見過好東西,甚至連屬于家人的溫暖也不曾感受到過一星半點兒。她在二夫人院子里做劈柴洗衣服的粗活兒,因為是半途被嬤嬤買進來的,她雖待人親和,并不多出頭,但跟周圍丫鬟之間也平平淡淡,沒有關系極好的小姐妹。在巫神娘娘被請進府里來之前,她雖然害怕發生在翠竹和珍珠身上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卻還是心存僥幸,一邊害怕著,一邊仍每日從住處出來做好自己該干的活兒,即使別人都開始偷懶了,她也不曾懈怠過一日半日,因為她想著,或許能遇上個人說一說話,大家被拘在屋子里又被失蹤的事給嚇得不輕,這時候有個人陪著互相聊天解悶,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也許是緣分,也許是上天聽到了她在心里期盼的找個人說話的心愿,某一日在娟兒干完活兒回住處的路上,阿靈被她給發現了。
阿靈是個內向的女孩兒,娟兒在帶阿靈回住處的路上就發覺了這一點,不過沒關系,反正現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走在路上別說是和旁人說句話了,彼此遞個眼神都會有管事嬤嬤不知從哪里跳出來責罰你,能有個人陪著已經是足夠幸運的事了。而阿靈在娟兒的住處住下的這幾天,也讓娟兒更加確認了自己就是被命運之神眷顧的那個幸運兒。
互相陪伴的日子是開心的,娟兒和阿靈都這么認為,且阿靈雖然內向,但她總能細致的照顧著娟兒的各個方面,讓娟兒覺得感動貼心之余,也總投桃報李。一來一往之間,兩個人認識的時間不長,卻都很快將彼此當成了心里十分重要的朋友,娟兒常常會想,大概她和阿靈的關系,就是話本子里形容的知己吧,或者若是自己有個家人,從阿靈那里感受到的溫暖,就是家人才能夠給予的溫暖吧。在這到處都是慌亂不安中,娟兒的住處反倒成了相對和諧安逸的孤島,娟兒和阿靈兩個人就在這孤島上格外愜意的度過一日又一日,前所未有的放松中,她們都以為可以一直安安穩穩待到外面風平浪靜,只是娟兒不曾料到,有朝一日,阿靈會是被卷進未平息的風波里的那一個。
經過拐角,齊嬤嬤的住處已經近在咫尺,娟兒從胡思亂想中抽身出來,抬手猶豫了一會兒,敲響了齊嬤嬤住處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