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城市文明史的主要觀點
文明與文化的關系及文明的內涵
我們在人類發展的長河中,將還未跨進文明門檻的人類史前發展稱為“文化”。當人類社會已有了文字、城市、復雜的社會分工、國家和典章制度,便是文明社會。今天,除了極少數在非洲和南美洲原始森林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全球各國各地都已是文明社會。然而各國、各地區乃至在一國或一地區內的不同族群,因為不同的自然環境和歷史發展,亦可能有各自不同的政治體制、宗教、語言、習俗和藝術風格。這便是一國之內或一個文明之內地區間或族群間的不同文化。因此,“文明”可作為泛稱,而相對于中國文明而言,在中國的領土范圍內存在的地方文明,便被稱為地方文化。
此外,文明指的是一個文化實體,而不是政治實體。是以本書所說的中國文明,實指中華文明,即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在“中國”這個廣大地區所孕育出的泛文化。在這過程中,核心政權所統治的具體范圍經歷了多次變遷,但中華文明的覆蓋范圍都超越了中國歷代中央政權所管轄的領土。不過,因今天對文化與社會的論述往往都以國家這個政治單位為基礎,所以我們亦務實地采用了中國文明一詞,以避免產生政治上的誤解。實際上,東亞與東南亞不少國家的文明,都是中華文明的一部分。當然,它們亦各有特色,是以可視為中華文明下的不同文化,或中華文明的次生文明。
中國的文化與文明觀
中國新石器時代較早期的史前文化,如湖南西南的高廟文化、河南舞陽的賈湖文化與遼寧的興隆洼文化,在公元前6000年之前已發展出了祭祀天地與祖先崇拜的傳統,逐步形成一套溝通天、地、人三者的價值觀、等級觀念和禮儀制度。考古發現,如遠古建筑遺跡和大型聚落等,亦反映這些觀念和習俗。經夏、商兩代不斷完善,這些文化元素已在周初成熟并演化為主要的中華文明傳統。它們經儒家與道家的解讀和應用后,成為至今仍行之有效的為人與治國原則。
“文”“化”二字的組合和“文明”一詞,最早見于《周易·賁》:“《彖》曰:賁,……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它說明了“文”是基礎和工具,包括語言、文字,以及人的精神活動和物質活動的共同規范;而“化”的意義是“教化”,是共同規范的應用,包括其產生、傳播與傳承。
而“文明”一詞,除了出現在上述的《周易》中,還出現在《尚書》和《禮記》里,意為“光明”,或治國理想的“王者修德、民風淳樸”。它要求人的內在德行和文化素養不僅要使個人神釆奕奕,也要讓他人如沐春風。在國家層面,中國的文明觀不但強調自身修德,也注重對外國、外族的教化。中華民族在長期的歷史中被稱為“禮義之邦”,實基于此一處理與周邊地區關系的原則,如《晉書》所說:“西戎荒俗,非禮義之邦。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
作為“禮義之邦”的中華文明社會所追求的是有道德的社會和生活。天地代表了一切美德的源泉,亦代表最高的道德表率。敬拜天地實際上是順應自然,遵循自然規律,以謀求可持續發展;祭祀祖先乃是在以家為本位的社會中維持倫常和等級秩序,以達致社會穩定與和平。這便是中華文明傳統文化的核心。同時天的道德與授權亦成為由古至今中國權力合理性和合法性的依據,即“天命”。
中華文明的道德與和平特點
與西方文明(指自古希臘開始的海洋文明)相比,中國文明或傳統文化不像西方文明那樣強調競爭。正如上文所說,西方學者基于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經驗,強調了文明的發展必涉及對其他文明的侵略,甚至消滅其他文明,或被其他文明滅亡。世界歷史對他們來說就是文明之間一連串你死我活的叢林式競爭。這就是“文明沖突”與“文明衰落”概念背后的邏輯。
反觀中國,中華文明在處理與外國或邊境民族的關系時,一直奉行以和為貴的原則。歷代中央政權的對外政策主要是控制競爭、弱化競爭,以創造一個互通貿易、文化的友好關系。這便是《論語》所說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也與老子所說“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的意思相通(譚中 2017)。正如現代學者王蒙所言,中國傳統注重美善甚于注重真。注重美與善,也就是要讓大家舒服,盡量減少矛盾,做到皆大歡喜。
是以中國文明不但包含西方文明的基本元素,更在質及用方面有明顯的中華民族特色,即強調道德觀、善、美、和諧、互相尊重,以及主動地向落后的文化進行以美、善(和諧、大同)為目的的教化。在夏、商、周三代,這個趨于成熟的文明明顯地向周邊擴展。與當時的古埃及和兩河流域一樣,中國文明的繁華和高度發展讓周邊游牧民族仰慕,但當草原因氣候變化而資源枯竭時,古代中原政權又成為游牧民族入侵與掠奪的對象。中原政權的處理辦法往往是通過和親及朝貢貿易給予援助,如漢和唐時把公主分別嫁給匈奴和吐蕃的王,并賜予豐厚的嫁妝,其中除了糧食和金銀絲綢,還有眾多文獻、工匠、工具和種子等,以幫助匈奴和吐蕃發展與教化。明清兩代的朝貢貿易亦是賜予的比接受的多,目的就在于睦鄰。
除了一小部分歷史時期在應對外來勢力的武力威脅時采取了武裝手段,中國的對外政策通常是和平的,以助人為目的。正如孟子言:“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這便是中國作為禮義之邦所崇尚的王道,亦即天道。它既體現了中華文明的道德觀念,也是在諸世界文明中的顯著特色。舉個例子,中華文明自漢代開始便向日本傳播,對日本的開化做出了很大貢獻。日本在隋唐時,有感于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主動派了近20批遣唐使到中國學習,中國政府更讓他們帶回大量文獻,甚至派部分官吏學者隨遣唐使赴日。中國沒有動用武力,而是在自漢至明的1000多年間,幫助日本吸納了中華文明的價值觀、典章制度、文字、建筑、藝術,甚至文學等。今天日本的官制、書法、文字、宗教、建筑、傳統節日與生活習慣,都有部分源于中國。唐朝李白的詩是當時日本皇室與知識分子模仿的對象,而以朱熹與王陽明等人的學說為著的宋明理學亦一度成為日本的顯學。反過來,倒是日本或因經歷了元朝兩次渡海侵襲失敗后,竟在豐臣秀吉時興兵侵華。明治維新后,日本改以西方文明為師,才導致20世紀的侵華行動及其徹底的失敗。
今天的中華文明覆蓋了朝鮮半島、日本島、中南半島諸國,也影響了其他東南亞國家,但它的影響并不是通過武力征服而來的。歷史上中華文明傳播到這些國家和地區,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的人民起到教化作用,促進了他們在精神與物質上的進步。這是一個文明沒有通過武力征服而成功地在空間上擴展與傳播的好例子,與西方學者的文明擴張的說法相反。
中華文明的韌性與可持續性
新石器時代中晚期在中華大地上如滿天星斗般出現的有著不同特色的史前地方文化,其影響力更伸延至北面和西北面的蒙古與新疆,以及南方的珠江流域。在經過了較長時段的氣候變化后,包括多次的南澇、北旱和海平面的升降,各地方文化的發展有快有慢,但都指向了一個融合過程。這些文化到龍山時代,至少在其中期,約公元前2300年時,已整合為既有共通性又有地方特色的多個中華文明。夏代開始,更形成了以中原地區為核心的中華文明。經歷了夏、商、周三代后,中原的文化已臻成熟,成為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中華文明。
然而,無論是公元前6000年到夏代期間,還是之后的各個朝代,包括歷史上處于分裂割據狀態的南北朝、五代十國,即使中央政權或“正統”政權所統治的領土大幅度縮小,但以中央政權為代表的中華文明從未消失。更甚者,在中央政權處于弱勢的時代,中華文明有時更展現出新的、光輝的發展,如南朝及南宋。文明是個社會實體而不是政治實體,因而不應以某一時期中央政權所管治的疆域來界定中華文明所覆蓋的空間范圍,后者甚至遠涉人類難以跨越的高山與海洋,在一片廣闊的自然地理空間中傳播。本書展示的中國各朝代的疆域,若加上周邊各少數民族政權所管治的疆域,更接近我們說的社會實體——中華文明。這個大空間的西部為青藏高原,西南部為云貴高原,東邊是東太平洋,北邊是亞洲大草原。在這空間內有黃河、長江和珠江三大流域,擁有肥沃的土壤、充足的灌溉用水和便利的水運交通(圖1.3,見下章),有利于文明社會的持續發展。
自夏代建立了中華文明的中央政權后,中央政權和周邊少數民族政權在這個大空間內,歷朝歷代地互動,推動了中國歷史的演進,使中華民族逐步融合,并擴大了中央政權的版圖。然而在這過程內,這個大空間一直不變。中國歷史過程的主角一直是以中原為核心地區的中央政權,或可說是“漢族”,即先秦時期不同民族在秦漢大一統下促成的民族融合體(并不是真正的民族)。歷史上挑戰中央政權者主要是北方的草原民族。這些位于中華文明邊緣地區上的少數民族成了中央政權最重要的“外敵”。在這一點上,古代中國與古埃及、兩河流域的處境是一致的。兩河流域主要文明在約公元前17世紀受來自山區和沙漠的游牧民族多次打擊而滅亡,古埃及文明則在約公元前7世紀亦被來自東北面的游牧民族入侵而消亡。而中華文明在與草原民族歷經數千年的周旋中變得更加強大,雖然中央政權曾一度被北方少數民族占有,但也形成了北魏、元和清等重要政權,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顯然是兩大原因:中華文明的遼闊大空間與戰略縱深,以及中華文明的德治與和平觀。
如圖1.2、圖1.3(見下章)所示,中國有優越的防御性自然地理條件,它的西、南和東面有山嶺與海洋作為天然屏障,只余北邊與歐亞大草原連接。加上自戰國起,各朝代都在北方建造或修固長城以扺擋游牧民族的騎兵入侵(圖7.1,見第七章),這都保證了這個地理大空間的安全與穩定。中華諸民族在這片廣闊大地上長期努力耕耘,過著繁榮安定的生活。在北方的文明斷裂帶,璀璨的中華文明成為以游牧為經濟主軸的民族仰慕與學習的榜樣。他們不斷吸收禮義之邦的文化,逐步融入中華文明。而四面開放,面積又只有20萬平方千米(兩河流域河谷更只有2萬平方千米)的狹小的兩河流域,由于缺少戰略縱深,很容易在內部不穩的情況下被周邊游牧民族入侵而導致文明消失。古埃及本來也有三面保護性的自然地理環境,唯一容易被外族入侵的通道乃東北面的西奈半島。但當歐亞草原民族掌握了馬拉戰車和鐵兵器而南下時,古埃及的長期安全狀態便被打破。況且埃及河谷總面積只有細長的3萬平方千米,沒有防護縱深,入侵者可順河而下。是以這一古文明亦在公元前7世紀時因外族入侵而滅亡。
在中華大地上,在黃河、長江和珠江三個大河流域間,先民自遠古時代起已互相交往,人與物通過一些自然地理通道可以由一個流域流向另一個流域。如公元前5800年的高廟文化的影響力便能向南推進至珠江流域,甚至出現在今天珠江口的香港和澳門。在文明形成的龍山時代,三大流域已出現了多個重要地區文化,如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海岱地區的龍山文化、中原的陶寺文化和西北的石峁文化。它們各有地方特色,但亦通過遠途貿易相互融合,都享有龍山時代的共同文化特征,成為中華文明的組成部分。因為公元前2200—前2000年的氣候變化(全新世變冷事件),中國出現南澇北旱,導致西北草原與南部稻作地區的文化衰落。但在黃河下游,許多本來地勢低下的沼澤地區轉變為可耕的肥沃農田,使中原地區得益,其經濟更加發達,人口逐漸增加。中原崛起為中華文明最發達的核心地帶,進而促進了以夏、商為開端的中華文明廣域國家的形成。
自此之后,在商代和春秋戰國時期的地球小暖期間,中華文明積極向南方推進,楚國的興起是個顯著例子。秦自統一中國后,北筑長城,南建靈渠,以連通湘江上游與珠江。秦又以都城咸陽為中心,筑九條主要馳道,形成一個貫通東西南北的交通網,將宏觀的中華文明大空間連成一片。隋唐和元朝的大運河更以水運之便溝通南北,使中國南部自唐以后,因為氣候和土地的優勢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亦使文明的重心南移。經濟與文明重心的南移,也使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減弱。強大的蒙古騎兵能在短時間內橫掃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地區,但在中原政權境內,他們只能與南宋長時間對峙,在深度漢化和融入中華文明之后才能滅了南宋,建立統一的新政權——元朝。清政權也是在更徹底地漢化,并以合宜的禮教與農業政策贏得民心之后,才穩握全中國的統治權。
中國三面的自然地理屏障,有助于中國發展幅員遼闊的農耕區,加上歷朝溝通南北水陸交通的建設強化了中華文明的韌性,所以歷來北方草原民族的入侵沒能導致中華文明的衰敗,反而使更多邊遠民族融入漢族大家庭,讓中華民族的內涵錦上添花,促進了中華文明的多元化和進一步發展。
中華文明不但有廣闊的戰略縱深,亦有強大的經濟與軍事實力,使強悍但人數和國力相對較弱的外族不敢輕易發動侵略戰爭,往往只在邊界騷擾,以博取和親,或財物和糧食的賞賜。因此,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中原政權的北部邊境并沒有大規模戰爭。從文化的角度看,這些邊境民族一直受禮義之邦的中央政權教化,在某些時段還并入了中央政權的行政版圖,有時甚至自愿成為藩屬,向中央政權朝貢、接受它的賞賜,或在天災時請求它的援助。這種文明核心與邊緣地帶的和睦關系成為中國歷史發展的一條主線,也是中華文明“以德治國”的一個特色。
當然,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曾經出現了多次權力強弱的更替,中央政權被迫南移。這些轉變都發生在中央政權腐敗、民不聊生時,中央政權的統治者失德或失去天命,而北方的草原民族卻出現了英明能干的領袖,不但積極采用了中華文明的典章制度,更重用漢人中有能力的文士和武將。相對于日漸腐敗的中央政權,他們更合乎中華文明的道德標準,因而這時的權力更替并不是蠻族入主中原,而是在中華文明之內不同民族的權力強弱發生變化而已。元朝與清朝在建立時都公開宣示:以繼承前朝傳統的中華道統和天命、達致社會穩定,以及讓人民生活有保障為目的,并繼續推行道德教化、科舉、水利和勸農等政策。這些朝代的更替,與夏、商、周三代間的變更一樣,并不是中華文明的衰落或滅亡,而是它的延續和新發展。
自新石器時代中期以來,中華大地上諸地方文化就在不斷探索大自然的規律,并在自然的變化中積極進取,增進自己的能力,以發展農業、滿足溫飽。這就是中華文明得以發展的基礎。人們也不斷地總結先人的經驗,使之成為應對自然力量的武器。這便逐漸形成了“敬天祭祖”這一中華文明的基本精神。這種精神強調了天地厚載萬物的美和善,重視對內的“德治”、教化和等級秩序。中華民族在處理與周邊民族的關系時也采取同樣的德治與教化原則。換言之,中華文明是和平的和非侵略性的,強大的中央政權往往是先進文化的無償輸送者。例如,明朝時七下西洋的鄭和艦隊是世界上首支遠洋艦隊,不但沒有侵占外國土地或掠奪這些土地上的人民和財富,反而向他們輸送絲綢、瓷器、茶葉等珍貴物品,傳播禮義之邦的高尚價值觀。這便是天道與王道的寫照,在世界文明史上獨樹一幟,成為在國際化進程及國與國競爭中脫穎而出的一支力量。長遠而言,它得道多助,能持久致遠,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