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價值觀是從小就開始建立的,生存環境、身邊的人、事、物都會影響到價值觀。我從小在西北農村長大,農村的艱苦環境對我的個人成長是最寶貴的一筆財富,它讓我體會到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是愛,什么是恐懼,教會了我誠實,教會了我簡單,督促我從大山里走了出來……
空蕩蕩的平原
2009年,我在中央電視臺參加《藝術人生》節目的錄制。第一個環節是主持人朱軍讓馬斌讀一篇人民日報社的記者趙亞輝寫的博客,是寫甘肅的。朱軍和馬斌都是甘肅人,朗讀了這篇博客后,他們都產生了共鳴,搶著說話。
馬斌講到了他的老家甘肅民勤,可能不久之后這個地方將變成一片沙漠。馬斌說他爺爺是駱駝客——甘肅人喜歡用“客”這個詞,不是客氣,也不是客人的意思,是一種工作,如割麥子的就叫“麥客”。他爺爺給他講了許多從甘肅到新疆戈壁沙漠中趕駱駝的故事,許多甘肅人都是騎著駱駝走出來的。我真擔心大家會以為我們甘肅人都是騎駱駝走出來的。
在我小的時候,甘肅老家就已經沒有駱駝了,但每戶人家基本上都保存著一些駝毛,做褥子或棉褲用。聽村上的老年人講,以前我們村上經常有駱駝隊走過,趕駱駝的就是像馬斌爺爺一樣的駱駝客。這駝隊一般都是馱鹽的,把青海湖的鹽用駱駝送到西北每一個山村。有些季節正趕上駱駝脫毛,村上孩子就從駱駝身上抓一把,把抓下來的這些駝毛保存起來用來做被子、褥子之類的東西。
聽老人們講,有一年駝隊經過山村時,給山村帶來一個很令人震驚的消息,說現在沒有皇帝了,我想這可能是辛亥革命發生之后幾年的事了。山村的人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沒有皇帝的日子該怎么過。以后交通變得便捷了,在抗戰時期,我們這里通了火車,山村的人能夠走出來看一眼火車,回到村里后關于火車的各種演繹和感受得談論好幾個月。
又有一天,天上有一架飛機飛過,山村里的人又驚恐不安,找了一位見多識廣的人去問這到底是什么。那人想一想說,那是磨盤成精了,飛上天去了,讓大家一起磕頭燒香。還燒一種用國槐樹籽染成的樹紙,當地人叫作“標紙”……
我是坐火車從甘肅走出來的,當時已經十六七歲了,火車穿過了幾十個山洞,經過寶雞,到達陜西時,我看到了傳說中的“八百里秦川”,面對眼前看不到邊的平原,心里感到空蕩蕩的。在甘肅的大山里長大,習慣了滿眼的大山,習慣了在大山的懷抱里生活。我第一次看到平原的感受,就如同我們山村里的人第一次從駝隊那里聽到沒有皇帝了,第一次看到天上飛的飛機還以為是磨盤成精了一樣地恐慌不安。
現在,我早已走出了秦嶺大山,走出了小山村,在平原上生活也漸漸習慣了,但是從心里面還是喜歡山,喜歡大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都是古代知識分子上層次的話,我喜歡山,卻只是從小真正習慣了。每當看到了大山,每當聽到了甘肅的鄉音就感覺到安全、親切,就像找到了自己的根一樣。
苦難中的幼小人生觀
農村的艱苦環境對我的個人成長是最寶貴的一筆財富,沒有比這筆財富更寶貴的了。因為我小時候家里出身不好,西北又常干旱,吃不飽是常事。我記憶最深刻的是10歲左右時的一次旱災。
那一年可能是1971年或1972年,具體年份我記不清了,大概記得當時我正上小學二三年級,那年西北發生了一場很大的旱災。我們全村的大人們都很緊張。大隊剛在山頭上裝了一部新的廣播,不停地在廣播里傳達各級領導的指示,有公社領導的,有縣領導的。學校也停課了,我們小學生年齡大一點的用水桶,小一點的,像我們二三年級提不動水桶的就用瓦罐,從河里提水給地里的玉米澆水。
那時我的年紀很小,還沒有大人們的那種恐懼和緊張。澆完水回到教室后我寫了一篇日記,那時我們剛開始學著寫日記,我記得這篇日記還受到了老師的表揚,并且被貼到了教室后面的墻上。
接下來河里的水也干枯了,有些水井也沒有水了,吃水要到很遠的水井里去挑。恐懼和緊張的氣氛在全村里一天天地加重。
有一天,我看到幾位老人悄悄地進入我們學校旁邊的寺院里,跪在菩薩面前祈求上天能給快干死的莊稼下一點雨,救救村里人的命。在平時總有武裝起來的基干民兵來阻止這些封建迷信活動,那天我沒有看到這些民兵。這幾位老人走后,我在菩薩面前發現了一個大蘋果,我拿走吃了,并把這事告訴了同班的另外一個同學。從那以后我們倆經常結伴守在菩薩面前,希望能再碰上菩薩給的好吃的東西。但再也沒有了,就遇上這一次。
等我們小孩感覺到緊張的時候,是真正到了沒有飯吃的時候了。那時政府每隔幾天發一些救濟糧,救濟糧不是面粉或者大米,而是一些發霉了的紅薯片,很厚、很難吃,無論是煮著吃,蒸著吃,還是磨成面烙成餅吃都很不好吃。記得有一次,我實在吃不下去這紅薯面烙的餅了,還受到過爸爸的訓斥。
有一天,生產隊里又開始發救濟糧了,但不給我們家發,說政府有規定,不給地主家發救濟糧。爸爸聽了很生氣,說地主家的人也不能被餓死啊。媽媽忙阻止他,怕讓村上的干部聽到后會把他抓起來,送進學習班或者到街上游行。最后費了很大的周折,終于領到了救濟糧,因為生產隊終于搞清了政策的界限:不給地主分子家庭發救濟糧;地主家是可以發救濟糧的。這就是我在小學里學到的一些名詞和政治概念。
恐怖的事情還在后面。村上許多人家趁著黎明前天還沒有亮,以黑夜做掩護,一家家地拖兒帶女去外地逃荒要飯了。在我們村子里,去外地逃荒要飯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所以逃荒要飯的家庭只能趁天沒亮走,目標就是一直往東,據說前面就是陜西,八百里秦川,那里的土地肥沃,人心也好,不會看著人餓死。至于到底有多少戶人家去逃荒要飯了,我的老師潘麟玉后來告訴我,全村一共有27戶人家,有17戶都去逃荒要飯了。
遇到了饑荒,各家想各家的辦法,我的小學同桌潘中勇,他媽媽每天晚上把高粱糠和燒堿放在一起,把高粱糠腐蝕爛了,第二天再給他們一家蒸著吃。
燒堿是從我們村子附近的一家造紙廠里撿來的。燒堿這東西很厲害,放在衣服上衣服就破了,沾到皮膚上的話,沾到的地方就爛了。長大后才知道燒堿的名字叫氫氧化鈉,是用來腐蝕麥草的,我們現在用的紙張就是用燒堿腐蝕過的麥草制造出來的。
我們班上很多同學都嚴重營養不良,每個同學的臉上都長滿了癬,老師說這是營養不良的表現。也有幾位同學在這次饑荒中餓死了。小學的同學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了,但餓死的這幾位同學的名字和他們的長相至今我都記得很清楚。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位叫吳家喜的同學,那天學校開完了大會,他搬著一把椅子和我一起走,他走一走就歇一歇,后來他就坐在椅子上對我說:“這輩子要能坐在這樣的椅子上該有多好啊。”我當時就想,全學校就兩三把椅子,你哪能總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呢?沒想到這成了我和吳家喜同學最后的一次見面,這句話也成為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第二天,這個家庭中的獨生子吳家喜就死了。
當時我們家也沒有吃的了,我的爸爸媽媽是十分堅強的人,一定要讓我們一家活下去。
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先把最小的妹妹送到別人家,找人家的條件只有一條,就是他家一定要有一頭正在產奶的奶羊,讓我妹妹能吃上羊奶,不然的話也會餓死。
接著把二妹妹也送給別人家,條件是他們家要有糧吃。送出去一年后,我媽媽天天晚上做噩夢,想孩子,所以沒過幾個月又打發我把二妹妹背回來,我記得當時走了幾十里山路,我的一只鞋底掉了,光腳在山路上背著妹妹回來了。我背到村口的時候,爸爸偷偷從農業學大寨基地上跑出來接我們。我那時年齡小還不太理解父母的心情,但當時的畫面牢牢地刻在我心里,后來我每次回想起這些經歷,就覺得跟父母的感情特別近,跟背回來的妹妹感情特別近……
艱苦的年月教會了我愛,這種情感是一筆財富,一生都取之不盡。
小學生里的“反革命”
小學同班同學的名字今天我大部分都記不起來了,但有三名比我高一兩級的同學名字我卻一直記得很熟,因為這三名同學曾經都是我們學校的“反革命”。我的小學是潘集寨這個村莊辦的小學,村里大部分人都姓潘,所以學校大部分的同學也都姓潘。但這三個同學一個姓吳、一個姓李,只有一個姓潘。
姓吳的叫吳拜堂,是這三個“反革命”之首,在批斗會時他總是站在中間,也總是表現出很堅強的樣子。批斗會的時候,他脖子上會掛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面寫著“反革命吳拜堂”。讓人看了最難受的是掛牌子的那根細麻繩深深地勒在他的肉里,好心的老師會幫他把麻繩從脖子的肉上移到衣領上,一會兒又有老師把這條細麻繩放在脖子的肉上。他的罪行是在旁邊廟里寫了兩條帶“打倒”的標語,一條是打倒他的班主任,另一條是打倒一位當時的偉大領袖。那些年學校常常開批斗會,他可受罪了。我當時一直在想,他的家長為什么不把他帶回家去呢?那一年,他可能剛滿十歲。
姓潘的同學,叫潘嘉林,是我家的遠親,按輩分我應該叫他叔。他的罪名是唱革命歌曲時,把“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唱成了“最綠最綠的綠太陽”。在全校幾十人的批斗大會上,批斗對象永遠沒有講話的權利。在我的記憶中,他也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批斗了幾次,遠房的爺爺就把這個小反革命帶回到田地種田去了。那年,潘嘉林也是十歲左右。
姓李的同學叫李亞洲。在我們小時候大家最愛講的一句話是:“你能,來把我的雞雞咬掉!”這是威脅對方的一句話。一般同學之間只是說一說,不會真的去做,但李亞洲同學真的去咬別的同學的雞雞了,而且是貧下中農、大隊干部孩子的雞雞。被咬的同學送到了村上保健站,李亞洲也因此成了反革命,整天挨批斗。但每次批斗會上主要是批斗前兩位同學,李亞洲上臺后就面色蒼白,滿臉淚水。同學們在私下議論說,是貧下中農的孩子主動要求李亞洲去咬的,李亞洲并沒有錯。
這三位同學是學校級的反革命,班級有班級的反革命。一位同學把語文書撕了一張疊成了“三角”,“三角”是我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班主任老師從他的口袋中拿出了這張紙,打開后發現正好在偉大領袖的像上,有疊三角時疊出的“×”的印痕,全班同學都驚呆了。老師沒有把這件反革命的案件上報學校,只在班級開了批斗會。
另一位同學,在學校集合時,站在高處的土坡上撒尿,班上組織批判,老師說是流氓罪。同學們不懂什么是流氓罪,老師說,和反革命罪一樣嚴重。到底什么是反革命,同學們也搞不清楚。
一次老師問同學們,我們革誰的命?同學們說了一大堆,全是反的。有位想巴結老師的同學說,革老師的命。老師說,不對,我們要革反革命的命。我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什么一位同學站在土坡上撒泡尿就要革他的命,把他的命要了。
前些日子,我去孩子的學校參加家長會,看到現在的小學生們快樂、無憂無慮地健康成長,不由得想起我的小學,那座廟里的小學。想起我的同學,那些在貧困交加的歲月里,心靈受到極大摧殘的孩子們。
我的端午
對我來說,印象最深刻的端午節在童年里。童年的我生活在甘肅黃土高坡,這里缺水,一般種的莊稼都是耐旱的玉米、高粱和可以碾出小米的谷子,小麥生長時需要的水分多,只能種在水能澆灌到的平川地里,這些平川地在我的家鄉很少。我們家一年四季主要以粗糧為主,小麥磨成的白面是細糧,只有在逢年過節或者家里來客人時才能吃上。我父親下放到農村,卻很有創新精神,他在我們家的自留地里種上了水稻。他說我們家自留地的地勢低,旁邊又有一個大躍進時挖好后來又廢棄的魚池,里面有水,可以用來澆灌稻田。我想象中的水稻碾成大米后應該是雪白顏色的,像小麥磨成面粉后一樣白。但我家自留地里種出來的水稻碾成大米后卻是紅顏色的,像高粱一樣的顏色。當時的我常常為不能碾出雪白的大米而感到非常遺憾。許多年后進了城,才知道這種顏色的米營養價值高,當年曾是進貢給皇上吃的。
我們家當時是這個村子里最窮的一家,周圍的鄰居一直都在幫助我們,送給我們吃的和穿的,還經常幫助我們家干活。有時是干家務活,有時是干地里的活,有時他們偷偷地干完活,我們常常猜不出來是誰幫我們干的。直到今天,我們一家人還經常在一起猜測,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是誰在暗地里幫助著我們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