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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華沙到上海

波蘭難民群體成分復雜,有世俗人士和宗教人士,有猶太復國主義者和詩人,有宗教學校(猶太經學院)的學生和拉比,還有1939年9月逃出波蘭的作家。他們前往上海的漫長歷程是一個關于勇氣、精神力量和毅力的故事,畢竟這群人的陸路行程復雜極了。

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時,波蘭各地的一些團體和大約20所猶太經學院的師生(36)已經逃到了立陶宛。他們大部分來到維爾納(今名“維爾紐斯”)和科夫諾,這兩個地方的猶太社區具有相當規模。在他們看來,立陶宛是安全的避難所,既未遭德國占領,也未被蘇聯征服,兩國當時仍尊重立陶宛的邊境。立陶宛猶太人熱情接納了這些難民。不少難民找到了工作,自食其力。

接下來,在1940年6月,即距德國占領波蘭不到9個月,蘇聯紅軍開進立陶宛。1941年1月1日頒布的一項官方法令規定,難民們要么在1月25日前加入蘇聯國籍,要么成為無國籍者,許多難民開始尋求離開的途徑。他們很清楚,一旦獲得無國籍身份,就會被遣送到西伯利亞或蘇聯遠東的某個州。不少難民確實申請了蘇聯國籍,但仍有約3000—4000人出于種種原因,拼命尋求其他出路。(37)出于正常的生存本能,(38)他們先找到荷蘭領事楊?·?茨瓦滕迪克,從他那兒拿到了最終目的地是荷蘭殖民地庫拉索的簽證,盡管去庫拉索實際上無需簽證。(39)有了去庫拉索的簽證,這些難民又向駐科夫諾的日本領事杉原千畝(1900—1986)申請了日本過境簽證。這張過境簽證又讓他們獲得了蘇聯的離境和過境簽證,得以抵達莫斯科,并在莫斯科登上開往海參崴(今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穿越西伯利亞的火車。橫跨西伯利亞的行程長達一周,從海參崴到日本海岸城市敦賀的海上航程卻很短,雖說碰上暴風雨天氣會令人極度不適。到達敦賀后,他們又搭乘短途火車去了神戶,在那兒一直待到1941年年中。

不過,事情并非總是一帆風順。雖然從海參崴開往敦賀的輪船每月通常有三班,(40)卻常有難民困在海參崴,最糟的是,他們還會面臨遭遣返的危險。海參崴與上海之間未通客運,上海猶太領導人便想盡辦法包船,但沒有成功,可難民們并不后悔來到神戶,無疑還希望能在那兒一直待到戰爭結束。下文是一位難民描述的對神戶的第一印象:

候船大廳華麗明亮。周圍有數百張笑臉,神情愉快,眼光溫柔可愛。身材纖細的優雅女子穿著色彩艷麗的輕便和服。沒有推搡擁擠……他們[日本人]很快準備給予我們……無償幫助……完全是出于禮貌……我立刻有了家的感覺……打心眼里[覺得]輕松愉快,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41)

不幸的是,在神戶停留的時光十分短暫。不到一年,日本人便開始將難民分批運往不怎么歡迎他們的上海。肖莎娜?·?卡漢

對上海的初次感受與這些難民在日本受到的款待形成了巨大反差。

波蘭難民群體中的世俗人士受到的待遇比宗教人士差遠了,甚至比不上世俗的猶太復國主義者。1941年8月22日乘淺間丸號(Asama Maru)抵達上海的300名難民中,140位宗教學生和拉比被立即領到博物院路(42)的猶太會堂,那里已為他們安排了周五(安息日)的晚餐和住宿。最終目的地是巴勒斯坦的29名猶太復國主義者則被送往猶太總會中的貝塔(Betar)俱樂部。而世俗猶太人只能在租來的房子里將就,沒有床、被褥、椅子、桌子,連飲用水和燒開水的爐子也沒有。(43)雖然有人通過各種正式的渠道對這些世俗人士所受的待遇提出了抗議,但最終還是私人而非猶太組織伸出了援手,為他們提供了更好的住宿。(44)

至于當時為什么要把近1000人從日本送往上海,犬冢惟重(Koreshige Inuzuka, 1890—1965)認為這是一種法律和經濟措施。首先,這些滯留日本的難民只持有過境簽證,不能永久居住。其次,美國凍結了日本資產,美國機構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無法再向神戶轉移資金來維持難民生計。(45)犬冢的經濟論是有道理的;必須為難民的生活費(神戶只有20多戶猶太家庭)找到支付方法,而方法在上海不在神戶。但這里有一處說不通,因為就在日本人把更多猶太人送到上海的時候,日本人又不愿在自己控制的虹口接納他們。還有一個復雜因素犬冢沒有提到:日本政府或許擔心太多猶太人留在日本,會在日本形成一個外國人殖民地。這可能就是不再發放日本過境簽證的主要原因,猶太人逃離歐洲的另一條生路又被堵死了。(46)

還有一個問題與數字有關。最終實際到達日本的這群猶太人究竟有多少?其中一些人顯然可以移民到其他國家,那最后又剩下多少人來到了上海?準確數字恐怕永遠無法得知。杉原千畝因為簽署了1萬份日本過境簽證而拯救了10000名猶太人的說法無疑是夸大其詞。(47)依據1941年8月神戶委員會的一份報告,在1940年7月1日至1941年6月1日期間,有4413名難民來到日本。其中有3092人前往不同的目的地,只有1321人留在日本。(48)我們可以認為這些數字準確又合理,從現有的報紙公告推斷,最后差不多應該是一千出頭的波蘭難民(其中可能還有不少立陶宛人)抵達上海。

雖然人數較少,居無定所,也不怎么和上海的中歐猶太難民親近,但波蘭難民也試著打造有模有樣的文化生活,這點引人注目。就拿1941年抵達上海的幾位波蘭猶太演員來說,他們表演了幾部著名戲劇,這至少在一段時間內為上海的意第緒語戲劇注入了生機。不過,意第緒語劇院也遇到德語劇院面臨的問題。缺乏資金購買服裝和布置舞臺,演員們為了謀生沒有足夠時間排練,這些都不利于意第緒語戲劇的繁榮。綜藝節目和意第緒語歌曲之夜倒是對表演者要求不高。盡管如此,經久不衰的戲劇《惡靈》(Die dibek)還是在1941年11月上演了。1942年2月又上演了肖莎娜?·?卡漢主演的《米利暗?·?艾福羅斯》(Mirele Efros)。(49)

講意第緒語的人在出版界也很活躍。當然,若非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的意第緒語報刊存在時間并不長,1942年便停刊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辦報紙的念頭從未斷過。其中最重要的一份是在俄語報紙《我們的生活》(Nasha Zhizn)上出現的意第緒語版《我們的生活》。此外,還有其他五份報刊,其中《言報》(Dos Vort)和《遠東猶太之聲》(Di yidishe shtime fun vaytn mizrekh)是兩份宗教類報紙,由以色列聯盟(Agudas Yisroel)發行。像《新聞》(Yedies)和《在路上》(In veg)這類世俗報紙,因帶有文學傾向而妙趣橫生,也為作家發聲提供了機會。

對所有無國籍難民來說,無論來自哪個國家,戰爭歲月都艱難困苦,尤其是在他們一起涌入虹口后,情況更加惡化。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代表勞拉?·?馬戈利斯和曼紐爾?·?西格爾從1943年2月一直被關押到1945年8月,在這兩年半時間里,難民們度日如年。他們完全依靠上海阿什肯納茲合作救濟會和幾個日本人設立的難民事務委員會。戰后,曼紐爾?·?西格爾寫了一份長篇報告,將難民生活描述為充滿個人仇恨、猜忌、敵意和自私。難民們互相攻擊,特別是對那幾個他們毫不信任的委員會橫加指責,這主要是因為日本人除了發放通行證,幾乎從不插手難民事務。這樣,難民們并未把怒火發到日本占領者身上。(50)事實上,“猶太難民雖然天生反對納粹,卻對日本人沒抱太多敵意—他們甚至對日本人為其提供機會逃離納粹肆虐的歐洲而心懷感激”,華百納如是說。(51)即使絕大多數難民被隔離在虹口,他們仍會指責是德國人引發了這一切。需要指出的是,赫伯特?·?澤尼克諷刺人見人恨的合屋葉的詩寫于戰后,抨擊了一個具體的人,而非日本侵略。

怨恨的矛頭尤其對準了C.布蘭領導的、成立于斯皮爾曼委員會解散之后的上海猶太聯合分配委員會(Shanghai Jewish Joint Distribution Committee)。西格爾說布蘭行為古怪、滿口臟話、專橫霸道,并對該委員會做出的決定置之不理,大多數難民也深有同感。布蘭與有權有勢的日本男性過往甚密,人人都怕他。(52)難民們與歐洲的家人失去了聯系,戰爭期間對親人們的命運一無所知。即使到1945年戰爭快結束時,苦難和死亡的可怕故事也才剛剛逐漸為人知曉。在惦念家人的同時,在上海日日苦苦掙扎也對他們造成了傷害。

戰爭的結束讓難民們倍感寬慰,新問題卻隨即出現。一些年輕人設法為美國人工作,希望獲得夢寐以求的美國簽證。另一些人認為最好還是回“家”,即回到德國或奧地利,雖然那里遭到大面積破壞的報道已經傳到了上海。還有一些人覺得留在上海做生意或許也不錯。無論如何,1945年離開上海的可能性實際上并不存在。與此同時,仍需資金為上萬名難民提供持續的援助。

1946年,內戰開始席卷中國,離開上海成了難民們的當務之急,他們逐漸前往那些收留難民的國家: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以及1948年剛成立的以色列國。對于兒童和少年來說,這段記憶因為新奇而顯得流光溢彩;但對于他們的父母而言,一想起上海,那艱難困苦的歲月和當初經歷的文化沖突依舊歷歷在目。昔日的兒童如今年事已高,但每隔幾年總會在世界各地的“黃包車團圓會”(richshaw reunions)上相聚,一起閑聊逝去的歲月。當時記日記、寫精彩信件的人,幾乎通通被遺忘,也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那些詩人,他們在寂寞時光里寫下了關于上海及他們在上海的命運的動人詩篇。時光荏苒,歷史之風刮來的塵埃將這些詩作掩埋。(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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