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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數人一樣,我擁有一棵特別的樹,我對它的記憶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它是一棵美國藍杉(Picea pungens),四季常青,在漫漫嚴冬中傲然挺立。我還記得它尖利的針葉鉆出白雪,怒指陰云。我接受的教育是要堅忍克己,而藍杉極好地體現了這一品質。我會在夏日里擁抱它,爬上枝頭和它說話,幻想它認得出我,幻想自己站到樹下就能隱身,可以悄悄觀察螞蟻忙前忙后地搬運凋零的針葉——如果昆蟲也有地獄,它們恐怕被罰進了底層。等年紀漸長我才意識到,這棵樹其實不在乎我,我也學到,它憑借水和空氣就可以自給自足。我明白了,我在它身上爬上爬下(最多)也就是讓它晃晃樹枝,根本無法引起它的注意;我為了搭建堡壘而掰下它的樹枝,這種行為也和人拔根頭發差不多。那些年,我每天晚上都睡在距離它3米開外的地方,與它只有一窗之隔。后來我去上大學,踏上背井離鄉的漫漫征途,故鄉和童年都被我拋在了身后。

從那時起,我才終于意識到,我的樹也曾經是個孩子。長成大樹之前,胚胎會在地面靜臥多年,它沒有操之過急地發芽,也沒有因為等待過久而失去活力,只是抓準了時機。稍有偏差它就會死去,旋即被這個無情的世界吞噬,畢竟這個世界充斥著各類酷刑,能在幾天內就讓最強韌的樹葉化為腐土。我的樹也一度青春年少,它曾用十年時間野蠻生長,絲毫不考慮未來。從10歲到20歲,它的身形膨脹了一倍,卻經常不能完美應對伴隨身高增長而來的新挑戰和新責任。它拼命趕上它的同輩,有時還敢于長得比它們高,即使厚著臉皮也要爭取更充足的陽光。它一心長高,卻因為只能斷斷續續地調配某些必要的激素而無法結出種子。一年年過去,它就像其他樹齡十幾年的同類那樣:春日抽條,夏日生葉,秋日展根,冬日不情不愿地沉沉睡去。

在十幾歲的樹看來,成年的樹代表著它們看不到盡頭的枯燥未來。它們無所事事,只是五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如一日地不讓自己倒下:每個白天不辭辛勞,這一點那一塊地補齊凋零的針葉,每天晚上再關閉酶的開關。它們再也不必因為征服了新的地下領土就急匆匆地汲取營養,只要把可靠的老舊主根垂入去年冬天產生的新地縫就行。每一年,成年的樹木會長得更粗一點,但僅此而已,之后幾十年間都沒什么新奇可看的。它們很吝嗇,把得之不易的養料高高地集中在枝條上,身下是饑餓不已的年輕一代。這些良好的居住環境,包括好的水土,還有最重要的——充足的陽光,都能讓樹發揮出最大的生長潛能。相反,如果生長在不友好的生境中,它們連正常高度的一半都長不到,沒法兒像一棵正常的十幾歲樹苗一樣以沖刺的速度生長;它們只有活下去的念頭,成長速度還不及那些幸運兒的一半。

我的樹在八十多歲時病了幾次。一些小動物和昆蟲恨不得拆它入腹、占其為居,一直對它進行狂轟濫炸。它躲不開,只能提前用利刺、毒素和不宜食用的樹脂武裝自己。它的根系最容易遭到覬覦,因為其表面只捂著一層腐殖質,非常脆弱。維持這套武裝會消耗樹本身已經很貧乏的儲備,而這些儲備本該有更令人欣喜的去處——每一滴樹脂都本該是一顆種子,每一根利刺都本該是一片葉子。

2013年,我的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它以為冬天已經過去,于是懷著對夏天的憧憬,伸展枝條,長出新葉。誰知,異常的五月襲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一周內就降下了厚重的春雪。針葉樹一般不怕雪壓,但如果算上新增的嫩葉,重負就變得不可承受。藍杉的樹枝被壓彎、壓斷,最后只剩下一根光禿的主干。我的父母為它實行了安樂死。他們砍斷了它,并挖出它的根。幾個月后,他們再次提起它時,我正站在耀眼的陽光下——在一個距離故鄉6 000多千米的從來不會下雪的地方。真是諷刺,聽到它的死訊我才真心意識到,我的樹曾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但這件事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我的藍杉不僅存活過,它還有過自己的生活:類似但又不同于我的生活。我的樹走過它自己生命中的里程碑。它有過自己的時光,而時光也改變了它。

時光也改變了我,改變了我對我的樹的看法;而我的樹也有對它自己的看法,時光還改變了我對這些看法的看法。科學告訴我,世間萬物都比我們最初設想的復雜,從發現中獲得快樂的能力是過上美妙生活的訣竅。這也讓我確信,如果不想遺忘曾經有過而現在又不復存在的一切,把它們仔細地記錄下來就是唯一有效的抵御手段。這其中就包括那棵藍杉,它本該比我長壽,卻先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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