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吃杏花酥那么妙嗎?”那時我總急急地問他。
“妙上千倍啊。”他睥睨我一眼,仿佛在嘲笑我是一只沒有見過世面的小精。
于是我暗暗下定決心,待到我可以出水月鏡的時候,我必定要去看看那些個姑娘是怎么個妙曼法,難道她們比杏花酥還要美味?我委實沒有見過世面,來了凡間,才明白,真真妙啊。單說這芙蓉酥,就比咱們水月鏡的杏花酥妙曼上了百倍,入口即化,甜而不膩,余香滿口。只是,這凡間,也委實有些麻煩,在這里,干個事情,還需要銀子。幸而,我在一個滿身肥肉的家伙那里拿來了一荷包的銀子,現在才能坐在這攔芳閣中。
一朵白色的菡萏自一汪碧泉中裊裊生起,其實那碧泉也不過是一個池子,只是比平常的小池塘大了些,里面還能噴出一些水柱,菡萏片片花瓣層層打開,夜明珠散發著柔光,襯得這景色十分的別致。輕紗飄舞,菡萏之下水汽氤氳,逶迤而上,將眼前的精致披上了一層透明額白紗,忽的,我聽見整個攔芳閣其其倒吸一口氣,真真是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只見她素腰一擺,羅袖飄飄,鸞回鳳翥,翾風回雪,桃花扇隨著她翩躚的舞步婆娑而起,恍如夢境。
蓮臺呈妙舞,云雨半羅衣。裊裊腰疑折,褰褰袖欲飛。霧輕紅躑躅,風艷紫薔薇。
曲罷,臺下那些貴公子早已不能自己,面上泛著紅光,瓦亮瓦亮的油漬,比之當日在水月鏡中描述緩歌縵舞的老喜鵲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個臉上撲著厚厚的脂粉的半老徐娘扭著水蛇腰,一甩羅帕,“喲,各位爺,這可是我們攬芳閣的頭牌漣漪呢,現在就是咱們的老規矩了,價高者得啊。”我看著,頗覺有趣,抬頭細細看著人群,竟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臉,那探頭探腦的,不是老喜鵲是誰?于是我趁著他一臉陶醉勁,悄悄欺進他的身。
“妙曼啊。”除了這句話,老喜鵲似乎不會說其他的了。
“比呢喃還要妙曼嗎?”呢喃是老喜鵲的心尖尖,是一只乳鴿。
“妙曼啊。”老喜鵲莫地一驚,轉過頭才發現我,“小掬水,你怎的也來了,你不是跟著圣姑在梵天嗎?”老喜鵲驚得雙眼睜得滾圓,一不小心,就會滴溜溜地從他的眼眶中滾出來。
“我無聊地緊,那佛祖講得我都聽不懂,我可不想和他想看兩生厭。”
“撲哧”我聽見有人吐了一口,扭頭一看,只見一大把如瀑布般的胡子,別的也沒有什么特點,然而這把胡子,著實有特色,冉冉胡須及地,他這一笑,胸前的黑色瀑布也跟著一抖再抖,不知怎的,別人家的胡子要是有這般厚實,定是沉沉地往下墜,然而眼前這位的胡子竟是詭異的很,稍有風吹草動,竟是生生地往外張揚開去,比如說,他就這么咧嘴一笑,那把胡子便妙曼而舞,似要與蓮臺上的舞姬一比高下,定要呈現出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的姿態,然而,卻是長在了一個年過了半百的魁梧男子身上,而這男子又翹著個蓮花指,委實可惜了些,不若那些個姑娘的頭發絲,賞心悅目。
“小掬水,這便是此間的土地了。”老喜鵲向我介紹著,還不時地偷眼望向蓮花臺。絕色舞姬已經除下了覆在面上的紗巾,露出凝了霜雪般的面容,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一幫豬腦肥腸的財神爺們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蕩漾春心,在一邊嚷嚷開了出價。我頗為惋惜地看著這位楚腰衛鬢被摟進了一個肥頭大耳的野獸派的懷中。
“我們通常將現在這般的情景喚作‘人間悲劇’。”老喜鵲盡職地給我普及那些我曾從通塵鏡中聽來的詞匯。
“我只在折子戲中看過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故事,今天竟然上演的是美女配野獸,這委實太對不起看官了吧?”
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眉目如畫的女子,然而她卻一點都沒有流露出不甘,反而殷勤地直往那個肥碩的懷里靠,柔夷如水蛇般不安分地在滿是肥肉的軀體上游動。
“小姑娘,那些個折子戲不過是文人騷客編織的夢,用來賺取你們這些小姑娘的眼淚水,虛幻地不堪一擊。”土地的胡須飄飄,隨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巴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同一朵墨菊開得耀武揚威。
跟著老喜鵲邁著踉踉蹌蹌的腳步行走在這迢迢大道上時,我的心忽的絞痛了一下,心想,還真是怪事啊,我不過是吃得多了點,肚子撐了點,卻不想心怎么生生地發疼,莫不成是胃抵住了心臟,扎上了一個口子?
捂著胸口抬頭一看,只見圣姑寒著一張臉,立在街頭,頓時,一陣刺骨的冷風拂面而來,把今日下肚的酒都蒸發走了,只余下一層暴汗,粘著衣服貼在背上,酸冷入骨。
我腆著臉亦步亦趨地走到圣姑面前,福了福,“圣姑,掬水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然而,圣姑卻是一言不發,就這么立在我身前,讓我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硬生生地佝僂著腰,站在大街正中,那打更的大哥看著我們這副詭譎的模樣,嚇得連聲音都不敢出,只聽得他的嘀咕聲,“現今真真世風日下啊,連狐貍精都敢堂而皇之跑到街上了。”
我挺想揪住他說,這些個狐貍精就是三更半夜的才方便往外頭跑啊,不然,這青天白日的,一不小心漏出了尾巴,不是嚇到一大片的人么。咱們做精的也有做精的規矩么。只是,圣姑在場,我如同被隔空點穴了一般,動彈不得。
再次從水月鏡中出來時,攬芳閣的頭牌已換了三輪了,曾經那個在蓮花臺上舞轉回紅袖,歌愁斂翠鈿的頭牌早已嫁為了胡人婦,連曾孫都抱上了。只是聽老喜鵲說,她出嫁的那一天,文昌街十里紅妝,鞭炮聲絡繹不絕,那個老鴇假惺惺地擠了幾滴淚,干嚎著跟著花轎跑了半條街之后,又張羅密鼓地找了另一個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的出水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