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十三年冬

寄浮生

戚無名從邊塞歸來，獲封寧遠將軍，一時風光。因而有些同僚宴請，他也不善推辭，只得去了。

“戚將軍，您請，您請。”這次是壽州別駕孫官人做東。

“孫官人客氣，戚某一介粗人，不懂這些文人的規矩。”戚無名上了座。

“將軍哪里話？誰人不知將軍受太尉重用，來日前途似錦啊。”下蔡縣令錢官人附和道。

“對了，這里不是有個月琴彈的還算入耳的嗎？”錢官人對寄浮生里的一位許掌事說。

“您說的是彌芳菲，彌小姐？”許掌事應聲說，“小人這就去請。”

宴飲的間隙，戚無名借口出恭，走出雅間透氣。看見一個穿綠衣的身影躲在角落發抖，走近了才知她是在啜泣。

“這位小娘子，你這是怎么了？”戚無名知道，這樂坊里的孩子都有不幸的出身，想來是遇到什么艱難事了。

“我弄壞了玉娘子的東西。”那綠衣的正是花蝶，彼時十三四歲的年紀，滴落的眼淚如荷葉上的朝露。

“可是什么貴重物件？我隨身帶了些銀兩，雖然不多，你拿去向著物件的主人賠禮道歉吧。”戚無名將掏出一把碎銀來，放到花蝶的手心里。

“是玉娘子的衣裳，”花蝶攥住銀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我怕玉娘子嫌棄我笨，不再收我做徒弟了。”

原來是這樣，戚無名心想，她是因此才哭的。

“花蝶？”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玉娘子！”花蝶連忙跑了過去。

戚無名跟在花蝶身后，遠遠的望見一個穿藍衣的老婦走來。她見了戚無名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是你啊，初七。”玉華大方的說。

“你是……左……”戚無名一時不知怎么稱呼她。

“戚將軍，怎么在這里？”錢官人見戚無名久久未歸，前來尋找。

“碰上一位故人。”戚無名向玉華看去，“就是這位玉娘子。”

“原來是這樣的，我還以為戚將軍不給我們面子呢。”錢官人撣撣身上浮塵，“既然是故人相見，那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許管事，孫別駕那里你我二人去送一送。”

“戚將軍，”玉華對戚無名說，“請吧。”

到了玉華的臥房，她撕下假臉，露出真實的容貌來——確是冥空無疑。

“左護法，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戚無名說。

“當年我饒你一命，也是覺得你來日會有所作為。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為宋國朝廷做起了事。”玉華從梳妝臺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戚無名。

“走投無路的時候，心里想的只有怎么才能活下來。”戚無名打開那盒子，里面竟是一個小布包，布包里是一對點翠耳環。

“你以為你瞞得過我，瞞得過別人，甚至瞞得過你自己。”玉華拿過點翠耳環，對著銅鏡戴上。“可你到底還是沒有瞞過我。”

“我……”戚無名支吾著，沒有什么比心思被人看透更難堪了。

“十七年了，不是十年，也不是七年，是十七年了。”玉華說。

“你走吧，”玉華最后說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文德十四年六月十六

壽州下蔡

“戚將軍，你的意思是，玉華是已經被滅的南漢國的公主，而你，原本也是南漢國的子民？”我聽了戚無名一路上的講述，也總算是明白了十七年前那些糟心的事。

“是啊，我也是在明靈宮里聽玉華對我說的，她調查了我的身世，發現我原本是南漢國的人。”戚無名說，“不過，如今我既為宋國朝廷做事，就絕不會有二心。”

“戚將軍，我來捋順一下，你聽我說的有沒有錯：‘佳人笑’是能制出人皮傀儡的方子，十七年前被明靈宮宮主沈笒煙湊齊，開始制傀儡。但是被冥空，也就是玉華一把火全燒了，什么都沒剩下。當年活著出谷的一共有四個人：玉華、你、然娘子、廿七。現在‘佳人笑’在玉華手上，她為了防止‘佳人笑’這個方子被人利用，殺了知道‘佳人笑’的所有人。比如：我的書童、仇降仙，還有‘毒殺案’里的那四個人。”我說了我的推測。

“遲官人，你只說差了一點，當年還活下來一個人：老爺子。”戚無名說，“就是那個被抓了的說書人。”

“所以，當初袁奇來到下蔡，回銀霜堂之后對他義子說自己見鬼了！”我猛的想起前事，如今串聯在一起，全都說通了。

“是啊，我也見過老爺子，他也認出了我，”戚無名嘆息，“只是沒想到他和玉華會為了殺袁奇滅口，弄出一個毒殺案來，還利用不知情之人的口舌煽風點火。”

“玉華殺人有錯，念在她也是為了不讓‘佳人笑’禍及無辜，只要她肯認罪，在下會想辦法留她性命。”我對戚無名說，不過其實我并沒有什么辦法來留她性命。

我和戚無名下了馬車，直奔寄浮生去。

到了寄浮生門口，我攔住戚無名，問到：“戚將軍，若是她死不悔改呢？”

“戚某，絕不包庇。”我看得出，戚無名也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寄浮生

我和戚無名一同去見了玉華。

“遲官人，你的消息倒還真的是靈通。”玉華先聲奪人，“這么快就找到我這里。”

“我原本只是要給你一點教訓，可你始終不收手，今日送上門來，是想讓我殺了你嗎？”玉華已經不再用假面目示人，她手握長劍，向我刺來。

“公主，殺這么多人，朝廷會追查到底的。”戚無名替我擋住玉華，“放過他吧。”

“你都開口了，這個面子必須給。”玉華陰森的笑了，“對了，還有他那個舅父，先前我一時手軟放過了，沒想到他竟然有膽子去找人查。你也知道，只要是沾上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我外舅怎么了？”我問她，此時此刻我倒希望她是在胡說八道，虛張聲勢。

“你不是因為我讓人殺了你外舅才來找我的？”玉華肆無忌憚的笑了。

“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殺得了我外舅！”我朝她吼道，“你在騙我！”

“我殺不了，可是有人能殺得了。”玉華若無其事的抿了一口茶，“我也不妨告訴你，程家做的，他們也對‘佳人笑’感興趣。”

“程家？哪個程家！”我向玉華撲去，卻被戚無名抱住，“我要殺了你！”

“你殺我有什么用？至于程家，你該問林歸晚啊。”玉華放下茶杯，“他母族就是程家。”

“玉華公主，你不該殺趙官人。”戚無名對玉華說，“你殺了太多無辜的人。”

玉華聽了戚無名的話，不怒反笑：“當年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你可知死了多少人？他們的命是命，我們的人命就如草芥嗎？”

“當初那些人，也是你殺的，從始至終，都是你在濫殺無辜！”戚無名說。

“你以為我說的死的人是當年明靈宮死的人嗎？我說的是南漢的人。你身為南漢的子民，卻為宋國辦事，你應該感到恥辱。”玉華一雙丹鳳眼里滿是得意。

“南漢王昏庸，南漢覆滅是常理啊！”戚無名方才這樣說，就被玉華打斷：“你沒有資格去評價南漢國的帝王，你不過是區區賤民。”

“都是一樣的人……”戚無名申辯說。

“都是人？不，他們披著人的皮，卻食人心肝。他們吃了我的心，還要怪我沒有心嗎？”玉華指的“他們”，應當就是明靈宮的老宮主，和宮主沈笒煙。

“左護法，我只能把你移交官府了。”戚無名無力的說。

“那你最好讓他們對我嚴刑拷打，把我剝皮抽筋，讓我永世不得超生。”玉華一揮衣袖，放聲大笑，“左什么左，我是玉華，南漢的公主。”

玉華最終被關到了司理院獄。

我告別戚無名，急忙前往我外舅趙官人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