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雅大宋(三):熙寧變法
- 王佳
- 10906字
- 2022-08-10 18:02:31
第二章 “油紫”皇帝
所謂“油紫”,指的是仁宗晚年時,京師老百姓染布品位忽然變了,先染作青色,然后用紫草慢慢加染,所以稱為“油紫”。“油紫”與“猶子”諧音,也就是說老百姓的染布工藝其實隱含了一個讖語,就是皇位將傳給一個“猶如自己兒子”的人,即英宗。
在生育這個問題上,仁宗是個命苦的人。他一生受過很多感情的傷,很多漂亮姑娘被那些不解風情的諫官們趕出了宮。但和喪子之痛比起來,這些都算不得什么,在他心里,有三道永遠不能愈合的傷痕,那就是他三個早夭的兒子。
仁宗在后宮工作的時間很長,經常加班加點,其間總共生下三個兒子,可惜的是,都沒有長大成人。
從三十四歲(這年最小的皇子去世)到五十二歲(這年立英宗為太子),仁宗都在滿懷希望和無比失望間跌宕起伏,后宮每有懷孕者,他都歡欣鼓舞,期待著兒子的出生,可現實是殘酷的,每次都不能求子成功。
終于在他四十七歲這年,經歷了皇帝“不豫”的提心吊膽之后,臣子們耐不住了,開始直接上書要求仁宗放棄希望,迎接一個宗室小孩進宮,作為準皇儲。
當年在“澶淵之盟”時,仁宗還沒有出生,真宗在前線咬牙切齒地說:“十天我回不來,你們就冊立太子!”那時所謂的“太子”,就是宗室小孩濮安懿王趙允讓,后來仁宗出生后,這個孩子就被送了回去。
嘉祐二年(1057)五月三日,趁著仁宗氣色不錯,心情也不錯,能夠正常交流,范鎮抓住機會,發動了第一輪攻擊。他在奏折里說:“國家設置我們這些諫官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為國分憂,我要是拿不出幾個有用的主意,實在有點尸位素餐。現在皇室后裔不少,希望您能選一個優秀的宗室子弟迎進宮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等哪一天要是您真生下來一個兒子,再把他送回去就是了。當初您的父親真宗就是這么干的,周王(1)薨,真宗為天下考慮,迎接宗室之子,而太祖舍棄自己兒子立太宗,也是天下之大公……”
總之,范鎮要表達的意思就是:皇上啊,您要是真為天下人好,就找個宗室小孩進宮來,先養著再說。
范鎮精心準備的彈藥投擲出去后,卻是泥牛入海,皇帝裝作沒看到,中書省也沒有官方的態度,大家保持集體沉默。倒是宰相文彥博十分不悅,他派人去質問范鎮:“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和領導商量一下,就私自行動了?”
范鎮理由也很充分,他振振有詞地說:“實話告訴你們,我這次就沒打算活著,如果提前跟你們說了,萬一你們不同意,豈不是半途而廢?”
與此同時,另一個更加倔強的人在并州通判的位子上給范鎮寫了一封信,這個人就是司馬光,他在信中說:“你干得很好,這件事不干則已,要干就一定干成,希望您能堅持到底,以死抗爭!”
當然了,司馬光不是躲在背后“扇陰風,點鬼火”的小人,而是在側翼配合范鎮的沖鋒,也站出來上書皇帝。
還是沒反應。
仁宗是個好人,是著名的守成之君。他也很明白事理,知道這些大臣都是為了趙家江山著想,所以他不生氣。雖然他始終無法面對生不出兒子這個事實,但心里總是揣著一把火熱的希望。
他想裝作沒這回事,拖一拖再看。
拖了沒多久,有兩個不速之客——流星——劃過天際,給大家帶來了恐慌,然后天降暴雨,京師頓時成了一片汪洋。對迷信的古人來說,這是上天有所不滿的表現,帝國的皇帝必須拿出點措施來。
于是仁宗下“罪己詔”,要大家開誠布公提意見,以便改進工作,平息上天的怒火。
這就相當于給了范鎮一個機會,他很執著,借題發揮,威脅仁宗:“您看現在大水把太社、太稷壇都給淹了,為什么呢?因為您不重視‘宗廟’,現在帝國后繼無人,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您在位三十五年,皇儲的位子就空了三十五年……”
到此時,“建儲”這件事已經公開化了,成了朝政的熱門話題,在范鎮的戰斗精神鼓舞下,陸陸續續有翰林學士歐陽修、知制誥吳奎、殿中侍御史呂景初等人前赴后繼,為帝國的接班人一事奮斗著。
特別要指出的是范鎮。他始終沖鋒在第一線,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逼迫仁宗就范。嘉祐元年(1056)七月,天上又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彗星。在古代,它被稱為掃把星,寓意著不祥的事情將要發生。
這個白色的大掃把給古人帶來了很多恐慌。范鎮告訴仁宗,這個東西主“急兵”,希望朝廷做好防衛。隨后,他又不失時機地提出那個老話題,當然還是沒有得到結果。無可奈何的范鎮只好給宰相上書:“按照諫官的職業操守,三次諫言不聽,就該卷鋪蓋滾蛋了,現在我已經上書六次,請你們趕快去和皇帝商量吧,不然就把我給撤了。”
結果,仁宗真的把范鎮撤了,任命他為戶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可見仁宗實在是有點吃不消范鎮,要剝奪他的諫言權。
但范鎮也不是好欺負的,他堅決不去新單位上班,就是要在這件事上死纏爛打。
范鎮不是說說而已,他也不是看皇帝臉色不對就趕緊撤的那種人。到七月份,范鎮已經接連上了十九道奏章,仁宗無可奈何,只好把這一摞奏章交給中書省,拿執政大臣當擋箭牌。
執政大臣對仁宗的意圖心知肚明,唯有厚著臉皮和范鎮打太極:“皇上因為生病,所以大家才提起冊立太子的事,現在病好了,就先不要著急,要皇帝現在就做決斷,實在是有點難度。”
范鎮勃然大怒,卷鋪蓋回家去了,在家里“待罪”百日,須發皆白。這個倔強的人有著超出常人的執著和勇氣。在他眼里,皇帝、太子和大臣們,已經不具有個人屬性了,完全是國家機器不可或缺的部分。
如果說皇帝是操作系統,那么太子就是備份,萬一系統不穩定,崩潰了,那老百姓怎么辦?
可仁宗也有他的苦衷,他首先是個感情豐富的人,然后是個仁慈的父親,最后才是帝國機器的部件。他的理性和感性產生了矛盾,這才不得不求助于大臣,希望能在范鎮這里通融通融。
十一月份,戰斗的高潮部分終于開始了。
滿頭白發的范鎮進宮面見仁宗,他淚流滿面說:“圣上,你連著七次下旨要我到新單位上班,我雖然沒什么水平,但也明白,您肯定知道我說的是對的,之所以一直沒有決斷,可能是有人說您現在身體已經恢復,所以沒必要著急立太子,這種人不得不防。現在我寫的十九道奏章都在這里,希望把執政大臣們叫來,如果他們覺得我不對,就和我當庭辯論,否則就給我定罪,或者解除我的職務,我的要求僅此而已!”
看著滿頭華發的臣子,仁宗一時間百感交集,也泣不成聲,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是忠臣,你的話也都是對的,但是請再給我兩三年時間好不好,到時候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話說到這份上,就因為沒有兒子,君臣二人相對而泣,場面委實有點慘然。
三年,這是仁宗對范鎮、對天下的莊嚴承諾,這是一個形象工程,是一個政績工程,更是一個關系國家大計的民生工程,必須加班加點,如期完工啊!送走范鎮,仁宗靠在椅子上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暫時平靜了,他心中還有一絲希望……
時光荏苒,轉眼就是兩年多。
時鐘走到了嘉祐三年(1058)六月,威震京師的包拯被任命為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他上任頭一件事,就是找仁宗研究一下建儲的問題,耳根子已經清靜了二十多個月的仁宗有點反感,而包拯則是有名的暴躁,于是君臣二人有了一段頗有意思的對話。
包拯說:“東宮太子之位現在還空著,這個問題討論很久了,我不知道您為什么老是拖著不解決?”
仁宗說:“噢,那么你想立誰?”
這一句話雖然簡單,卻是生死考驗的關鍵,如果包拯此時大放厥詞,說某某皇子如何果敢干練,可以立為太子,那就壞了。
包拯拋出了思考已久的答案,他說:“我為天下百姓和宗廟萬世考慮(表明自己的立場),您現在問我這話的意思,就是在懷疑我(扣帽子)!我快七十歲了,也沒個兒子(擺事實)(2),所以也并不是為后代投機取巧(得出結論)!”
包拯此舉,一下子就凸顯出了自己一心為公的形象,消除了仁宗的戒心。
聽說包拯也沒兒子,仁宗覺得有點安慰,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表情變得緩和,輕聲安慰包拯說:“你不要著急,這個問題我會慢慢解決的。”
到現在為止,仁宗因為兒子的事,已經遭到了大大小小十幾輪攻擊,這些攻擊者來自各個部門,職位高低不等。這些人中間,以范鎮出手最重、最頻繁、最正規。但是在最后一刻,仁宗使用了“悲情大法”,大打感情牌,終于戰勝了這個執著的人。
可是問題終究沒有解決,雖然現在暫時安寧下來,大家卻都還是蓄勢待發狀態。很多人在家里已經把奏折寫好了,就等著某一天上朝冷不丁遞上去。
等到九月份,張貴妃的親戚張堯佐去世了。嚴格來講,這不是一個壞人,但他承受了過多的“榮譽”——在某段時間,大家都以痛罵張堯佐為榮。
張堯佐一生謹慎小心,同時業務能力也還算比較強,但因為在后宮有個替他說話的女人,所以為士大夫所不齒。
某一天坐在大殿之上,仁宗回憶起張堯佐,眼前不禁浮現出之前大家圍攻他這位親戚的熱鬧場景,感慨道:“以前那些諫官們總是言過其實、危言聳聽,講話太過分了嘛!說什么我要是任用了張堯佐,就好像唐明皇任用楊國忠一樣,落個流離逃竄的悲慘下場!”
在仁宗看來,自己離這一步還遠著呢,他自言自語:“我就不信這個邪,就算用了張堯佐,又能怎么樣?”
仁宗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發發牢騷而已。
但是這話被唐介聽到了,他十分不開心,決定上去揪一揪皇帝的小辮子。
“介”這個字是個象形字,本意是一個人披著鎧甲。既然披著鎧甲,當然就很勇猛,于是又有了另一個意思,就是孤傲不馴。唐介當然對得起這個名字,我們來看看他的光輝事跡。
當年,仁宗受到張貴妃枕邊風的蠱惑,準備第二天給張堯佐安排四個頭銜——除宣徽、節度、景靈、群牧四使。在包拯帶領下,大家沖上去一陣“拳打腳踢”,甚至要求留下百官,當庭進行辯論會。
為了心愛的女人,仁宗面對這些“兇惡”的群臣,不得不放低姿態,特意使用了輕松的語氣說:“節度使,這就是個粗官,粗人干的,給誰不給誰的,問題不大!”
“節度使不是粗官!”唐介厲聲道,“為什么說節度使不是粗官呢?我有理由,而且是天大的理由,因為本朝的太祖、太宗都曾當過節度使!”
仁宗只好屈服了,改張堯佐為宣徽使,知河陽。
唐介還是不滿足,大聲疾呼:“圣上這是為了授宣徽使,但是打著‘知河陽’的旗號來的。”
仁宗實在爭不過他,又使了一個陰招:“這些命令是中書省下的,和我沒關系!”
唐介更來勁了,說:“中書省是吧?我早就看中書省不順眼了。”他繼續彈劾宰相文彥博,“他也是靠后宮關系爬上去的,給張貴妃送燈籠錦而當上宰相,您以為誰不知道嗎?”
唐介越說越氣憤,雖然是一個人在戰斗,但他的底氣足、膽子大,甚至捎上了他的同事諫官吳奎。唐介說:“吳奎是個投機派,本來約好一起打張堯佐,結果他看皇帝不高興了,就趕緊停下來,觀望不前,這種人簡直有辱斯文。”
唐介的話把仁宗的怒火點燃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軟柿子,仁宗指著他威脅道:“信不信我貶了你!”要知道,當時京官非常有分量,特別是這種在皇帝身邊工作的職位,說對一句話就有可能一飛沖天,成為社稷重臣。所以如果有可能,大家一般都是死活賴在京城不走的。
唐介膽子倒是大得很,嘿嘿冷笑道:“隨便你,我忠心和憤怒交織在一起,這才如此生猛,不要說貶謫,你就算現在把我煮了,我也不怕!”
殿中侍御史唐介先生就此聲名遠揚。從此江湖上沒有“唐介”這個人了,而代之為“唐子方”。
雖然唐介本來就字“子方”,但這里頭是有差別的。古時候兩個人之間如果不是地位特別懸殊,你直呼別人的名字,那是不尊重人的表現,跟罵人差不多。同事之間一般都是稱其字,表示尊敬。這件事后,大小官員都不敢叫他“唐介”了,而尊稱一聲“子方兄”。
這個事件最后的處理結果是文彥博被拉下了馬,而唐介則成為春州別駕。此地雖然不在海邊,但是基本上屬于極端兇險之地。好在仁宗不是個昏君,冷靜下來后,將唐介改任英州,同時專門派人在路上保護。
和范仲淹一樣,因為干正事遭到貶謫,總是會受到人們的格外尊敬。唐介因此就有了名聲,也收到了很多禮物,其中就有一首詩,作者叫李師中,字誠之。其詩曰:
孤忠自許眾不與,獨立敢言人所難。
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于山。
并游英俊顏何厚,未死奸諛骨已寒。
天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還。
大意是說:唐介是好樣的,非常忠心,敢言人所不敢言,了不起!雖然現在唐介猶如一片落葉飄向了英州,但是大名卻好比泰山巍峨,我們需仰視才能見。至于那些和唐介對立的家伙,雖然還沒有死,但是已經嚇得骨頭都涼了。
在詩的最后,李師中寬慰唐介:“放心去吧,為了我們大宋,老天爺會保佑你這個忠臣平安歸來的!”
既然提到了李師中,請允許我浪費些許筆墨,因為他雖然沒什么名氣,卻也是個很有個性的狠角色。
先說李師中和唐介的關系。
唐介后來又被召回京城當官,隨著官場歷練,唐介也沒有以前那么沖動了。當了御史中丞后,更是收斂很多,李師中就很不滿了:“我當初看你是啄木鳥,這才寫詩夸獎,現在怎么變成和平鴿了?”
于是李師中去找唐介,像小孩子玩游戲一樣說:“把我當年贈你的詩還給我!”
唐介:“拿回去吧,又不是寫得多好,我還不稀罕呢。你看你這個‘一身’和‘千古’,對仗不好!”
再看看李師中和韓琦的關系。
李師中的父親叫李緯,當過涇原都監,在和西夏李元昊打仗的時候,因為支援部隊久久不來,不敢輕易出戰,被定了一個“畏戰不前”的罪,降職處理。李師中當時還小,認為父親是被冤枉的,心中不服氣,就去找上級評理。
當時韓琦在朝中,以為李師中不停給他父親表功,就是想博一個官職,于是語重心長教育李師中:“你還年輕,如果回去努力讀書,考個功名出來,還用得著說這么多嗎?” 李師中臉色劇變,大怒道:“先人功罪不辨,他為國家犬馬勞累,百年之后,我怎么好意思和他地下相會?”
說到這里,李師中甩出了一句重話:“至于要當官,那就太簡單了,稍微認識幾個字,考個第二名易如反掌!”這是赤裸裸的諷刺,因為韓琦就是王堯臣那一榜的第二名。韓琦一輩子心胸寬廣,但就是這句話讓他難以釋懷。
最后,是李師中和王安石的關系。
李師中當州官的時候,得到消息說包拯被任命為參政了。大家就在一起議論,說包拯這個人不好對付,屬于軟硬不吃的那一種,可以預見,朝廷今后大事小事就會多起來了。聽了這話,李師中并不同意,他發表了一番高論:“包拯哪有那個能耐!我看那個鄞縣的王安石,此人眼睛白多黑少,和漢代的王敦差不多,到時候禍亂天下的就是他了。”
那么王安石是如何評價李師中的呢?
他倆是同年進士,某次大家坐在一起喝酒。正意氣風發時,大家都說李師中少年豪杰,前途不可限量云云,只有王安石不屑,大聲說:“唐太宗十八歲起兵,這才算得上豪杰,他什么東西,也敢叫豪杰!”
現在,我們把視線拉回到仁宗發牢騷的現場。宋仁宗為張堯佐“鳴不平”的自言自語被唐介聽到了,唐介心想:這不是否定我們當初的戰斗成果嗎?搞翻案有意思嗎?
唐介說:“是啊,要是當時任命了張堯佐,未必會像唐明皇那么慘,可是,萬一您到了那一天,還做得不如唐明皇呢!為什么?因為唐明皇還有個兒子唐肅宗可以光復江山,還能當太上皇,您靠誰呢?”
唐介說話也太損了,偏偏提起仁宗最扎心的事情。仁宗那著名的耳朵立即紅了,臉色也變了。可他忍了,終究沒有發飆,而是嘆息道:“關于立嗣的事,我和韓琦已經商量很久了。”
看到這里,大家可能注意到了,韓琦呢?作為慶歷年間的元老,在這個熱鬧的關頭,他是不是害怕皇帝發飆,躲起來偷安了?這樣想就是冤枉他了。韓琦在嘉祐三年(1058)被任命為宰相,也向仁宗建言立嗣的事情,希望在后宮建立學館,選擇宗室賢者進入其中學習,挑選“可囑大事者”作為后備皇帝人選。
仁宗這次沒有耍滑頭,并不是因為他完成了思想改造,而是因為他現在是一個有底氣的男人了。后宮有兩位美人都有孕在身,按照概率論,生一個男孩出來,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所以仁宗滿懷信心地告訴韓琦,再等等吧,說不定我的親生兒子就要來了。
沒多久,兩位美人都生產了,但很遺憾,都是女孩,這是仁宗的九公主和十公主。如果說這是一次意外的話,那么在接下來的兩年內,已經知天命的仁宗又擁有了三個女兒。也就是說,仁宗連著生了五個女兒。
或許正如后來臣子們所說的,天意如此。
仁宗屈服了,他看著后宮花枝招展的妃嬪們,就像看著一片貧瘠的沙漠,這片沙漠耗盡了他人生的主要時光和精力,卻最終沒能結出傳宗接代的果子來。如今治理荒漠失敗,這就令人不得不到上天那邊去找答案了。
嘉祐六年(1061)閏八月,這是個令人悲傷的日子,仁宗皇帝失去了他剛出生兩個月的皇十三女。剎那間,他意識到自己老了,成了一個疲憊而悲傷的老人,可是作為世上最有權勢、最富貴也是最孤獨的人,誰能體會這種心境呢?
可還是有人上門找碴兒。小公主剛去世次日,司馬光就遞上了早就寫好的奏折。這是個沒有什么創意的人,找不到新的立論點,反正就那一句話——趕緊確定接班人。
在這個沉悶蕭瑟的秋天下午,仁宗拿著奏折,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
自從上次病愈之后,他已經習慣了不講話,對這個寂寞的老人而言,安靜或許就是一種幸福。每天看著那些臣子們忙忙碌碌,他覺得那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他唯一關心的問題就是自己的身體和兒子。可上天如此明確的昭示,令他失望透頂。
司馬光就站在一邊,看著面色木然的皇帝,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沉寂,死一樣的沉寂……
許久之后,仁宗抬頭看看大家,終于說話了:“難道真的要選宗室子弟做皇子?”他的語氣很奇怪,有倔強,有不滿,更有疑問。嚴格來說,仁宗是一位生性善良、性格軟弱的皇帝,他罕有一意孤行的時候,唯一一次就是為了皇子的事,可還是以失敗告終。
司馬光還沒來得及回答,仁宗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你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及的!”看到了吧,仁宗還沒有糊涂,他還保持著一個政治家最基本的風度,就在他最失意、最難過的時候,理性依然占據了上風。
司馬光激動得心臟怦怦直跳,趕緊表態:“我這次上書,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沒想到圣上您會采納我的意見!”
“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事,沒關系,你把奏疏交到中書省去吧!”仁宗算是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不料司馬光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他知道,這種事情,必須要皇帝親自表態才算數,于是他說:“這樣不行,還是陛下您親自對中書省說吧。” 這一次,皇帝雖然悶悶不樂地同意了,但最后還是不了了之:司馬光自己不去送,仁宗也沒有送。
這一天,司馬光到中書省辦事,正好遇到了韓琦,韓琦知道他今天奏事了,就問是什么事,司馬光神秘一笑道:“關于宗廟社稷之事!”韓琦當然明白,也就不再追問,兩人相視一笑,心有靈犀。
韓琦是個謹慎的人,應該是在司馬光探明了仁宗態度之后,某一天上朝,兜里揣著一本書進去面見仁宗,這是一本歷史書——《漢書》。
封建社會的法律制度并不健全,遇到難題,大家第一個動作就是翻開史書,看看古人是怎么做的,只要你找到一個古人的先例,那毋庸置疑,就應該這么干。萬一不幸沒找到類似案例,沒關系,找類似的具有指導意義的詞句。
韓琦帶的這本書,就相當于一本教材,他指著里面的《孔光傳》給仁宗看:您看漢成帝是個水平一般的皇帝,哪里能和您比,但他還是選擇了自己的侄子來繼承皇位,所以,希望您……
對這次會面,史書上是這么說的,“議乃定”。
九月份,倔強的司馬光再次上書,這次他終于找到了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觀點。他在奏疏中說:“自從唐文宗之后,太子的確立都是臣子們決定的,這就導致出現了一批所謂‘定策國老’和‘門生天子’之類的投機人物,對國家可沒什么好處。”言下之意:皇上您不要稀里糊涂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給利用了,他們把擁立太子作為一種投資,甚至會推薦一個傀儡上臺。
這一招的效果還是比較明顯的,仁宗當時就變了臉色,往前又走了一步——當即差人把司馬光的奏疏送到中書省。其實在這次決定性的談話之前,韓琦曾經找過手下的陳洙:“聽說你和司馬光關系不錯,他老是給皇帝奏事立太子,我本來想幫他一把,但是文件老不送到中書省來,我無從說起這件事,你給他說說,必要的時候直接把文件送過來。”
司馬光這次真的去了。他十分嚴肅地握著韓琦的手說:“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如果你們沒有在短時間內把這件事搞定,說不定某一天深夜,皇帝從大內遞出一張小紙條,告訴你立某人為嗣,那時候天下誰人敢違抗?”
司馬光是一個嚴肅的史學工作者,基本上不開玩笑,也很少危言聳聽,但他說的都是事實。仁宗現在身體極度衰弱,而身體衰弱的人,一般來說意志也很難堅定到哪兒去,萬一聽了枕邊風或者奸人讒言,隨便立一個紈绔的宗室弟子,臣下還能怎么反駁呢?
所以,韓琦表現了前所未有的積極,帶領手下的官員異口同聲表態:“敢不盡力!”
十月,垂拱殿,大臣云集。
仁宗環視左右,慢慢問道:“在宗室子弟里,選誰比較合適呢?”
按說,仁宗現在早都沒心情去設什么圈套了,就是單純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但韓琦還是按照官場守則,謹慎給出了標準答案:“還請圣上您自己決斷!”
“宮中曾經養過兩個小孩,小的那個很淳樸,但是淳樸到了比較愚蠢的地步,大的那個還行!”看來仁宗自己早就有了打算。
韓琦其實早就知道這個人選了,但他必須裝作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于是他問道:“不知道是哪一位?”
“宗實!”
這一刻,大宋朝的新一任皇帝,終于浮出水面。
議事完畢,韓琦臨走時,還向皇帝打招呼說:“您今天晚上再仔細想想,明天我們來拿圣旨!”第二天,仁宗并沒有下旨,不是他改變主意了,而是直接讓中書省去辦理,理由如下:“此事豈可使婦人知曉!”
如果圣旨從后宮出來,那些嬪妃沒準又來做工作,你想立這個,她想立那個,因為這個吵架影響夫妻感情不說,萬一耳根子一軟,就麻煩了。歷史上這種敏感事件,是絕對不允許后宮插手的。
那么,宗實是哪一個呢?為什么他就有這么好的運氣呢?
此事說起來有些淵源,宗實是濮安懿王趙允讓的兒子。這父子倆在小的時候,都過了一把“后備皇帝”的癮。最初,真宗用綠車旄節把濮安懿王接進宮中,等仁宗出世后,又吹吹打打送了回去。
到了宗實這一代,在他四歲的時候,也被接進宮中,本來這種事輪不到他,因為濮安懿王比較能生養,一共有二十八個兒子,宗實排名十三,但楊皇后很喜歡他,就抱進宮中養著。等到仁宗第二個兒子出生,宗實八歲,也被送回了家。
現在,等到將近而立之年,宗實再一次得到了進宮的機會,這次是真的。
做皇帝這么大的事,沒點征兆說不過去,所以濮安懿王早先做過的一個夢,就成為確鑿的預兆。他夢見天上有兩條龍和太陽一起落下來,就急忙用衣服兜了起來,隱約間還聽到一條龍跟他說:“我不是你所擁有的。”
很明顯,這兩條龍就是父子倆,一條真龍,一條假龍。
現在也可以解釋一下本章的標題了。所謂“油紫”,指的是仁宗晚年時,京師老百姓染布品位忽然變了,先染作青色,然后用紫草慢慢加染,所以稱為“油紫”。“油紫”與“猶子”諧音,也就是說老百姓的染布工藝其實隱含了一個讖語,皇位將傳給一個“猶如自己兒子”的人,即英宗。
仁宗的心結解決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大局已定,沒什么懸念了。可是請注意,這件事目前只是成功了一半,因為真正的當事人宗實還蒙在鼓里,不知道世上最大的烏紗帽已經落到了自己頭上。
難不成他還不想當皇帝?
可世上居然真有這種人,連皇帝都不想當。宗實實在是個有個性的人,當他知道朝廷準備選他做皇太子后,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做!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因為不久之前,他的父親,也就是濮安懿王剛剛去世。
按照古代的規矩,家中長輩去世,做官的都應該回家守孝三年,所以宗實十分悲傷地表示:“自己現在還不能歡天喜地去當皇子,親生父親剛剛去世,自己就迫不及待去當別人的兒子,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宗實這家人有一個良好的傳統美德——極其孝順。剛去世的濮安懿王對母親百依百順,這在京城都是很有名的。受到家學影響,宗實也是個大孝子。這個美德對大臣們而言,實在是個令人頭疼的優點。
正是考慮到這一點,一開始下令,并沒有直接確立宗實太子的身份,而是給了個“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
可是宗實連這個都不干,上表請辭。“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局面就這樣形成了。
仁宗問韓琦怎么辦,還說:“他要是實在不愿意,就算了!”意思是,反正想當皇帝的人多得很,這孩子不愿意做,自然有人愿意。韓琦瞪大眼睛說:“哪能說算就算。我們中書省搞不定,圣上您親自給他下個手諭,看他還敢不敢違抗!”
事實證明,宗實確實是個硬骨頭,皇帝手札也不好使。那一夜簡直是傳令內侍的噩夢,他們在王府和大內之間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去的時候帶著手諭,回來帶著宗實請辭的上表。
據統計,當晚宗實一共消費了一千多緡,宋代一緡就是七百七十文銅錢。當然他不是吃喝消費了,而是花在了文化事業上。他手下有個記室(3)叫周孟陽,為了徹底擊退朝廷讓自己當皇帝的企圖,宗實請周孟陽寫辭表,約定每寫一份,就給周孟陽十金。目的只有一個:好好寫,把我的決心和意志寫進去,讓他們死了這份心。
在金錢的刺激下,周孟陽干勁十足,挑燈夜戰,前后共寫了十八份,宗實還鼓勵他:“要是這件事能搞定,還有更多的賞賜。”就這樣折騰到天亮,雙方選手也都探到了對方的底線,看來不是著急的事,于是不約而同鳴金收兵,改日再戰。
這一拖,又是九個月,終于有人忍不住了,對仁宗說:“這件事拖不得。”仁宗就把韓琦等人叫進來商議。本來仁宗的意思,是給宗實另定一個官職。可韓琦比較著急,他早就和歐陽修商量好了,所以仁宗一開口,韓琦就拋出準備已久的話:“外面人人都知道這就是皇子了,干脆就給他正名,下詔立為皇子算了!”
就這樣決定了。這種大事,二府大臣必須到齊,于是請來了樞密使張昇。張昇問仁宗:“陛下,您不再遲疑了吧?”考慮了這么久,仁宗也早就心意已決,他一擺手道:“為了百姓心有所屬,只要是姓趙的就行!”
次日,翰林學士王珪令草詔:“人道親親……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猶朕之子也……其以為皇子。”請注意這一句“猶朕之子也”,這就是那個“猶子”的直接來源。
因為仁宗之前三個夭折的皇子名字里都有個“日”字旁,所以宗實也被改了名字,是為趙曙。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把這個新任皇子接進宮來,為登基做準備,可大家還是低估了趙曙的頑固程度。他躺在床上,就是不配合朝廷的行動。被派去勸誡的虢國公趙宗諤實在沒辦法,恐嚇他說:“你不要以為這樣賴著就沒事了,把我惹急了,信不信硬把你塞進轎子拉回去?我之所以不這樣做,是不想陷你于不仁不義罷了。”
趙曙所有的回答,就是懶洋洋一句:“非敢邀福,以避禍也!”
最后,在政府強大的輿論攻勢下,那個依靠寫辭表狠狠賺了一筆的記室周孟陽也受不了了,轉換立場,開始勸趙曙:“你把皇帝皇后看作親生父母,老百姓都知道,現在讓你當皇子你不干,難道日后作為親王就藩,就一定能避禍嗎?”
周孟陽的這句話點中了要害。立太子和造反差不多,一上賊船,就不要奢望全身而退了,要么早登大寶統領天下,要么稀里糊涂地死掉,總之是沒有退路的——就算這次不讓你當太子,另立一名宗室子弟,日后那人上臺,你這個前“太子”還能有好下場嗎?
趙曙聽了周孟陽的分析,悚然站立,撫著床榻一陣后怕:“這一點我倒是沒有考慮到!”
遠的不說,就說那個前來勸誡自己的宗諤,一臉壞笑,絕不是什么好貨色。此人對趙曙一直心存不滿。之前,宗諤手下有個廚子,特別善于做羊膾。趙曙慕名而去,讓廚子做了兩份品嘗,宗諤看到后,問廚子給誰做的,廚子回答:“十三讓我做的!”趙曙在兄弟中排行十三。宗諤勃然大怒,頓時把鍋砸了個稀巴爛,把肉拋在地上使勁踩,而且還不忘把廚子狠狠揍一頓。
就這樣,為了一個單純的愿望——繼續平安活著,趙曙終于帶著手下共計三十人,還有幾件舊衣服、幾櫥書籍,不情不愿地走進了皇宮。
到這里,持續七年的“建儲”之戰,終于畫上了句號。
(1) 仁宗的哥哥,幼年早夭。
(2) 包拯之前是有一個兒子的,名叫包,可惜后來英年早逝了。
(3) 文秘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