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這些人,你可能聽說過,他們或可愛,或嚴肅,或犀利,或幽默,都是些很棒的人,都是有許多故事和豐富感情的朋友。作為朋友,我很難完全地概括他們,只能通過一些小故事、小片段,給他們來一次素描,從一些側面來粗線條地了解下他們的可愛與可敬之處。
總要有未來
前段時間有個電視劇《大時代》反響不錯,有評論說劇中人有我們當年在萬通時的影子,外界將我們六個合伙人稱為“萬通六君子”。現在看來,“萬通六君子”只是那個年代的產物,我們當時的合作與發展,與當時的大背景息息相關。
20世紀80年代我們開始下海,90年代開始經商,那個時候中國市場經濟的環境基本上還沒有形成,頭腦中還沒有所謂的商業理想。當時年輕人的理想無外乎兩類。
第一類理想是政治理想,尤其是經過1987、1988年,突然中國在意識形態方面打開了,也出版了一些中國人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書,例如《走向未來叢書》,這些對于年輕人來說會很新奇。那時開始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關于人們異化的討論等各種各樣的思潮。其實這些東西在這個環境中好像是想抑制人們的思想,實際上反而刺激了人們不斷探求真理的內心需求。比如我接觸那些書,就是因為隔上幾年反對一次自由化,在批判的時候讀一下,那個時候不是單一地你批判說人家不好我就認為他不好,而是形成了一個想獨立地探求真理、判斷事情的心理。在這個大背景下,人們對中國的政治改革,包括借鑒一些西方的東西、社會上一些比較先進的東西,在政治上的觀念上是年輕人的一個理想。
第二類理想是技術理想。當時的年輕人更多的是對技術有濃厚的興趣。我們上學的時候,有哥德巴赫猜想這樣的宣傳報道,覺得技術對一個國家的影響非常大,對技術的追求,實際上在當時年輕人中也是一個主要潮流。
那個年代沒有商人和企業家的概念,也沒有像現在社會上說的企業家榜樣的力量。技術方面的榜樣很多,各種各樣的科學家,國內的,國外的,有各種獲獎的專家;各種活動和口號也不斷出現,像召開科學大會,提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等。政治方面的榜樣就更多了,那個時候是注重政治的年代,最大的偶像就是鄧小平。他三起三落的經歷,人們耳熟能詳,而且人們也看到這樣一個政治人物給中國帶來的變化:恢復高考,包產到戶,讓中國人都吃上飽飯,隔上一兩年就出現一個大事件。這就是80年代整個社會的氣氛。當時經商做企業家的最成功的就是像傻子瓜子這些個體戶,根本沒有什么榜樣或偶像。
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我跟王功權、馮侖、易小迪、王啟富、劉軍六個人聚在一起創立公司的時候,也并沒有什么明確的商業目的。像王功權和馮侖這兩個人,他們對錢沒有概念,也不感興趣,馮侖的衣服天天穿,從來不換,王功權更是這樣。他們心目中偉大的理想就是能夠推動社會,把個人的力量融入到社會里面去,推動這個社會進步、救國,他們更多的是提出這樣的思想。他們也相信在政治背后有一個思想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在推動這個社會進步。而那個時候的氛圍說靠經商、靠發展經濟推動社會進步,覺得這些事情可能這個社會上有人去干,可是不應該是我們干的事情。但這里面有一個轉折點,就是1989年那件事。這件事讓一直朝著這條路上走的人,尤其是有政治抱負的青年,突然發現這條路行不通了,無路可走了,于是一下子就迷茫了。
那個時候我們也都才20多歲,也迷茫了一陣子,并沒有直接轉到發展經濟這上面,而是想著可以給別人打個工,能夠養家糊口,以后買套房子、娶個老婆、生個孩子,讓孩子上個好的學校……這就是那個時候在經濟方面最大的夢想。至于成為中國企業家這種事情想都沒有想過。
那個時候在我身邊的人更多的還是從政治方面轉到思想文化上去。他們覺得這兩個方面比較接近,沒準能找到出路,于是不少人開始挖掘古代思想文化,談佛論道,講儒演易。但幾經折騰,發現并沒有什么能讓我們思考明白的道理,反而是更迷茫了。畢竟,“昨天的太陽曬不干今天的衣服”,那些東西太過時了。
最后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就轉移到經商上來。現在創辦公司,可以參照的制度有很多,政府給你規定了各種制度,像勞動用工制度,跟員工要簽勞動合同,公司承擔什么責任、員工承擔什么責任;像財務制度,錢怎么花的,利潤有多少,交多少稅,等等。但在那個年代,連公司法都沒有。在沒有公司法的情況下辦公司,就是沒有規則,沒有方向,做事也比較迷茫。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幾個人就商量著怎么辦。有段時間天天就吃大排檔,坐在一起邊吃邊聊。聊了幾次,覺得有點方向感。有一次我對馮侖說,不能聊完了就沒了,得寫下來,馮侖很隨和,說什么都答應,但是沒有具體做。于是說了差不多一個月了,還沒有一個文字性的東西能夠指導我們的行為,最后馮侖建議六個人一人寫一段,誰擅長寫什么東西誰來寫。當時沒有電腦,連電都沒有,空調也沒有,大熱的天,誰能靜得下來寫?沒有人寫!
有一次正好公司也沒有什么業務,閑著的時候,我跟王功權說了一下,王功權激情澎湃,說必須寫,不能一人一段寫,布置下去沒有人寫。最后決定我們聚在一起聊,聊的時候別吃飯,在辦公室里聊,邊聊邊記。當時供電也是時有時無,一會兒燈亮了,一會兒燈滅了,最后點著蠟燭,一邊聊一邊寫。寫完以后改,改完以后我記得又搞了一兩個月時間,最后說定稿了,就叫《披荊斬棘,共赴未來》,要我發表意見。我看了看,除了后面寫得有點啰唆以外都挺好,尤其是王功權前面寫的一段比較激情澎湃,先提出來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的抱負,除了政治和科技以外,還有一條路就是辦企業,為社會創造財富來推動社會的進步,為家庭創造財富來孝敬父母、養育后代,把這些都提出來了;馮侖寫了一段在當時如何經商;后面還寫了一些制度、我們做人的原則等。其實我們現在看有些提法還是有點問題的,在當時沒有出路的情況下則是一條充滿無限希望的路。這也是中國第一代企業家在困境下的思考。
摯友易小迪
在創業初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是陽光100的易小迪。我們倆年齡相仿,經歷也差不多,都是小地方出來的,思想、世界觀都比較一致,遇到問題,無論是情感上面,還是創業過程中碰到的困難,跟他的交流是最多的。他可能從心里面把我作為他最知心的朋友,我也是這樣看他的。
易小迪這個人,正派——這是我交朋友最基本的原則,低調——幾十億的身家,生活極其簡單,住的房子也不大,他覺得這樣就可以了。
認識易小迪是1989年9月的事,當時我們都在海南島。易小迪在海南省體制改革研究所工作,當時的體制改革研究所也快解散了。
有一天,體制改革研究所的一群人來我們公司檢查工作,易小迪就是其中之一,我就把公司的情況一點一點匯報,匯報到12點半,他們才離去。這是我第一次見易小迪,基本上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見到了他。一聊天,我才知道他是人民大學的研究生,還沒有畢業,利用實習時間從北京跑到海南島來實習。易小迪跟我說,那天中午他們沒有地方吃飯了,說去找潘石屹,來的時候就11點多了,結果我只匯報工作不提吃飯,他們只好去另一家公司“檢查工作”,終于蹭上了一頓飯。我問他有什么打算,他說海南省體制改革研究所徹底黃了,人也都散伙了。
他現在在做印刷方面的小本生意,這次來是想看看我這里有沒有什么他可以做的業務。海南的天氣熱,我記得當時他穿著個背心、牛仔褲和大拖鞋,戴個眼鏡,曬得黑黑的,就像農村的大學生。我說行,有印信封信紙的活,我找你印。從那之后,我們倆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1989年年末,我還留在海南島。那是一個很無聊的年代,內地人大部分都從海南島回到內地了,留下的人很少,商業機會就更少了。易小迪性格很隨和,所以在他身邊總是聚著好多的朋友。他的印刷廠里總是朋友不斷,各種各樣的朋友都待在那里。吃飯時,大家就在印刷廠門口,用磚頭支起一個鍋,煮一鍋米飯,大家邊吃邊聊,印刷廠成了那個無聊年代唯一“有聊”的地方。
那時我們生活都特別節儉,我到他的印刷廠去,他請我吃飯,一般我們點上一個菜,來上兩碗米飯,放上辣椒就可以了。他從五指山大廈跑到我這邊來,我就請他吃飯,有時一人一碗河粉就行。有一次我提議說吃面條,他說行,我說咱們點個菜吧,他說吃米飯就點個菜,吃面條就不點菜了,一人吃一碗面條就可以。過了一段時間,易小迪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了“海南省佛學研究會”。研究會的牌子就掛在五指山大廈對面印刷廠的外墻上。他們還給我封了一個頭銜——“海南省佛學研究會秘書長”。我們開始一本本讀佛經,讀的時候基本上都讀不懂,于是我們就讀南懷瑾解讀的佛經,讀完以后我們之間在這方面的交流多了一些。實際上這個佛經是一個引子,通過談佛經就把人的價值觀、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談出來了。我覺得這個朋友很難得,如果沒有這個朋友,自己探索是非常孤獨的,可能很快就放棄了,如果動不動找個師父就比較江湖了。如果兩個好朋友,沒有任何功利地去探討,結果就全然不同了。現在回想起來我整個思想的成長,我慶幸走過這樣一段路,有這么一位朋友相伴。雖然我悟性不夠,沒有長進,但是從此我的性格變平和了一些。
當時我還管著一個很不景氣的磚廠,在海口的秀英。在那一帶,經常有“爛仔”騷擾我們——海南島把當地的小流氓都叫“爛仔”。一次有一群“爛仔”攔住了我,不讓我過去,說這路是他們修的,讓我付錢才能過去。這群“爛仔”的頭兒是一個個子很小、曬得很黑的小伙子。據說他在當地非常出名,當時他手里還拿著一把砍柴的刀。我心里知道,他們不敢砍我,所以我就沒有理會他們,一直往前走,后來,這群“爛仔”看我沒有理他們,罵了一頓也就走開了。走過去以后,我很郁悶,找到易小迪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易小迪對我說,以后“爛仔”要找你的麻煩,你千萬不要再找一群“爛仔”對付他們,要找派出所,找級別和境界比“爛仔”更高的。在易小迪的指點下,我去了秀英派出所,并認識了一位姓符的民警,我告訴符民警說經常有“爛仔”騷擾我們,請他們給予幫助,之后符民警也成了我的朋友。
那時的海南島非常缺電,照明用的電都是自己的發電機發的,一天晚上,我正在燈下看書,突然電燈滅了,我想肯定是小偷把我們的小型發電機偷跑了。出門一看,果然是。于是我們三五個人就一直追出一兩里地,直到小偷放下小型發電機自己跑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這位姓符的民警在一起,一群小偷偷走了我們許多的塑料布,我們知道后,就一直追,追了差不多十幾里路,終于抓住了一個小偷,符民警用手銬把小偷銬到窗戶的鐵欄桿上,銬了兩個多小時,后來我跟這位民警說:“放了他吧,要不他沒辦法上廁所了。”
我回到海口后,把這事又告訴了易小迪,這次易小迪沒有給我出什么主意,只是淡淡地對我說:“我們一起念念佛經吧!”
想起來,在我困難的時候,我最先想到的總是易小迪,他不一定會給我多少物質上的幫助,但他的講話會給我力量,給我戰勝困難的勇氣。同樣,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也是我。
記得1994年,陽光100在南寧拆遷一個糖果廠,許多退了休的老職工對這個工廠很有感情,不滿意拆遷的情況,他們組織到一起,包圍了陽光100的公司及商場。當時,易小迪打電話希望我去南寧幫助他,我馬上坐飛機趕到了南寧,發現易小迪居然趕到機場來接我,我對他說:“你忙得焦頭爛額,何必來接我呢?”我雖然趕到南寧,卻沒有幫上他任何的忙,只是默默陪在他身邊。通過談判,事態平息了,我勸他還是回到北京來開發房地產,他同意了。
回到北京后,陽光100做得很成功。同時,他在全國的12個城市開發房地產也很成功。回想起來,從80年代開始,有多少商人起起浮浮,但陽光100在易小迪的帶領下穩步地發展起來了。有什么秘訣嗎?有一次我在《經濟觀察報》上看到易小迪引用的兩句古話:“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我想,這可能就是他成功的秘訣吧。
易小迪這個人生活很有規律,我們在海南研究佛經的時候,每天幾點睡覺,幾點打坐,幾點起床,非常有規律。現在,易小迪雖然成了大老板了,但他的生活依然非常簡樸。他經常出差,但坐飛機從來只坐經濟艙,不坐公務艙和頭等艙,他的心境一直是那樣平靜。
人生難免有沉浮起落,該如何面對這些起伏呢?我想起來一個圣人說過的話:“Begenerous in prosperity and thank fulin adversity.”
悍然王功權
王功權是個性情中人,很真誠,情感非常地飽滿。他身上有一股熱情,說個什么事情,繪聲繪色、頭頭是道。他的表達,不是為了說個東西而說東西,而是掏心掏肺的,無論是革命也好,談女朋友也好,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中,常常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就是這樣一種性格。
跟王功權在一起,很容易被感染。有一段時間,王功權對我的影響非常大。王功權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但不能簡單地用江湖義氣來形容,他有一定的境界,很有追求。我們六個人成立公司時,實際上是王功權出的力更多一些。一開始還有另外幾個籌備的人,后來因為觀點不合退出了。他們琢磨開公司的時候,王啟富跟我比較熟,他說我們成立這個公司一定要讓老潘過來。我那時候才20多歲,特別瘦,滿臉皺褶,頭發也長,都可以拽到嘴里了,外人很難看出我的真實年齡。海南島的人以為我50多歲,他們說老潘你50多歲了,保養得還是不錯的,你們北方人就是會保養。
于是,馮侖和王功權先找了我一次,說我們做了一個公司,合伙人都是幾個好朋友,得把你請過去。其實當時我的狀況非常好,在一個中外合資的企業里當部門經理,收入很穩定,有房子,有車子,發展得非常好,所以我有些猶豫。我說我想想,然后到他們成立公司的辦公室去看了看,覺得亂糟糟的。當時我跟易小迪很熟悉了,他們就動員他請我過去,說我們六個人,不管年齡大小,不管出錢多少,我們六個人地位是平等的。我想了想,還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