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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閣樓夜話

我和夏若梅來到閣樓的露臺上,這里是背街的一面,下面是一條人工的小河,河邊種著許多花草樹木,有幾棵高大的桂花樹和槐樹,晚風突然卷著桂花香氣涌過來,把她鬢角的碎發吹得貼在臉頰上。露臺木欄被月光浸得發亮,遠處彝人古鎮的飛檐翹角在夜色里勾出參差剪影,檐角銅鈴偶爾叮當作響,倒讓這夜更顯幽靜。

“你看。”夏若梅抬手指向西北方,指尖在墨藍天幕上劃出細痕。我順著她的方向望去,群山的輪廓像頭伏臥的巨獸,漆黑山脊線以上,繁星密得能綴成流動的河。那些星星忽明忽暗,真像火把節夜里從山頭滾落的火星子,我想起剛剛入夜時分在火把廣場看見的盛況,萬千火把連成火龍盤旋上山,火星濺在深色夜空里,竟和此刻的繁星有七分相似。

“小時候爺爺總說,天上每顆亮星都是故去的彝人變的。”夏若梅的聲音被風揉得很輕,她靠在木欄上,銀質耳環反射著月光,“說他們舍不得下山,就在山頭看著子孫后代。”

我把露臺上的竹凳往她身邊挪了挪,凳面竹篾硌著掌心,帶著白日陽光曬過的余溫卻也不是那么涼。“你爺爺現在還會講這些嗎?”

她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木欄縫隙里的油漆,沉默片刻才搖頭:“上個月去看他,病情有些加重了。”風突然轉了向,把古鎮夜市的喧囂推過來,烤乳扇的甜香混著米酒氣飄得很遠,“但護工說,他有時候會半夜坐起來,對著窗外講彝文經咒。”夏老爺子是正宗彝族人,他年輕時當兵之前一直生活在滇南楚雄,后來部隊轉業后,老家沒人了,這才一個人來到了武漢發展,趕上了那時國家政策高,他自己也有本事,打拼出來一片自己的江山。

露臺下傳來彈月琴的調子,三弦琴的粗獷音色裹在里面,像山澗里沖撞的石子。我看見穿黑色查爾瓦的老人坐在街角石墩上,琴箱上的彩漆在路燈下泛著油光,幾個戴繡花頭帕的姑娘隨著節奏輕輕晃肩,銀飾碰撞聲清脆得像碎冰。

“劉姨的蠱毒沒再犯吧?”我從帆布包里摸出兩個粗陶杯,倒上帶來的包谷酒。酒液在杯壁上掛出淺黃弧線,帶著發酵后的微酸香氣。上次我給劉姨治療完了以后,這都過了兩年多了。

夏若梅接過酒杯時指尖微顫,酒液晃出細小花紋。“我來的時候我媽還說讓我不要惹你生氣,從小到大都是你讓著我。”她低頭抿了口酒,喉結輕輕滾動,“她說你給的那個香囊還掛在床頭,里面的蒼術和艾葉都潮了,卻還是舍不得換。”武漢的天氣是有些潮濕,尤其是夏天的時候,又蒸騰又悶熱。

“還是沒找到下蠱的證據嗎?”我望著遠處山頭的星星,忽然覺得那些光點像是無數只眼睛。

“一直在查,但是還是沒有太多證據。”夏若梅把酒杯放在欄板上,發出輕響,“劉倩的老家在苗疆深處,那里的蠱婆據說還會古法下蠱。但我們去的時候,只看到空落落的土掌房,房梁上掛著的麂子頭骨都生了霉。”她忽然笑了笑,笑聲里帶著苦意,“我爸居然還幫著劉倩說話,說我們是疑神疑鬼。”劉倩就是夏若梅的爸爸老夏在和劉姨離婚后找的那個小姑娘。

夜市的喧囂漸漸淡了,月琴調子也低了下去。我看見樓下石板路上有穿校服的少年騎著單車經過,車鈴叮鈴鈴響著,驚飛了檐下棲息的燕子。夏若梅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冰涼,指甲幾乎要嵌進我肉里。

“你知道嗎?我爸最近總往實驗室跑。”她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風聽去,“上周我去送東西,看見他對著顯微鏡發抖,培養皿里的東西是青黑色的,像凝固的血。”

木欄突然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我低頭看見欄腳的榫卯處裂了道細縫,去年火把節時被人撞壞的痕跡還在。當時有個醉漢踉蹌著撞在欄上,整個人差點翻出去,還是夏若梅爺爺的老部下伸手拽住了他。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就是本地彝族人,總穿件深藍色對襟褂子,腰間別著把鑲銀的短刀,他說這閣樓是夏老爺子年輕時第一次賺錢回來親手建的,每根木頭都浸過松脂,能抵百年風雨。

“你爺爺年輕時,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我想起以前聽這個老人講的的故事,說夏老爺子二十歲時單槍匹馬闖進哀牢山,從土司手里奪回了被搶走的彝文典籍,回來時肩上中了七刀,血把麻布衣裳染成了紫黑色。

夏若梅的眼睛亮起來,月光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我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那是一個外國記者拍的黑白照片。”她抬手比劃著,“穿件麂皮坎肩,腰里別著太爺爺傳下來的象牙柄短刀,站在山峰上,身后跟著兩百多個彝人,每個人都舉著火把。”她忽然低下頭,聲音軟下來,“但現在他躺在臥病在床,連行動都困難。”

夜風卷著遠處的嗩吶聲飄過來,大概是哪家在辦喜事。彝人古鎮的紅燈籠次第亮起來,把石板路照得像鋪了層碎金,穿繡花圍裙的婦人端著銅盆從巷子里走出來,盆沿滴落的水珠在燈光里劃出金線。

“上次在撫仙湖,你們找到靈藥了嗎?”我想起那個霧蒙蒙的清晨,湖面像鋪了層揉皺的銀箔,夏若梅穿著件靛藍布裙站在船頭,她舅舅正把潛水鏡往臉上套,鏡片反射著細碎陽光。

她搖搖頭,發梢掃過衣領上的銀飾扣。“只找到半截枯了的龍血樹。”她望著遠處山頭的方向,那里有幾顆星星特別亮,“舅舅說,真正的龍血樹要長在懸崖縫隙里,樹干會滲出血一樣的汁液。我們在湖里潛了三天,只摸到些碎瓷片,據說是明代沉船的東西。”

我想起她舅舅的樣子,那張臉和夏老爺子有七分像,只是眼角多了道刀疤。上次在撫仙湖見他時,他正蹲在石階上抽煙,煙卷火星在晨霧里明明滅滅,手里把玩著枚青銅戒指,上面刻著繁復的彝文。

“你爺爺知道你們去找藥嗎?”

“護工說,他有時在夢里總念叨‘龍血’兩個字。”夏若梅的聲音突然發顫,“醫生說最多還有半個月,可我爸居然還在忙著他那些鬼研究。”她突然提高聲音,又慌忙捂住嘴,木欄邊的秋蟲被驚得停了聲,“前天我去醫院,看見我爸站在病房門口,手里攥著份文件,上面蓋著保密局的章。”

遠處傳來打跳的蘆笙聲,一群穿著百褶裙的姑娘圍著篝火轉圈,銀飾碰撞聲像急雨打在芭蕉葉上。我看見幾個戴黑色頭帕的老人坐在火邊,手里端著土陶碗喝酒,其中一個突然舉起碗朝我們的方向示意,月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溝壑里像是盛著歲月的酒。

“過幾天去看你爺爺吧。”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包谷酒的烈勁兒從喉嚨燒到胃里,“我帶些去年的陳茶,他以前不是最愛喝冰島普洱嗎?”

夏若梅突然笑了,眼角有淚光閃了一下。“你還記得啊。”她用指尖抹了下眼角,“上次你回武漢去看他,他拉著你講了三個鐘頭的茶馬古道,說年輕時趕馬幫到過西雙版納,在茶山里見過七米高的古茶樹。”她忽然從桌子上的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塊深褐色的東西,“這是他去年親手壓制的茶餅,還說要等你來了一起喝。”

茶香混著桂花香漫開來,我突然想起夏老爺子書房的樣子。整面墻的書架上擺滿線裝書,其中有套《哀牢山彝文志》的封皮已經磨得發亮,書桌上的銅墨盒里還凝著半塊墨錠,陽光從雕花木窗漏進來,在宣紙灑金紅箋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劉姨最近還去茶館聽書嗎?”我想起那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她總愛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轉著串菩提子,聽書時會輕輕跟著哼調子。上次去看她時,她正在繡幅彝繡,金線在黑布上盤出只展翅的雄鷹,針腳密得連風都透不過。

“上周去了趟。”夏若梅把茶餅包好放進包里,“她說聽書先生講《三國》時,突然提到種蠱的法子,說云南土司常用金蠶蠱害人。她當即就問那先生在哪本書上看到的,結果被人當成瘋子趕了出來。”她忽然壓低聲音,“但她偷偷錄了音,回來聽的時候發現,那先生說的蠱毒癥狀,和她原來發作時一模一樣。”

蘆笙聲突然停了,打跳的人群爆發出一陣笑鬧。我看見個穿紅色繡花鞋的小姑娘摔倒在火堆邊,她媽媽慌忙跑過去扶,卻被小姑娘拽著衣角撒嬌,非要買巷口的玫瑰糖。賣糖的老漢舉著糖擔走過來,銅鈴鐺隨著腳步叮當作響,糖絲在月光里拉出晶瑩的線。

“你說,會不會是劉倩從她老家帶來的蠱?”我想起那個總穿名牌套裝的女人,她說話時總帶著股若有似無的檀香,上次在夏家宴會上,她端著紅酒杯的手指上,戴著枚翡翠戒指,里面隱約有絲暗紅,像凝固的血。

夏若梅的指甲深深掐進木欄,在朽木上留下月牙形的印子。“上個月我偷偷去劉倩的別墅,在她梳妝臺抽屜里發現個黑布包。”她聲音抖得厲害,“打開來看,里面是只銅制小罐,罐口纏著紅線,還放著幾根頭發。”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我當時嚇得把罐子摔在地上,里面爬出只指甲蓋大的蟲子,金綠色的,被陽光照到就化成水了。”

夜風突然變冷,吹得檐角銅鈴亂響。我抬頭看見遠處的山峰輪廓似乎動了一下,像那頭巨獸翻了個身。遠處的星星突然暗了幾顆,仿佛被誰用墨汁涂掉了似的。夏若梅突然往我身邊靠了靠,我聞到她發間的桂花香,那是她慣用的洗發水味道,每次靠近我的時候,她的頭發就帶著這股清冽香氣。

“回武漢的時候,先去趟我家吧。”她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帶著溫熱的氣息,“我把劉倩的那枚戒指偷出來了,上面的翡翠里好像有東西在動。”她頓了頓,喉結輕輕滾動,“我舅舅說,那可能是養蠱用的媒介,需要用雄雞血才能逼出里面的蠱蟲。”

露臺下傳來關店門的吱呀聲,最后一盞夜市燈籠被熄滅,古鎮漸漸沉入墨色。我看見巷口的老槐樹影影綽綽,像個佝僂著背的老人在守望。遠處的哀牢山靜默矗立,山頂的繁星卻突然亮得刺眼,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云端注視著我們。

“你舅舅什么時候回來?”我想起那個放蕩不羈的男人,他左臂上有個狼頭紋身,據說是年輕時在緬甸叢林里紋的。上次在撫仙湖,他潛水上來時手里攥著塊墨綠色的石頭,說那是龍血樹的化石,能解百毒。

“說是下個月初。”夏若梅望著古鎮的遠處,那里還有零星燈火亮著,像誰遺落的珍珠,“他從緬甸帶了位懂蠱術的老佛爺,說能看出我媽中的是什么蠱。”她突然轉身面對我,月光照亮她眼里的紅血絲,“但老佛爺說,解這種蠱需要愛人的血,我爸他……”

她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安裝在閣樓里的座機電話,和小賣鋪一樣是為數不多的有電話的地方,可見這個閣樓的重要性。此時響起的電話鈴聲,都快半夜了,顯得有些突兀。夏若梅進口樓里,接通了電話,突然攥緊了手機,指節泛白。“是我爸。”她聲音發緊,“這個時間打電話,肯定沒好事。”

電話接通的瞬間,老夏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似的傳出來,夾雜著電流的滋滋聲。夏若梅皺著眉聽了幾句,突然提高聲音:“你把爺爺轉到哪去了?什么叫保密治療?”她的手開始發抖,手機差點從掌心滑落,“劉倩在你旁邊?讓她接電話!我知道是她搞的鬼!”

遠處的蘆笙聲又響起來,這次卻帶著些凄厲的調子,像誰在深山里哭嚎。我看見夏若梅的嘴唇在發抖,她突然對著手機吼道:“你要是敢動爺爺一根頭發,我就把你實驗室的東西全捅給媒體!”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胸口劇烈起伏著。

“怎么了?”我扶住她的肩膀,能感覺到她在發抖。

“他把爺爺轉到秘密療養院了。”夏若梅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木欄上,暈開一小片深色,“說是什么軍方的特殊機構,還說爺爺的病和他的研究有關。”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肉里,“我知道了,他在研究的根本不是什么新藥,是蠱毒!是想用爺爺做實驗!”

山風突然變得陰冷,吹得人脊背發寒。我抬頭望向遠遠的山林深處,那里漆黑一片,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密林里閃爍。夜市最后一盞燈熄滅了,古鎮徹底沉入黑暗,只有我們站的閣樓露臺上,還亮著盞昏黃的燈籠,像茫茫夜色里的一點星火。

“先不用著急,你爸說的未必是實話。”我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她,“我估計他是把你爺爺轉移到了哪里,放心吧!那也是他爸,不會有事的。”我望著遠處的星星,突然覺得那些光點像是無數雙眼睛,“再說,你爺爺那樣的人,不會任由別人擺布的。”

夏若梅擦干眼淚,重新挺直脊背,月光照在她臉上,竟有幾分夏老爺子當年的風骨。“我爺爺年輕時,在哀牢山被土匪綁架,硬生生咬斷了綁匪的手指逃出來。”她聲音里漸漸有了力氣,“他說過,彝人的骨頭是用山泉水泡硬的,從來不會彎。”

檐角銅鈴突然叮鈴鈴響個不停,像是在應和她的話。我看見遠處的山頭,有顆星星突然變得異常明亮,像火把節夜里最先點燃的那支火把。夏若梅抬手抹去最后一滴眼淚,從包里掏出那半塊龍血樹化石,月光照在上面,泛著奇異的紅光。

“這就是上次撫仙湖底找到的那塊。”她把化石遞到我手里讓我看,我感覺到這塊石頭冰涼,卻仿佛有脈搏在里面跳動,“舅舅說,這東西遇毒會發燙。等我回去看爺爺,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山風里突然飄來烤羊肉的香氣,大概是哪家夜市攤還在營業。我想起我還在上大學時的有一年火把節,夏老爺子帶著我們在廣場上跳舞,他雖然腿腳不便,卻踩得步步精準,銀須在火光里飄動,像極了傳說中的山神。那時老夏還沒和劉姨離婚,一家人圍坐在火堆邊,劉姨給大家分烤乳扇,夏若梅的笑聲比銅鈴還脆。

“你還記得那年火把節,你爺爺講的那個故事嗎?”我望著遠處的星星,它們似乎離我們越來越近,“說哀牢山里有種會發光的草,能解百種毒,只有心誠的人才能找到。”

夏若梅的眼睛亮起來:“我舅舅說,那種草其實就是龍血草,只長在龍血樹旁邊。”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撫仙湖底肯定還有,等這事了了,我們再去找找看。”其實她說的也不算完全對,那種草我給馬哥的女兒用過,還是龍婆婆帶我去業海找到的,叫幽蘭魔草,能解世間奇毒。可惜得踏過虛空去到時空之境,普通人根本到不了,但我知道夏老爺子未必需要。

夜市的喧囂徹底消失了,只有秋蟲在草叢里低鳴。遠處的山峰在夜色里沉默著,像位守了千年秘密的老人。我望著夏若梅被月光照亮的側臉,突然覺得不管前路有多少風雨,只要我們像現在這樣站在一起,就沒有跨不過的坎。

夜風吹過,有些微涼,她挽著我的胳膊,從露臺這邊走到另一邊,木樓板在腳下吱呀作響,像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我把外套給她披在肩上,“夜晚露水潮濕,小心著涼。”

她輕輕點點頭,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望了眼山頂的繁星,輕聲說:“你看,最亮的那顆星,像不像爺爺書房里的那盞煤油燈?”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有顆星子格外明亮,在墨藍天幕上靜靜閃爍。夜風卷著桂花香氣送到我們樓上,閣樓露臺上的燈籠在身后輕輕搖晃,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在夜色里延伸的路。

古鎮石板路在腳下泛著青光,像被月光鍍了層銀。小巷的路燈昏黃,我看見墻縫里鉆出幾株野草,在風里輕輕搖晃,仿佛在向我們招手。遠處的山峰靜默矗立,山頂的繁星依舊明亮,像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一片古老的小鎮。

夏若梅指著閣樓下不遠處巷口那棵老槐樹說:“你看,樹洞里有螢火蟲。”微弱的綠光在黑暗里明滅,像誰遺落的希望,“爺爺說過,螢火蟲是……”她忽然頓住,轉身時發梢掃過我手背,帶著桂花香的涼意,“你聽過螢火蟲的傳說嗎?”

我往她身旁挪了挪,木欄桿在掌心硌出紋路:“小時候外婆說,它們是去赴約的星星。”樹洞里的綠光突然亮了些,像誰在里面劃亮了火柴。

夏若梅輕笑時,鬢角的碎發跟著顫動:“爺爺的版本更有意思。他說螢火蟲是迷路的燈籠,每只都提著別人忘在夏天的心事。”她忽然彎腰撿起片不知何時隨風飄落在露臺上槐樹葉,葉脈在月光下像張細密的網,“比如小時候,某人偷偷埋在樹根下的那瓶橘子汽水。”

我猛地抬頭,她眼里盛著的月光晃得人發慌。小時候我確實做過這事,抱著玻璃瓶蹲在樹影里,看氣泡一串串往上升,像把沒說出口的話全封在了里面。“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我在陽臺畫畫,”她把槐樹葉轉了個圈,葉尖的露珠滴在欄桿上,“看見你埋完瓶子還對著樹鞠躬,活像在拜土地公。”樹洞里的綠光又暗下去,隱約能看見光點在緩慢移動,像誰提著燈籠在迷宮里打轉。

“那你呢?”我往她身邊湊了湊,晚風里混著她袖口的桂花香甜味,“有沒有什么心事被螢火蟲提走了?”

她忽然不說話了,指尖反復摩挲著槐樹葉的邊緣。樹洞里的綠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子。“有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聲音輕得像飄在風里,“比如希望今年的槐花開得久一點,比如……”她頓了頓,忽然轉頭看我,“希望某人別總把話藏在汽水瓶里。”

我喉結動了動,沒接話。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有誰在暗處偷笑。小時候埋汽水時確實藏了句話,瓶底貼著一張用圓珠筆寫著的紙“夏若梅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晚霞更好看”,當時覺得肉麻得要命,現在卻后悔沒寫得再清楚些。

“爺爺還說,”她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塵土,“螢火蟲的光只能亮一晚上,天亮前不把心事說出口,就會被它們帶到云里化成雨。”樹洞里的綠光正變得越來越淡,像快要熄滅的燭火。

我也跟著站起來,木欄桿在身后發出吱呀的聲響。“那要是說了呢?”

“說了的話,”她轉過身,月光剛好落在她笑起來的梨渦里,“就會變成槐花開滿整個夏天。”她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劉海,指尖不經意擦過我手腕,像道微弱的電流竄上來。

樹洞里的綠光徹底暗下去了,只剩下遠處巷口路燈昏黃的光暈。槐樹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像誰在催著我們回家。“回去吧,”夏若梅拉了拉我的袖子,她的指尖帶著槐葉的涼意,“爺爺說露水重了會著涼。”

“小時候那瓶汽水,”我盯著她眼里跳動的光斑,聲音有點發緊,“瓶底寫的不是祝禱詞。”

她的輕輕仰起頭來盯著我,晚風掀起她的衣角:“哦?那是什么?”

“是句悄悄話,”我撓了撓頭,聽見自己的心跳比樹葉聲還響,“我說你比晚霞好看。”

她忽然笑出聲,眼睛彎成了月牙。遠處傳來誰家的鐘敲了十一下,老槐樹的葉子又開始沙沙作響,這次聽起來像在鼓掌。“知道了,”她伸手拽了拽我的胳膊,“現在可以回屋了吧,笨蛋。”其實她可能小時候就在我走了以后把瓶子挖出來看過,只是一直不肯告訴我。

我們牽手往屋里走,她的影子在月光里輕輕晃著,像片快要飄起來的槐樹葉。閣樓的燈還亮著,窗臺上她白天畫的槐花圖被風吹得輕輕顫動。樹洞里已經徹底黑了,大概那些螢火蟲已經提著沒說出口的心事往云里去了,但我忽然覺得,有些話不說也沒關系,就像此刻她袖口的桂花味,像石階上未干的露珠,像月光下交疊的影子,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

“對了,”快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轉身看我,眼里的光比剛才的螢火蟲亮多了,“我今天畫的畫,畫的是兩個人在槐樹下看螢火蟲。”她指著閣樓角落里畫架上的畫對我說。

我愣了愣,看著那幅漂亮的畫時,她已經推開了里間的屋門,暖黃的燈光從門縫里涌出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進來啊,”她回頭沖我笑,“螢火蟲回家啦!”

我輕輕的笑了笑,跟上去,門在身后關上時,聽見外面的槐樹葉又沙沙響了幾聲,像在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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