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牡丹初放的時節,阿惠攜著女友阿敏從江蘇一座臨海的城市來到洛陽。當她們倆說起東臺話時,我就像在聽兩個日本女人嘰哩咕嚕地交談。
人間四月天,洛陽賞牡丹,她們就是沖著牡丹來的。但上路前,天突然下起雪來,等她們到了洛陽,雪轉成小雨。小雨像霧又像紗,把整個天地都彌漫了,到處涼浸浸、濕漉漉的……
周南驛
一定有這樣一位女子。她叫周南驛。
幾年前,我正在博客上瀏覽,看到一位叫周南驛的女子的頭像在訪客之列,周女子短發內扣,護著小巧清秀的一張臉,五官精致,神態純雅。她應該是那種骨架細巧的女孩,身材必然修長苗條。
再看她的身份介紹,原來是洛陽周姓世家的大小姐,名南驛。小小的年紀,便是文化酒店的經理。她的博客里貼著周南驛文化酒店的場景圖片,周南驛的開業慶典圖片,還有對周南驛文化的闡釋:古代驛,又稱郵驛、館驛,其主要職能是傳遞軍情、政令、信件、接送官員、轉運物品。周南驛是中國最早的驛站,西周初年,周公營造洛邑(今洛陽)成王定都于此,謂之成周。為傳遞詔令,迎送諸候,遂設館驛于洛邑之南,謂之周南驛。我啞然失笑,自己犯了望文生義的毛病。周南驛小姐可以姓周,未必叫南驛的。
周家的酒店隨著驛站文化傳播著,香鹿驛開業的時候,她又滿博客在說香鹿驛了,我問她這些驛站酒店是你們周家獨資的嗎?她回道:周氏家族投資,我來經營。
芙蓉樓開業的時候,她邀請我去,留了個電話號碼,讓我去的時候聯系,有專人接待。我十分想去看看那石磨現場磨面粉,還有各種特色餃子是什么樣兒,因故沒有去成。周南驛的“周南驛”、“香鹿驛”、“芙蓉樓”成了我向往的地方。
我常在博客上與她互通款曲,在洛陽,有這么一位餐飲業的美麗才女惺惺相惜,真是三生有幸。
后來看到她博客上寫的《一本古書的九世奇緣》,再后來有了《因為愛她,我選擇獨身》。我以這兩篇博文為題材,改寫了兩篇小小說,都發表了。
我越發認定周南驛是多么傳奇的一位女子呀,父親是洛陽酒店世家周家的公子,母親是世代茶商王家的小姐,父母在上海高校同窗共讀,結成伉儷,在杭州生下周南驛。她自幼生長在杭州外婆家,自然蘊足天堂水的靈氣。她會講英、德、法、韓幾種語言,對中國古典文化有很深的造詣,為了周氏家族的酒店業,她又在北京學習酒店管理。她為了自己最初的愛,也是唯一的愛而選擇單身!
震憾,此女只應天上有呀!
秋天,甄誠教授約我到周南驛與文人雅聚。“驛站文化博物館”的牌子前我佇足好久,對文化的肅然起敬,讓我生怕舉止失儀。
周南驛中的情景,與周南驛小姐在博客里描述的一模一樣。從迎賓到前臺,女孩們個個清雅,哪一位女子是周南驛小姐呢?
我在女侍引領下緩緩走進“車馬司”,座中滿是洛陽文化名家,全是男士,當然沒有一位是周南驛小姐了。
我向老總張耀光先生詢問“周南驛”其人,詢問他,酒店里是否有如此這般一位才女,姓周,或者姓王……側耳靜聽半天,他說已經是冰雪糊涂了。
我向甄誠教授要才女周南驛,他顧左右而言它。
座中達人說:“周南驛文化是大家策劃的。”
他們策劃了驛站文化,又在策劃伊尹文化,難道,“周南驛”小姐也是策劃出來的嗎?但我堅信,一定有這么一位女子,她不是眾人拼接起來的虛構,因為那博客之后必然有一個與眾不同、獨具個性、冰雪聰明的靈魂支撐。
我發飚站起來:“那文章是誰寫的,博客是誰打理的?不會是一位普通的員工吧?”
耀光先生說:“誰策劃了文章,誰改寫了文章,誰喝一杯。”甄誠教授無奈地笑起來:“當然,當然,那文章沒有十年功力,也寫不出來。”站起來與我干了滿杯。
在周南驛沒有見到才女周南驛,我念念不忘。有一天,我去外面聯系公司業務回來,一樓前臺叫住我,說一位姓王的先生,受人拜托,來拜訪我。因我不在,沒有上樓,也沒有留電話。
姓王的先生?是誰呢?我沉吟。
前臺的丫頭,突然想起:“王先生說跟甄誠教授也是朋友。”
我馬上打電話給甄教授,他說周南驛小姐現在一心向佛了,曾在西藏住了三個月。現在又到陜西某地禮佛去了,委托她的至友王先生來看我。
我遺憾與才女所托之人失之交臂。
第二天一早,我便接到甄誠教授的電話,說在博客上看到一則感人文章《洛陽城里尋非花》。
那是“蓮花島主”的博文。才女周南驛已經化身觀音俗家弟子了。也許,入世出世,往來自如,才是這樣不凡女子的修為吧。
靜下來,我還是疑惑:也許,才女周南驛真的是他們策劃出來的人物?
我今夜打電話給甄誠,問究竟有無其人。他說人家不是去看過你;他說正與他們吃飯。我問飯局上究竟是周南驛小姐,還是周南驛老總?
甄誠教授已喝高了,他有個習慣,喝高了就關機。
古書緣
北京近郊的一所校園里,樹木成蔭,雖然時值七月,早晚卻有習習涼風,卷著一絲兒水汽,沁人心脾。
茗泉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一百多名酒店經理人在這里接受為期三個月的封閉式培訓。
茗泉的母親是杭州周姓茶商世家的女兒,父親祖籍洛陽,他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同在杭州一所大學教書。茗泉生長在外婆家,隨了母親姓周,所以算是洛陽與杭州的“混血兒”。
室友菲兒說:“難怪你那么聰明!還那么喜愛讀書,一個女孩子,竟然喜愛古舊的《增訂廣輿記》。”
茗泉把書舉到眼前,看看,然后貼到胸口,輕撫著。這是上大二時外婆去世,留給她的遺物,和這套書在一起的,還有十幾冊舊書,都是前輩留下來的,外婆知道她喜歡讀書,特意囑咐留給她。
有一天,茗泉發現書的封面上記了個電話號碼,還有一段亂寫的文字,心疼地質問菲兒。菲兒一吐舌頭說:“我記電話,順手拉來寫了。你不也在這個書上亂畫嗎?”
菲兒說的是散布書頁里的眉批,字是蠅頭小楷,細若蚊足,足見書寫者的書法功底。一心緬懷外婆的茗泉,這時才注意到這些字。
茗泉隨著菲兒的手指,仔細看著這些眉批:
在河南地圖上,“洛陽”二字畫了一個圈,在其上方的眉批是:“十二年,載茶至洛,舟覆于水,王掌柜贈銀六兩。”右邊隔了一行,又有一行字:“王家老店,東大街,王移澎。”
茗泉的父親姓王,世代居住在老城東大街——“這個‘王家老店’是不是與自己家有關?”
茗泉拿出手機,給爺爺打了個電話,問:“舊時候東大街是不是有個王家老店?”
爺爺顯然吃了一驚:“這事俺沒提過呀!那是咱家祖傳幾輩子的店,東大街上,沒有別的王姓字號。民國三十三年讓小鬼子給炸了。”
茗泉又問:“咱家先輩中有沒有叫‘王移澎’的?”
爺爺說不知道,沒家譜了。
外祖父家世代做茶商,年年販茶到內地,一直到了母親這一代,上完大學,做了大學教師。那么周家傳了幾代的書籍怎么寫著王家的事呢?外婆去世了,把一件秘密也帶走了。
茗泉打開電腦搜索“十二年、洛陽、發大水”,然后一頁一頁閱讀。她推測那一年應該是“雍正十二年(1734年)”,清代乾隆《洛陽縣志》記載,當年七月二十一,伊洛河暴漲。這時已是夏天,按說春茶采摘后應該春季上市的,為什么到夏天才到洛陽呢?
“哎,這幾天怎么神魂顛倒的?”菲兒把走到岔道的茗泉扯回來,關切地問。
茗泉說:“我有個故事呢,你可愿聽?”
菲兒嗤地笑了:“你泡一壺好茶,慢慢給我道來。”
于是在茶香氤氳中,一個優美的故事展開了:公元1734年,杭州一位俊秀儒雅的周姓茶商,把當年新茶裝了滿滿一船,一路順運河北行,到各城市后靠岸銷售。收茶、售茶雖然辛苦,但是收益頗豐,沿途風光盡可瀏覽,周老板最喜好這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事情。
茶船到達洛陽,伊河、洛河正是汛期,船陷入洪水旋渦,傾翻在河中,周老板和伙計們生于西湖邊,諳熟水性,拼命游回岸上,一船茶葉和財物都付于洪流。
這本《增訂廣輿志》是周老板他們上岸后新買的,還是落水時帶在身上保存下來的,不得而知。他們上岸后,在東大街上尋找老鄉,問到王家老店,掌柜王移澎看到這群饑餓的外鄉人,馬上讓他們進店用餐。周老板一行在店中安頓下來,繼續找老鄉,但沒找到,當時洛陽做生意的南方人很少。這時,王掌柜已經知道了周老板的身世,贈送他們六兩銀子。清代府衙普通文職人員的月俸才二兩,六兩銀子足夠他們主仆回杭州的路費。周老板在隨身的《增訂廣輿志》上寫下了這件事的關鍵詞,叮囑自己銘記王家老店的大恩!
二百多年后,這兩個家族的后人又偶然在杭州相遇,同窗共讀,終成眷屬,并生下了周茗泉。算一算,從那個夏天洛河覆舟到現在,兩個家族各傳了九代或九代以上了。
“真的,這么巧!”菲兒的茶差點噴出來。
茗泉沉吟著:“細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塵封九代的秘密,有一天終于又浮出在后人面前。幸好他們都無愧于心,要不,讓后人情何以堪!”
龍門約
“伊濱之夏”筆會結束,千惠走回電梯前,準備到房間收拾東西返回市區。
電梯走出一個高個子男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們同時回頭望了對方一眼,男人很順眼,骨格勻稱,皮膚是被海風吹成的微黑,方正的臉上戴著眼鏡,文氣大方。
而千惠,正是一個百里挑一的女人。千惠腦中閃過一句佛語:前世一千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
在電梯門將要合上的一瞬,男人轉身回來,伸手抵住門,低聲問:“你是作家?”
千惠說:“編輯,為作家服務的。你呢?”男人說他叫志港,從連云港到中原來談生意。他想看看洛陽的名勝古跡。
千惠說:就近看龍門石窟吧,那是洛陽的標志之一,是世界文化遺產。
志港說:能不能請你給我當導游?
女人猶豫了幾秒鐘,便答應了。寫作、編輯的職業,使她習慣性地喜歡觀察各類人,琢磨他們的心理,甚至時刻想走進一個個故事,尋找寫作素材。或許她就是那種天生易于動情,卻又不能持久的人吧。她愛過許多次,愛得死去活來,又死去活來地分手了。
兩個人走向龍門石窟的入口,志港問:“你怎么會答應我的邀請呢?”
千惠狡黠地笑了:“我雖然生活在洛陽,只是上小學時來過兩次龍門石窟。這些年很忙,一直沒有真正走入園門。我自己想看看,便借了你的光。”
千惠白衣勝雪,身姿裊娜地一轉,腳下突然一崴,痛得不停吸氣。
志港在路邊攤上為千惠買來一把淡紫色繪著牡丹的陽傘,緩緩地陪著她在青石路上走。千惠自然地伸手讓他攙扶著。
千惠想:也許這就是緣份吧。
“想什么呢?”男人細心地問。
“哦,沒有。前面就是盧舍那大佛了。”
千惠的汗把背都打濕了。志港回過頭來,拿紙巾替她擦了汗,然后挽了她的手,扶她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石階。千惠感激地說:“本來是要陪你,盡盡地主之誼,倒讓你來照顧我。”
志港說:“謝謝你給我這個榮幸。如果你到我們海邊來,我一定陪你坐船、游泳。”
千惠的汗一直流,她咬牙堅持著。當志港夸她的生活真精致時,她腿一軟坐到了地上,撫著腳笑說:“你的夸獎讓我傾倒了。”
志港買來水,陪千惠坐在石階上,望著伊河對面山上的白園香山寺。他們聊著他的海城和她的作品,他們聊著他的生意、愛好和她的家庭、經歷。
太陽偏西了,千惠站起來,要陪志港游覽下去,他們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
志港堅持返回:“留一些缺憾,才是美,這樣我才會時時想起重到洛陽來。”
午夜時分,千惠在電腦上寫小說。她的手機響了。
志港打來電話:“買完火車票,我便到影城看了場電影,回來坐在候車室看你的小說,外面很熱,你的文章給了我一個清涼的世界。我要上火車了。我會在天涯海角關注你的作品,再見。”
千惠嚯地站起來,想向火車站跑去,但她還是坐下了。
幸好有手機和網絡,他們隨時可以交談。
千惠發生了許多變化,就連戴著厚厚眼鏡,又近視又老花的老編輯衛叟都忍不住問千惠:“丫頭,是不是戀愛了?”
千惠紅著臉矢口否認。衛叟搖頭:“有了愛的女人眼睛格外亮,身上有一股異香。”千惠抬袖聞聞,什么氣味也沒有嘛。轉過身卻在問自己:“我是不是戀愛了呢?這心里時刻牽掛的感覺不是愛嗎?”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她出差去南京,他卻必須到北京跑一趟業務。一個向南,一個向北,兩列火車擦肩而過。他的信息發過來:“你是我前世一千次回眸,今世注定的緣分。我愛你。”
千惠一刻也沒停地回復:“我也愛你。”
辦完公事,返回洛陽的火車上,她強烈請求和志港再面。
手機樂音叮咚一響,志港回復:“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們相約重逢!”
重逢的日子,千惠站在龍門石窟大門口。她特意穿了那條白裙,撐著那把陽傘。
一個頗有風韻的少婦向她走來,問:“你是千惠嗎?”
千惠點頭。
少婦說:“我是志港的姐姐……”
姐姐說:“春天,他從北京出差回來,開車的時候低頭看短信,沒有躲過對面的違章車輛,受了重傷。他托付我照顧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你。他一再叮嚀我在適當的時候用適當的方式告訴你們他離去的消息,所以……媽還不知道兒子已去逝。”
千惠手中的傘跌落地上,她緩緩地搖頭:“我不信,一點預感都沒有,不是真的。”
她突然笑了:志港扶著母親從轉角應聲走出來。千惠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撲在他的懷中。
雨牡丹
那個牡丹初放的時節,阿惠攜著女友阿敏從江蘇一座臨海的城市來到洛陽。當她們倆說起東臺話時,我就像在聽兩個日本女人嘰哩咕嚕地交談。
人間四月天,洛陽賞牡丹,她們就是沖著牡丹來的。但上路前,天突然下起雪來,等她們到了洛陽,雪轉成小雨。小雨像霧又像紗,把整個天地都彌漫了,到處涼浸浸、濕漉漉的。
見到阿惠的心情非常開朗。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何況,她還有新出的書給我,書中美文配佳圖,美奐美侖。
三人正在房間說笑,突然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戴一頂黑帽,穿一襲黑風衣,背的包也是黑色的。阿惠介紹說他叫老車,是江蘇一座海城日報社的,來給阿惠送樣刊。
“不會吧!”我驚訝大叫,“一份樣刊,寄到作者留的地址上就行了,還有編輯跟蹤千里,送一份樣刊的?就算是日報講求時效性,也不至于這樣急呀!”
我發自內心的驚訝,卻讓他感覺是一種調侃。他解釋說:“周末無聊,到西安游覽一圈,拍了些照片,準備寫些文字給下一周用。返程時,阿惠發短信說來洛陽了,我就在洛陽下了火車。”
“好哇,拍一下我們洛陽的雨牡丹吧。”
經過考慮,我們選定一個最佳的路線:從新天鵝賓館出發到《牡丹》雜志社拜山,然后到國花園賞花,下午到白馬寺,第二天去龍門石窟。
《牡丹》雜志社里只有一個值班編輯在,見有外省作者來訪,馬上電話聯系到新區參加活動的社長。約好中午一起吃飯,我們便驅車到洛陽橋邊的中國國花園去看牡丹。
毛毛細雨還是輕輕飄灑著,游覽車一路向里,路上的芍藥都沒開,綠生生一片,偶爾有一兩株白牡丹微微含苞欲放。但越往里,越覺有異香漸濃。一抬頭,曲欄水榭間一片牡丹開得正好,姚黃、魏紫、洛陽紅、黑海撒金開得雍容大氣、燦爛耀眼。花瓣沾了水珠兒,像特意裝點上去的水晶顆粒,別有情致。
我那天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外套,粉面黑發映著牡丹,畫面煞是好看,老車的鏡頭一直跟著我,為報紙取圖片素材,深紫外套的阿敏總是遠遠落在后面,需招呼她,才肯走攏來。
她不寫作,算是圈外人,拘謹些,可以諒解。
本來以為,牡丹就是這一路看到的樣子,大氣好看,異香撲鼻。沒想到再往里走,雨棚下面的牡丹才讓人驚艷,看了這些牡丹,才明白“姚黃魏紫尋常花,奇色異香在宮幃。”不由感嘆“唯有牡丹真國色”,再無他花可匹敵了。欣賞這樣的花,才叫悅眼目,怡心性,養壽命。一轉身,發現有一處牡丹名字好怪:“千代之舞”……我疑惑:“洛陽牡丹怎么取個日本名字呢?”
看介紹才知道,這本來就是從“扶桑”引進來的。這時,阿敏眼里閃過一絲憂郁,小聲嘀咕了句方言。
《牡丹》值班編輯打電話催促返程吃午飯了,飯局就近設在神都大廈的“神都御膳房”,一場御膳表演,讓我們重返大唐,享受宮廷御宴,又領略神都文化。
下午,正趕上白馬寺法會,我們站在圈外觀禮,被肅穆神秘的宗教氛圍震懾了。法事的最后,大家都往功德箱里捐投錢幣,一百的、五十的很多,我跟過去,投了一張五十元的,老車和阿惠也投了,輪到阿敏的時候,她滿眼含淚,如醉如癡地走過,竟忘了投錢。
參觀完白馬寺往旁邊的庵院去看齊云塔的時候,天又飄起雨絲,一片一片的牡丹在凄雨中瑟縮著,顏色也舊而淡了。
阿惠說:“當年張抗抗來洛陽寫了《牡丹的拒絕》,這次,牡丹也含淚不發哦。”
阿敏說:“有陽光的時候,牡丹是什么樣子。”
我說:“就像美人洗過臉后,化了新妝。”
“哦。”阿敏轉過頭去和阿惠說起了方言。阿惠點了頭,然后,對我說:“我們明天自己去龍門,讓您費心陪了一天,您也該回去照顧家里了。”
我以為是自己哪里不對,惹阿敏不高興了,既然她們商量過了,哪我就離開吧。老車也要到火車站去,趕回去發第二天的日報副刊。我們返回西工,就人分三路了。
總覺得阿敏怪怪的。
不久,老車的版面刊登了洛陽賞“雨牡丹”的照片,阿敏在那照片的背景上很小,一副低頭垂淚的樣子。
我忙打電話問阿惠,她說阿敏的母親剛剛去世,阿敏來看牡丹,是替母親了卻一場心愿。
原來如此!
玉芙蓉
網友“玉芙蓉”邀請我去參加芙蓉樓酒店開業慶典,正好那天是我準備了幾個月的書稿交付出版社的日期。我對她,對芙蓉樓向往已久,不能成行,心中甚憾。
因為她,我閑暇時腦子里就會跳出與玉與芙蓉有關的句子。
“愛君簾下唱歌人,色似芙蓉聲似玉。”白居易的這兩句詩,贊的是大唐歌女張好好,特巧,這“色似芙蓉聲似玉的”張好好,藝名也叫“玉芙蓉”,一個唐朝,一個當世,都是洛陽奇女子。
唐朝玉芙蓉姓張,當世玉芙蓉也姓張,又是一巧。
我跟著洛陽網友“玉芙蓉”慢慢了解了唐代玉芙蓉。她說,玉芙蓉是唐代奇女子,有三奇:
第一奇處是出身:她出身于一個犯官之家,童年時被賣為官伎。她勤奮,她堅持,十三歲時,成了一名最優秀的官伎。
第二奇處是十三歲那年,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一個進士出身的偽君子粉墨登場了,此人是沈傳師!此年是大和三年(829年)。
十三歲的歌女玉芙蓉入了南昌江西觀察使治所的樂籍。恰巧,沈傳師以尚書右丞外放為江西觀察使。
有一次,沈傳師帶了使府幕僚到南昌城外的滕王閣宴會,初次聽到玉芙蓉的歌喉,一聽之后,大為贊賞,此后,張好好在江西觀察使府的幕僚中被“特垂青眼”,游玩時總要邀張好好來唱歌。這幫幕僚中有一個人叫杜牧,也就是“小李杜”中的那個“杜”!
大和四年(830年)九月,沈傳師調任宣歙觀察使,又將玉芙蓉帶到宣城。此時,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看上了玉芙蓉。無恥的沈傳師把玉芙蓉“贈給”了同樣無恥的沈述師。沈述師納她為妾,請客時也會叫她出來唱個歌。
第三奇太和七年(833年),沈傳師調任吏部侍郎,宣城幕府中的幕僚們也各奔前程。
而玉芙蓉,沈述師對她的熱度未超過兩年。被沈述師拋棄后,她選擇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自由和事業。成為那個時代洛陽酒店業的大姐大。
“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大和八年(834年),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自嘲的杜牧,在洛陽東門與張好好重新相遇,張氏已洗盡鉛華,開了一家名字叫“芙蓉樓”的酒店,為當時最有品位的酒店。
我好奇地問網友玉芙蓉:當世洛陽的“芙蓉樓”是你的?
她笑,不是我的,我為什么不能了解呢?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的畫展上認識慧子——清瘦、美麗的女子,衣著奢華、妝容濃艷。有人指她悄聲說:“二奶。”
她拿到我的書,請簽名,說:“曾經,我也夢想寫幾本書。”
愛書的女子,一定有很美的故事,我想。于是,沒有疏遠她。
那入秋的一天,惠子打電話說想跟我見面,吃個便飯,隨意談談。我脫口而出:“芙蓉樓見。”
下午五點半一到,我穿著工裝便趕到芙蓉樓,坐在臨窗的木桌邊,要了一杯白開水,剛喝了一口,便看到一位著長紗裙的女子姍姍而來,是惠子。
她說:“很想讓你寫寫我,出本書,我來出錢。”
“為什么你自己不寫?”
“我寫出來的,是真實的自己;你寫出來的,是你眼中的我——我想知道,別人如何看我。”
我抬眼盯著她濃妝的臉,真美,即使她洗盡鉛華,也一樣美得不可方物。天生麗質,我見猶憐,何況權貴?但她的眼神里滿是落寞、傷感。
我試探地說:“你應該是年輕人勵志的典范,大學本科畢業,在報社當記者,一年時間從一名不喜交際的大學生,變成了業務能手,兩年時間有了自己的小車,三年抓住時機跳槽,成了種植欣賞花卉的大腕……又是五年過去了,你已經擁有別人打拼一輩子都未必獲得的一切。你還在乎別人的眼睛嗎?”
她的臉紅了起來,眼睛轉向斜前方。那里,一對年輕人正一輪一下,給對方喂餃子吃,甜蜜愛情在他們四周流溢。她又忙著把眼睛閃開,垂下眼瞼。淚還是不爭氣地從眼角滾出來,滴在木桌上。
我似乎看到了大唐玉芙蓉當年被沈述師拋棄時的無奈與痛苦。
我說,給你講一個“玉芙蓉”的故事吧。她流著淚,聽完了我的講述。站起來說:“讓我好好想想。”
握著她的手,在芙蓉樓門口道別,我吟誦那首詩的末幾句給她聽:
……
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
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
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惠子又一次說:“我回去好好想想。”
我也趕著回家,要在網上見到“玉芙蓉”,告訴她我去過芙蓉樓了。
天香情
老街的女人長得漂亮大氣,大枝大葉像煞古都的名卉——牡丹。老街女人精明能干,凡是臨著街,連著市的戶家,都開了門面,當家的女人站柜臺營業,不急不怵把個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老街女人潑辣,一張嘴巴不饒人,兩片嘴皮一碰,總能占到理上,夾槍帶棒,把老爺們兒說得張口結舌,自認理屈才做罷。
天香是老街的年輕寡婦,老街女人的特點,她占得全全的。唯一不占的便是男人生病走得早,給她留下一個年邁的婆婆。
一個大雪的清晨,天香開鋪門,見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餓暈在門口,問他身世,只說是從南邊逃荒過來的。她便收他做兒子,取名守成。
麗景門邊有一個雜貨鋪,由李家長子善文經營,次子善武,是個老實本份人,原來在新安鄉下教私塾。善文病死,鋪子落到善武手中。善武對這個雜貨鋪不感興趣,白天在院里舞弄那柄祖傳寶劍,晚上看書一看一宿——他看上天香,不是為了有一個家,而是能讓他的鋪子有個勤快的人支撐。
善武來求親,彎腰進門,把手里提的兩包點心放到柜臺上,喜瞇瞇地盯著天香笑。天香說走到哪里,婆婆她都要帶著。
善武一笑:“如果事成了,你叫她娘,我也得叫她娘,自然是要養老送終。”
天香拉過旁邊的孩子:“這個無家的孤兒,也得跟著我。”
善武又一笑:“如果事成了,他叫你娘,就得叫我爹,自然要撫養成人。”
天香便覺得心里暖暖的。不自覺地笨了一副伶牙利齒,訥訥地說不出話,紅了臉,低了頭。
成親的那天,天香一乘小轎在前,婆婆和兒子一輛驢車在后,帶了全部的家當,搬過李家去。善武打量著守成:“這孩子一股靈氣,天香,你一定要送他到學堂好好讀書,成為治國之材。”
守成不作聲,望著善武笑。這繼父身材單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他待人和氣慈善,挺讓人敬重。就聽話進了學堂。
天香又進貨又站柜臺,忙得不可開交,善武卻躺在雜貨鋪的里屋看書,一會兒長嘆不止,一會兒又兀自發笑。夫妻各得其樂,相敬如賓。
眼看雜貨鋪的生意被天香打理得越來越旺,善武就走了。隔仨月半載回來住一段,查看守成的功課,叮囑他把書讀透,能懂許多許多道理。
善武每次回來都像走親戚似地帶來一些禮物,走時帶許多的盤纏。
守成又大了幾歲,心里存事,悄悄地問娘,爹在外面辦私塾,應該有不少進項,怎么反要從家里往外拿錢呢?
天香說,他要用錢,想來自有他的用錢處,我信得過他的人品。
鬼子來的那年,學堂關門了。守成跟一幫同學悄悄忙些什么,家也不沾。
天香趁善武回來,商量道:“讓兒子跟我在雜貨鋪里幫忙吧?”
善武說:“這怎么行,孩子的學業不能耽誤,讓他跟我去新安,我親自教他。”
天香說,那就聽你的。
這天中午,門口來了一瘦一胖兩個鬼子,他們徑直進到院里,一起向守成撲去。守成躲開了。這時善武從屋里走出來,他抽出墻上那把祖傳寶劍,和這兩人比劃起來。想不到善武有如此好身手,用這柄劍幾下子就把兩個鬼子刺死了。
善武看著已經斷氣的兩個人,對天香說:“得送守成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這倆東西裝進麻袋,晚上扔到洛河里去。你和老娘在這雜貨鋪里該干啥干啥。如果瞞不住,你就往我身上推,讓他們到新安來找我。”
天香哭了:“善武,我和你過了這么久,我一直也不知道你是好人壞人。”
善武說:“在遇到大事情的時候,我是英雄。在小事情上,我是糊涂蟲。天香別怪我,我在新安辦了兩件事,一是辦了一個學校,一是有一個女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返回新安。”
幾天后,一隊鬼子圍住雜貨鋪,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就離開了。
天香對婆婆說,自己得去看看新安那邊的情況。鎮里人告訴天香:那天鬼子圍住了鎮子,善武走出來,說了些什么,跟著鬼子走了。鬼子撤了包圍,在鎮口就把善武殺害了。
天香沒想到善武的私塾辦得已經很有規模,一個像善武一樣瘦弱的年輕女子,在給學生上課。她穿著青布袍,麻花辮盤成一個圓髻,髻上插著一朵白紙花。
天香一直等那女先生下課,走過來,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女先生說,卻說不口,終于吆喝一聲:“我會按時送錢來。”
天香扭轉頭出了校門,坐上馬車,一路煙塵馳向洛陽老城!
賣漿聲
一聲“賣漿”,打破花鳥市場一條街清晨的寧靜。
李守成教授驚異地推推合眼假寐的老伴:“咦,這賣漿聲幾十年不聞了,我起來去打點,做漿面條就現成了。”
等守成拿只瓷盆開了院門,四下卻望不見賣漿的。他嘟噥著:“是賣漿呢,還是跑老日呢?”
陽光已擦著東墻頭照到西墻的一排花盆架上,墻角的刺玫,一朵朵嫩黃地開起來,在春風里對著守成笑。
守成打開收音機,調到戲劇頻道,豫劇唱腔就在老街舊院里飄蕩。他用院中的壓水機汲上水來,略放一放。然后一勺勺澆到他精心侍弄出來的大半院盆花里。
老伴這時已端上早餐,一桌農家飯,這一直是守成的最愛。兒女們北京、上海、成都奔了全國各地,守成也從學院退休了。老兩口守著養母天香遺留下來的這座舊院,享受日子。
門外老街花鳥市場開市了。守成也湊趣,把自養的一盆盆花都搬出街門擺著,最后搬出的是一把躺椅和一只收音機。有人買花沒有,守成教授不在意,他只是想守著養母天香的一份傳統。老街人都知道,天香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一大份家業全靠他打理。那年她把積蓄全捐給郊縣一所學校,只留這一座院子容身。正因此,劃成份時,她只劃了個中農,平安度過晚年,并能在守成最困難時接濟他。
守成那年宣傳抗日,被鬼子兵追捕,逃出洛陽城,參了軍。因為有文化,他在部隊里做了宣傳員。當大軍開進北京,進入建設時期,他被分到一所大學任政治教員,管理著學校唯一一臺收音機。女學員文香是他宿舍的常客。守成感覺文香就像兼有寶釵黛玉之美的可卿,愛得不忍釋手。他們一起把女學員和紅樓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守成有記日記的習慣,把他們的言論和他對文香的愛慕都記在日記里,交文香保存。文香是南方人,會用柔媚的腔調,輕輕哼唱:“人人呀都說咱們兩個好,自幼兒未曾拉過你的手……”守成可真沒牽過文香的手,他夢里醒里都想,但文香嫁給了援朝部隊一位團長,那是英雄,文香敬佩至致。文香托人把守成的日記轉還給他。那人又順便讓學院一位熟人捎去,熟人偷懶,開會時交守成的領導帶轉。這本日記就成了守成意識下流,思想右派的罪證。
一個個運動,守成都首當其沖成了批斗對象,他一再下放,最后流落到繼父辦過學校的新安縣。三十歲的光棍,擔著一挑鋪蓋和書,住進縣城邊的小李村,當了農民。
天香每次來看守成,都給他兩塊鍋盔饃,一包餅干,還有收藏到夾壁里的繼父的藏書。守成吃著饃讀著書,一包包的書把他的積郁全化解了。在那物質匱乏的日子里,天香還給守成弄來了一只紅燈牌的收音機。
隊長家嬌小的二丫桂兒剛剛二十歲,喜歡讀書人,每天趕著給守成做飯,從村小學到縣高中,又進了洛陽城大學校園,這一做就做了一輩子。
大學里,守成明顯感到自己的知識落伍了。他抱著收音機,又上了一個廣電大學本科。
收音機就丟不下了,盡管家里收錄機、VCD一應俱全。小妻子也丟不掉了,盡管她的兒女們也都做了父母,她都成了小老太太。
守成瞇著眼躺在椅子上,聽收音機里馬金鳳優美鏗鏘的豫劇唱腔。桂兒知道他是在懷舊,并不是真愛聽戲,要不每晚她去麗景門樓上和豫劇票友們聚會,他坐在屋里寫回憶錄,拉都拉不動。
“李伯,”街道辦事員彎腰輕輕地叫,“你看,就剩咱們一家了,您想好了沒有?”
守成睜開眼,看他手里拿的合約,知道還是為著拆遷的事兒。這是政府城建規劃,應該支持,賠償也合理,沒得挑剔。守成就是不忍心離了這所舊院子。那里頭有他的童年,住過讓他不至于餓死的養母,還有在鬼子刀口救下他性命的繼父呀。
桂兒從院里趕出來,推推守成:“過去了就過去吧。等新樓建好了,咱還搬回來,鄰居還是老鄰居,一樓還開花店,二樓全給你一人當書房。三樓……”
“簽吧,簽吧,總還是覺得少一些用多少錢都買不來的東西。”守成嘆息。
盆花終于連賣帶送處理完了。老兩口守著收音機,坐在院當央聽戲。直到深更半夜,麗景門若有若無的樂音也靜寂了。
第二天,守成推出自行車,和老伴相跟著,去找臨時住房。洛河畔新裁的垂楊柳已撒開綠絲絳,條條隨風輕舞。洛水倒映著遠處的一幢幢摩天高樓。老城清晨的空氣因了這綠意格外清新。
守成喃喃地說:“這就是新洛陽,對,應該是這樣。好呀。也許能住得慣,或許還能住得愜意。”
遠處,隱隱又有一聲聲:“賣漿嘍——”
小四川
“小四川”是突然從四川回來的,跟跑去時一樣,一個招呼都不打。他帶著漂亮的媳婦和兩歲的寶貝兒子,拖拽著一堆行李。忽悠一下就來到守成兩口子面前。桂兒一看這架勢,又是吃驚又是喜歡:“乖乖哩,這是回來不走了。”
“小四川”才回來幾天,一幫戰友就聚到一起了,老城、西工、澗西滿世界跑,一個月,把洛陽的小飯店差不多喝個遍。第二個月,戰友們的宿酒還沒醒透,“小四川”就不喝了。他在一條新建的街道上定下一家門面,親自指揮裝修。不久,劈哩啪拉一通鞭炮,“四川飯店”的牌子就掛起來了。
守成過來講一通母親天香遺留下來的生意經,“小四川”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自有自己的一套。
客人來吃飯,點好菜,他總要親自過來問候一下。然后對菜單善意地指點。經他稍一調換,涼熱、葷素的搭配更合理了,價錢卻只降不升。若遇到有人不懂,鋪張地點了許多菜,他會真誠地勸他少點倆,老朋友似地說:“就你們幾個人,這幾個足夠了,若不夠,再要的算我請客。”遇到個性古怪的偏要出些怪招式,他也會以客人為中心,讓客人心滿意足。店面偏僻,名聲卻大起來,生意出奇地紅火。
正當桂兒為兒子生意做起來高興時,“小四川”卻把店面盤給了一個哥們兒。自己另擇門面,重新開張。很快第二個“四川飯店”又紅火起來,正賺錢的時候,他又轉手給別人。守成老倆不知兒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管又管不住,直嘆氣。誰知守成這樣轉了幾回后,連飯店也不做了,竟開起一家書店。守成這下子樂了,兒子畢竟有他自己身上的洛陽味兒、文化味兒。
可這守成又生新點子了,他買了一輛嶄新的面包車,讓川妹子守著店面,自己開著車,到各縣去推銷學習資料。漸漸地把生意做熟絡了,銷售點一個電話,他便開車把貨送過去。跟出版社打交道的日子,他摸了些門道,回來跟守成說:“爸,你就寫吧,寫完,我包給你出成書。”
接了“小四川”飯店的人,都很精明,但他們經營得很辛苦,想盡了各種賺錢的法子,飯店還是有的關閉,有的換了新業務。
四處轉著售書的日子里,“小四川”認識了攝影協會一幫人。他馬上被這種藝術形式和生活方式吸引了。他買了單反相機學習攝影,到處采風。又連明趕夜地學習在電腦上用軟件處理圖片。
沒想到,“小四川”的攝影作品一個接一個獲獎。那天,他帶著一幫子人,來到守成臨街花店,卸下一車裱好的照片,叮叮冬冬一陣子,照片全錯錯落落、千姿百態地上了墻。三間花店成了他個人照片的展示大廳。“小四川”又指揮人把一套茶道用具,一張長條桌一擺,門口掛上“卓然攝影藝術工作室”的招牌。
等守成從書稿里站起來,到二樓樓梯口,想看個分明時,十多臺照相機對著他卡卡一通拍。一個年輕人走上來,從相機屏幕回放照片給他看,問他好不好,請他出書時用自己拍的這張像。
守成不滿意兒子的獨斷,卻高興兒子終于轉向藝術,也興奮起來。
“小四川”又跟人打起官司了。原因是一家企業宣傳畫冊用了他的圖片,連聲招呼都沒打。
守成問:“當年我做老師,那是生怕有一絲兒知識沒讓學生學會。現在我寫文章,只要有人看就高興。人家用你一張圖片,那是認可你,怎么打起官司?”
“你不懂,這是知識產權。等你那書一出來,你也有版權呢。”
守成搖頭。但“小四川”就是打贏了這場官司,得了一筆比稿費還多的賠償。他用這錢給守成出版了個人文集,請了洛陽文化名流來開研討會。
守成抱著書,激動得兩眼含淚,翻著、看著,又欣慰地笑了。
包萬象
包萬象真名就叫包萬象。
包萬象個不高,腰粗肚圓,橫尺寸與豎尺寸相等,遠遠望去象一個圓圓的大球。他很熱情,看到熟人便飛一般跑過來,像一只滾動的球,讓人害怕被他沖倒了。偏偏他操控靈活,到了人跟前,咯噔一下就剎住了,胖胖的圓臉滿是笑意,該叫哥叫哥,該叫弟叫弟。該談的事情談了,談辦的事情辦了,然后一個勁兒地請你吃飯,飯局座次千謙萬讓,喝起酒來又豪爽大方,從不作假藏奸,每一滴酒都倒進了肚子里。
聽說肚子大的人腸胃里油厚,抑制了對酒精的吸收,所以往往酒量大,極少喝醉。
包萬象從小就很愛美女,上學時候看到漂亮的美眉,都會笑瞇了雙眼,總想上去搭訕幾句。無奈小時候肚子癟腦袋圓,像小西瓜上長倆眼兒,只討人嘲笑,不討人喜歡。小美眉一見他,捂嘴一樂就跑遠了。成年以后肚子圓,美女倒是愿意湊跟前,甜不嗲地叫包哥哥,讓他請客吃大餐。吃飯時又肯坐在他跟前,酒自然都倒給了肚大能容的包哥哥了。包萬象腦袋瓜子好使著呢,知道美女往自己跟前湊,是因為自己這模樣困難,有充分的安全感。
包萬象是個粗人,初中文化,大大咧咧,不會吟詩做對,心眼也粗,酒席上一通酸不溜丟小笑話,把美眉一個個笑倒了。他覺得值,管你小丫頭怎么想的,我看了滿眼春色,就足了。
包萬象是個能人,先在市郊搞個養豬場,接著又挨著養豬場接手幾畝地,辦個預制板加工廠,幾年下來賺了大錢。包萬象有了錢就不想做粗人,他搞文化,搞來搞去包了一個網站。他不懂網站業務,就請了一個男的搞外務,兩個女孩管技術。又圍繞網站,聘了幾名業余記者。有了網站,包萬象就經常出頭露臉于各種公眾場合,專門帶著記者采訪發貼。他的影響越來越大,許多活動開始邀請他,幾個文化團體都聘他為顧問。包萬象一躍而凌駕于眾多文化人之上,成了文化顧問。
成了文化“人上人”的包萬象感覺特別良好。特別是參加文化活動,他都被讓到上席,會后還有美女網友圍著他合影。有一個叫管小兵的女網友寫了不少網文,頗有文采。管才女在宴會上端著冰啤跟包哥哥碰杯,說:“你在網站給我開個專欄,我給你幫忙抬抬人氣如何?”包萬象呵呵一樂:“喝酒喝酒,”
管才女嬌軀一扭:“我是說正經話。真的哦,我在專欄里給你寫文章,也讓別人貼文章,我來管理。有好的呢,也往幾家報刊雜志推薦,如何?”
“嗯。你寫世情吧,人間百態,百姓冷暖之類的文章。開個專欄叫什么名字呢?”
“管天管地。”
“不行。你管不了,又沒文化味。叫個——管窺人生。視野小,看到的是一個片斷,那就是特色。”
“呀!”管才女驚嘆,“咋連‘管窺’都知道?看不出來,你還真不是混飯吃的。”
事過幾天,管才女打電話問開專欄的事。包萬象約她茶座談談,包萬象說:“我給你開個專欄容易,你三天興致過了,給我扔下不管了,可怎么辦?”管才女身子往后一仰,讓開包萬象探到胸口來的肥腦袋:“我有很多事,也就是做個閑時的消遣,真讓我趴在網上給你弄網站,我靠什么吃飯?”
“你要做,就該有長遠策劃,通過網站搞活動,可以向政府申請立項,經費綽綽有余。也可以搞征文、競賽,收一些參賽費,這樣下來……”
管才女明白了,這樣一來,包萬象就贏利了,而她就沒時間寫作了。
管才女不動聲色,退而求其次,說:“包顧問,你聘我在你的社團做個秘書長吧?”
包萬象笑:“像你這樣漂亮,當個公關部長不錯,是個好資源。不過,現在的事就這樣,你散文寫得好,他詩歌寫得不錯,另一個寫小說是長項,但誰也不服氣誰?文人相輕,自古如此,倒讓我這什么也不寫的撿個便宜,因為我跟誰都不爭高低,就被爭著聘顧問了。”
管才女很失望,但是又很佩服包萬象。
不久,管才女聽說包萬象出事了。為了賺錢,他派人各處搜集名人、公務員的小道緋聞,利用一套似馬似驢又非馬非驢的艷照,分別根據這些人的緋聞,編成網貼,發在網站上,向這些人勒索巨款刪貼費。
出事那天,包萬象正從銀行提現一筆轉帳,手銬就銬在他捧著錢的手上。
杜三斤
小杜祖籍杜康村,拿他們當地音讀做:“duangtuang”,普通話里沒這個音,村人外出,常拿這個音難為不順眼的城市人。小杜在市里讀大學時,也常拿方言搞笑外地同學。
這小杜外形標致,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兩只大眼滴溜溜機靈。小伙子讀書不算少,是個中文專業。可做起事來,總有一些不靠譜。第一不靠譜就是愛吹。在宿舍里吹自己三斤的酒量,于是眾人叫他杜三斤。第二不靠譜就是做事沒原則。結果,周末一幫大學男生到校外聚餐,坐在谷水夜市里,點兩個涼菜,外加每人一份涼皮下酒,半斤酒下肚,杜三斤就話多了,吹噓在老家十里八村的女孩子都把他當偶像。現在有三個女孩子追著要嫁他。眾人起哄:“你能把這三個女孩叫來看看不?”杜三斤一拍胸脯。果然前腳送一個走,后腳接一個來地讓三個女孩都來學院轉了一圈兒。
但不久,杜睿璞又和谷水西銅加工廠一個小女工好上了。女孩有工資,常常請小杜出來看電影、品小吃,還多多少少資助他零花錢。結果,小杜就不想回家了,假期跟著女孩住在洛陽。家鄉的三個女友等不回小杜,碰到一起把話說透了,建立統一陣線,到學校把小杜給告了。新學期一開學,全學院開學典禮前的系預備會上,宣布了對小杜的警告處分。
這是小杜人生第一個拐點。小杜便背著這十字架熬到畢業,返回家鄉進了酒業公司。
兩伊杜康商標爭奪戰時,杜三斤立了一功。他的大學男同學父親在國家工商總局,岳母在省工商局。他便坐著公司小車天天入省進京。
商戰獲勝,杜三斤自請進洛陽做杜康經理部經理,天天兜兒里揣著厚厚的公款,陪著客戶出入酒店歌廳。醉意朦朧中被小姐摸去了幾萬元公款,他一怒之下咬得小姐鮮血淋漓……這件事是杜三斤人生第二個拐點。
從拘留所出來,離了公職,在家鄉也難呆下去了。杜三斤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發現自己一次次的失敗都源于自己遇事沒有原則。那些天,他呆在屋里,一支接一支抽著煙。妻頓頓把飯端到手上,勸他吃下。第五天上,他叫住收拾完屋子的妻說:“搬家吧。進洛陽,不回來了。”
他們租了門面,開起第一家私人酒業經理部。代售國營公司正牌酒利薄,勉強夠花銷。杜三斤的膽兒又上來了,他返回村中,聯系小酒廠和家庭作坊,為他們銷酒,獲取更大的利潤。杜三斤有一個自己的原則。商標可以假冒,但是酒的質量一定要過關。一定要保證純糧釀制。
杜三斤在市里買了套房,成了洛陽人。開著皮卡經過新區回“duangtuang”時,一幢幢高樓閃向后面,一輛輛私家小車超到前面。他不由感嘆:“洛陽發展太快了。得自己搞一個品牌,注冊一個商標,獲取百倍的利潤。”
這個感悟是他人生又一個拐點。他發現自己從學校出來這些年,日子都跟文化脫離了,這一次,他又拾起來了。他為自己的酒作坊取名“瑞福坊”,設計一系列文化酒,投重資搞文化活動做宣傳。
給商標注冊,他跑了七七四十九回省城;向外推出品牌,他聯系了九九八十一個文化活動。鄭州、洛陽、新鄉、安陽都成立了一家家“瑞福坊”經理部。
杜三斤成功了,也有了許多時間品味文化。他在QQ空間寫心情日記:“人永遠不能甘于平庸、滿足現狀。如果自己當初安心于代售一件酒,賺十塊錢,現在還開著面包車奔波在洛界高速運酒。人做事也一定要有一個原則,如果我沒有創自己品牌,投資注冊商標,而是假冒品牌贏利,現在可能被罰得翻不了身。”
他的中文底子不薄,偶然興至,也敲兩句詩,常招一幫文朋詩友喝酒唱歌,然后去喝茶。
杜三斤依然愛吹,吹跟省長碰過杯,吹跟中央委員的親戚是同學……吹自己三斤的量。吹自己當初太傻太天真,要不,早做到哪一級高官了。一吹半天,開心,果真喝下去三斤茶水。
那天,他花巨資從一位“國務院研究員”手中買到一幅偉人的真手跡。專門設宴請一幫專家來鑒賞。酒足飯飽的專家,一致認為書法是假造的,因為傻瓜都知道,這幅偉人“真跡”落款的日期,在偉人去世半年后。
杜三斤,終于讓比他更能吹的治住了。
雅香金陵
葉海倫與那個官員只有一夜的緣份,在“雅香金陵”國際酒店。沒有說是一夜情,因為,對于她來說,那只是一次交易,沒有情。
那晚,海倫依電話約定按響酒店房間的門鈴。門打開一條縫,一個人把她拉了進去。屋里幾盞燈都亮著,照得包裹著赤裸男人身體的浴巾白得刺眼。她知道他是一名官員,不小的官。一次全國著名的會議在這里召開,姐妹們的生意因此很好。
沒來得及看清就被官員摟在懷里,舌吻,男人喘著粗氣,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下體,然后,把她的頭按下去。她拗著頭說:“要加錢。”
他罵了一句臟話,說加。為這話加個“臟”字已經沒必要,因為,這個房間里接下來的一切無處不臟。
她漂亮的衣服一件跟著一件如花瓣似的迫不及待地落在沙發上。惡心、屈辱與快感交織著的狂風暴雨襲擊過來,瞬息恢復平靜。她看清頹然倒在身邊的官員黢黑的皮膚,皮膚松弛、皺紋如犁過的田地。
她看到他的眼睛很混濁,眼角有一塊新眼屎,不快地別過臉去。
他審視著她的每一寸肌膚,粗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真美。你知道自己很像一個人嗎?”
“凱瑟琳·赫本。”不只一個人這樣說她了。
“嗤,那遠了。近的,跟我最近的一個人。”
“你老婆。”
“不,不,不,不”官員堅決搖頭,“她是董文華那種體型。”
她也不愉快地搖頭,不去猜了。
“你和我女兒,身材氣質都很像。我可以抽一支煙嗎?我女兒這兩天回國,她堅決反對我抽煙。她學的美聲唱法,陽春白雪,怕煙傷嗓子。憋死老子了,今天會議結束,我說還要住一天。媽的,再蹭一晚。”
海倫不動,隨他抽得煙霧彌漫,她問:“你女兒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就唱歌。大學上的是本市大學的聲樂專業,畢業送她去美國深造兩年。畢業了,還是不想回來。這次回來,我讓她在本市,喜歡什么工作,就給她安排個什么工作。她不干,非要做京漂。老子鞭長莫及呀。”
“進京多好。”
“我是怕她吃苦。到那里,她就跟平民百姓一般了,一個坎兒一個坎兒都得她自己闖。最怕她遇上潛規則。她長得跟你一樣如花似玉的,一想起她會被哪個混蛋蹂躪,我就心疼肉疼。”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正愜意地捻著海倫胸前敏感的小花蕾。海倫猛地推開他,跳下床,進了衛生間,嘩嘩沖洗老男人留下的污跡。一回頭,看到官員在門縫審視著她,見她回過頭,故做萌態:“我沒偷看,我沒偷看。”
海倫想笑一下,使自己的工作做得更高質量一些。但她一陣反感,實在笑不出來。
她沉著臉開始穿衣。他制止她:“別,剛才很丟人,不上十個回合,就交槍投降了。再來,我會讓你知道我很強大。真的,我遇到的女人,沒有不說我強大的。”
她笑了:“那要加錢。”
再回到床上的時候,她主動投入工作:“你是大領導,你的女部下都被你潛規則過嗎?”
“媽的,老子又不是種豬,見母的就上。有些女人,怎么撅胯,也不敢上她。代價太大,我怕翻船。我說我清白吧,你又不會信。是有那么三四個。”
“你如果下去檢查工作,下屬單位會給你安排小姐嗎?”
“不安排,安排也不敢要。領導架子得端起來。倒是一次到邊境一家企業去作技術性的交流,晚上,喝得大醉,進來一俄羅斯妞,那真是白玉做的一樣。迷迷糊糊地就失身了。媽的,真給中國男人丟臉,先陽萎、后早瀉,要付錢,妞擺手一笑,還不要。第二天一打聽,才知道,妞兒是人家賓館自帶的,就像這毛巾、浴液,你不用白不用。”
“白妞有什么不一樣?”
“醉了,沒看到,更冤的是,怎么搞的,也記不清了。就是在上面。”官員把海倫拉到上面開始折磨。一邊問:“你說,憑直覺,在所有的親情中,比如母子、父子、母女、父女……哪一種感情最深?”
海倫想起自己父親,把她架在脖子上,在田埂奔跑,從小到大,無微不至地關懷她。后來,父親替鄰居蓋房摔斷了腰,家中一應事務全落在母親和年幼的海倫身上,鄰居為給他付醫藥費也幾近傾家蕩產。
那年夏天,父親留下遺囑,不再要鄰居賠錢,要母親帶她和弟改嫁,然后喝了農藥。淚不覺盈滿她的眼眶:“父女。”
“對呀,是父女。”官員的手撫弄著她的細腰,“就是父女,我女兒跟你真像,這腰也是這樣細。一想到她不聽話,到外面也會有你這樣遭遇,我就……”
“你就把我當你女兒,使勁干,肥水不流外人田。”海倫抽下鼻子,發狠地說。
官員佯怒使勁抓她。她索性放肆地說:“那我把你當成親爹來干你!”
海倫竟然在官員的絮叨中睡著一會兒,被官員推醒。早是后半夜了,房間被他抽得煙霧彌漫。
她開始想如何收了錢脫身。而他在想,如何不花錢,還讓她感激不盡。
他問起她的家世。她告訴他說自己是大學生,為自己賺生活費。她家里有一個輟學打工的弟弟。
他說可以為她的弟弟安排一個輕松體面的工作,只要她聽話,隨叫隨到,表現好一切都會有。海倫想起一個被官員騙了色又騙了錢的姐妹,心中哼了一聲。
官員以為她答應了,拍拍她的大腿說,一會兒,再搞一個新體驗。海倫不置可否,厭煩極了。官員卻沒有行動,他懶懶地,竟睡著了。
海倫迅速穿起衣服,推醒官員,讓他付錢。官員腆顏:“出來沒帶那么多錢,我從來都不花錢,所以也不管錢……我幫你弟安排個體面輕松的工作,下次叫你……你看,你是大學生,素質高,別在這小事上計較”。
海倫輕笑一聲,拿過他的外套,從里面搜出三百塊錢和幾張零鈔。一古腦兒收了,把錢包扔在床上,回身出門。
她望望天,遠處天邊已經發白了。她又冷笑:大學生?父親去世那年,她就輟學了,為了母親和弟弟,還有繼父帶來的妹妹,她出來作小姐,已經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