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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重逢第三十 果然是他!為何是他?

【鷓鴣天】

三年過去了,京都一些茶坊勾欄也是變了一番模樣。

酒招旗隨風翻涌,彩燈籠當街掛,面生的小店遍地開了花。孟蕓走著走著,竟然有些迷糊了,竟然不辨認方位,不知昔日的攬春園何在。

落日西斜,斜陽草樹,樹影婆娑。

“鐺——鐺——鐺——”

寶塔寺的尖塔上,敲鐘之聲再一次響起。那聲音悠長,空靈,聲聲帶情。街上的人影欲斷魂,聽了這敲鐘聲后紛紛加快歸家腳步。

冗長的街道上人跡寥寥。

孟蕓忽然意識到,馬上就要宵禁了,今日似乎不可能去攬春園了。眼下,出城要緊,孟蕓寄居在城郊的一座破廟里,那里絕對安全。

東拐西拐,孟蕓迷迷糊糊地走進了另一條相對寬敞的街,她剛拐過來,驀然一愣:

街邊,一座宅邸傲然坐落在那里。朱紅色大門,門邊的一對石獅子仰天長嘯,石頭雕的拴馬樁為一只矯健的鹿的形狀,隔著高墻,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一座樓閣的尖頂——那,是尉遲府,她曾經的家啊……

回想起來了,什么都回想起來了……

胸中的炙熱感沖撞著肉體,孟蕓禁不住揉著胸口,鼻子微微酸。

她下意識是想逃跑。

她怕,下一刻朱紅門打開,那個高挑的身影又走出來,俯身看著她的臉;

她怕,下一刻街邊馬蹄聲聲,那匹雪白的駿馬又踏著風而來,停在她身邊;

她怕,下一刻歡笑聲又縈繞北溟居,有個一襲白裙的少女從高閣軒窗里探出頭來,對她招手說:

“遲婷,你終于回來了——我是三年前的孟蕓啊。”

忽然,真的有一陣歡聲笑語聲鉆進耳朵里。

這時真真切切的笑聲,不是幻覺。

孟蕓吃了一驚,不想再多停留一刻鐘了,她暗暗揣測,或許這時尉遲大人和薛曉曉,亦或者是新娶的少女在花前月下吧……

她加快腳步離去,想要抬頭看尉遲府最后一眼,卻猛然發現有些不對勁的細節:

只見,尉遲府的牌匾不翼而飛,門前一片狼藉,朱紅的宅門也被貼上了丑陋的封條……

這是被……抄家了啊……

孟蕓腳下一軟,猛然扶住墻壁才沒有摔倒。

這時,孟蕓抬頭看到方才那笑聲是幾個挑著擔子賣花的女孩子發出的。

于是,她走過去打聽,才知道,五日前,尉遲大人上書觸怒尚在人世的先帝,被革職查辦,關進詔獄了。

“唉,伴君如伴虎,真是風水輪流轉啊。”一個年紀大一點的賣花女感嘆了一句,挽著其他女子笑盈盈地走了。

真是物是人非,三年前,尉遲如琢顯赫無比;

真是造化弄人,三年后,誰會想到他淪為階下囚了呢?

孟蕓握緊了拳頭。

京郊。

廟里的泥塑全都是兇神惡煞的神仙鬼怪,在幢幢燭影的映照下,蠢蠢欲動。

孟蕓側臥在草席上,蜷縮著身子。

從尉遲府回來,孟蕓便胸口劇痛難忍。再加上今日京都爆發鼠疫,病死之人不計其數,孟蕓親眼看到城郊橫七豎八躺著的都是死人——心中憤恨郁結于胸,那一股子炙熱感愈加猖狂。

像是一把火,熊熊燃燒。

孟蕓感覺自己要被灼燒致死了。

忽然,孟蕓貼在地上的耳朵察覺到了一絲異樣聲音——那似乎是隆隆的馬車聲,嘚嘚的馬蹄聲和一陣陣吆喝聲。

有人在接近破廟。

孟蕓趕緊滅掉燭火,迅速躲藏在破廟中神案底下,讓帶著霉灰的破舊帷幔遮住了自己。破廟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孟蕓極力壓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暗暗盯著路過的一群人。

從那些人的穿著來看,他們似乎是一些小吏。他們乘著三輛被盛滿的馬車,低著頭匆匆忙忙地趕著路,似乎不想引起太大的注意。借著月光,孟蕓看清楚了車上裝的都是什么——都是死人!車上的尸體雜亂無章地被堆疊起來,滿滿裝了三輛馬車。

孟蕓心生疑惑,便躡手躡腳,悄悄跟在他們身后。走了沒幾里路,孟蕓看著他們來到了一個光禿禿的空地,空地其實也不是太平坦,孟蕓發現那里早就放了數十具尸體。

那地方及其古怪,四周明明雜草叢生,但那塊空地寸草不生,還生著腐臭,顯得格外突兀,格外陰森——這是一小片亂墳崗。

月光傾斜而下,照亮了這個亂墳崗。如果觀察仔細,還可以看到那里的泥土有被灼燒過的痕跡。

那些人把尸體一股腦兒地卸下去,接著月輝,可以看到不小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都是尸體,男女老少,大大小小,有的甚至只有肢體部位,沒有全尸……

運尸隊伍里,一個小輩說道:“頭兒,你數數,瞧瞧對不對:剛剛運過來的是今日外城病死的人,凡三十有一人;那邊的死人早就被運過來了,有的是大牢那邊的,有的是在午門處決的,總共十人……”

另一個方臉的人打斷他:“數你個球?晦氣死了,還不快一把火燒了?咱們早收工早領錢。嘶……這地方真瘆得慌,要不是給銀子多,老子才不干這差事呢……”

那小輩悻悻地縮了縮脖子,隨即向死人堆澆了些什么,接著擎起火把點燃尸體,一瞬間,火勢猛漲,火舌開始一寸一寸舔著亂墳崗。

接著,那些人也不管不顧了,他們牽著馬車就走。

遠遠躲在一邊的孟蕓看得可謂是觸目驚心,看著這么多百姓患病死去,看著那么多尸首被焚毀,孟蕓雖然不和他們沾親帶故,但也是心中流血不止。

忌憚鼠疫極其容易讓旁人染病,孟蕓挪了挪腳,打算離開,卻不小心踢到了什么東西,那似乎是一個陶罐,被孟蕓一碰后骨碌碌地滾到遠處。孟蕓歪著頭,費了好大勁才看清楚,那哪里是個陶罐,分明是一個人頭!

孟蕓趕忙旋身,猛然發現自己藏身的地方,竟然也是這亂墳崗的區域。不僅僅在腳下,就是方圓幾里,全都或多或少橫放著尸體——

這里是妥妥的巨型亂墳崗!

孟蕓打了個寒戰,心想自己獨自一人在三更半夜漫步于亂墳崗,似乎不是一件很詩意的事情。于是,她加快腳步,想要離開。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防止踩到地上橫放的尸體。忽然,孟蕓的腳碰到了蒿草從中一個死人的手,這只手很修長白皙,像是一個養尊處優之人的手,但是血跡斑斑。更有甚者,在那蒼白的手的拇指上,赫然帶著一枚木頭戒指,戒指上開一朵木頭雕成的精巧小花,正在月光下孤芳自賞……

孟蕓的心咯噔響了一聲。

像是發了瘋似的,孟蕓跪下來拉住那只手,拼命扒開蒿草,把那人從雜草堆中刨出來。孟蕓看到的,先是一只手臂,接著是軀干,腿,頭……最后,整個人都被扒出來,那人穿著囚衣,全身上下都是血肉模糊,沒有一塊好肉。

孟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手止不住顫抖,甚至顫抖到漸漸綿軟無力。心中默默禱告著,孟蕓顫顫巍巍地撥開那人凌亂的頭發,一張秀氣的臉露出來——

是他,果然是他,為何是他……

尉遲如琢!

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的一剎那,孟蕓大腦一片空白。這就是他的眉毛,這就是他的鼻子,這就是他的唇……

可是,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本來該是明亮的眼睛部位,赫然有兩個空洞洞的血窟窿……

雙眼被挖!

孟蕓的心涼了半截。

她慢慢用雙臂環抱尉遲如琢,他渾身冰涼冰涼的,寒氣入骨,竟然讓胸口熾熱的孟蕓感到了無限寒冷——他絕對沒有染鼠疫,而是活生生地遭到了毒打。

“不會的,他不會死的。”

孟蕓拼命鼓勵自己,她極力穩住心神,自己說服自己,心說人哪里這么容易死,自己這么多年來溺過水、跳過崖、挨過打,如今也不還是活蹦亂跳的嗎?他尉遲如琢好好的一個人,身子骨好到不行,怎么會說死就死了呢。

于是,她板著臉,故作鎮靜地抓過尉遲如琢的手腕,去感受他的脈搏。

那手腕冰冷僵硬,沒有脈搏。

孟蕓急了,她不死心,旋即直接把耳朵貼在尉遲如琢胸口去聽他的心跳聲。

黑夜萬籟俱寂,四野一片死寂。

“咚,咚,咚……”一陣有力地心跳聲傳來。

可是,只有一陣。

那是孟蕓自己劇烈的心跳。

剛剛燃起一陣希望的孟蕓回過神來,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孟蕓把尉遲如琢抱在懷里,緊緊地貼著他冰涼的身體,淚水噴涌而出。就讓她哭吧,哭得昏天黑地,也難以撫慰兩顆冰冷的心。

孟蕓沒有想到,再次見到尉遲如琢,竟然是此番場景。

不知道過了多久,跪坐在那里像一座石雕一樣的孟蕓感覺身后有熱浪襲來——那焚燒尸體的火蔓延過來了。孟蕓見了,趕緊架著尉遲如琢,一步一晃地離開這亂墳崗。這時,孟蕓原本因為顫抖而綿軟無力的手竟然不知怎么地充滿力量,縱使失去知覺的人再怎么沉重,孟蕓也可以把他架起來帶走!

這一路上,孟蕓恍恍惚惚,走走停停;

這一路上,孟蕓跌跌撞撞,不辨方向;

這一路上,孟蕓不知道要帶尉遲如琢去哪里,但是她知道,她不能把他留在那里……

不知過了多久,孟蕓身體透支,只得重新跪坐下來。

寒風陣陣,秋葉瑟瑟。

孟蕓索性不走了,她讓尉遲如琢靠著自己,抱著他的脖子,將臉頰貼在那張蒼白甚至有些猙獰的臉上。尉遲如琢冰冷的身體,冷卻了孟蕓的熾熱的胸膛。

漸漸地,孟蕓感覺自己胸口跳躍的火焰漸漸熄滅,些許闊別多日的愜意甚至包裹了她。

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

孟蕓乏累至極,不知不覺竟然睡去了。夢中,她感覺似乎有一只手一直撫摸著她。恍恍惚惚地,她睜開了眼,發現真的有一只手在摸著她的臉。

那是尉遲如琢。

孟蕓怔住了,她盯著艱難地抬著手的尉遲如琢,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尉遲如琢已經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用手感受面前這個女子的五官,也是像孟蕓一般詫異,便一遍一遍地繼續去確認。良久,他張了張干裂的嘴,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閣下是誰?”

孟蕓的眼淚再一次落下來。她答道:

“明知故問。”

多年前,除夕夜,石橋上,他們也是說了這么一番話。

不必多說了。那一刻,他知道,她就是孟蕓無疑;她知道,他就是尉遲如琢無疑。

尉遲如琢呼吸有些局促,他說道:“阿蕓,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你只是躲在一個地方生我的氣,等到氣消了……還會回來找我的是不是?你的臉好燙啊,把我給燙醒了……但是,我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好遺憾,我們馬上就又要分開了。”

緩緩地,幾道鮮血,從那雙空洞洞的眼窩里流出來,尉遲如琢痛苦地蜷縮起來。

孟蕓笨拙地把他臉上的血跡擦拭去,問道:“你犯了何罪,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上書彈劾李師道,奏折被李師道扣下。他假傳圣旨,將我革職問罪。詔獄里,那劉通等人公報私仇,將我雙眼剜去,以非人刑罰待我……冥冥中,我好像是死了,又好像……還活著……”

尉遲如琢茍延殘喘,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微弱到孟蕓只得將耳朵貼近他的嘴才可以聽見。

她聽到:“阿蕓……我這一生,雖表面風光無限,但是卻并不光明磊落,甘愿淪為昏君鷹犬。”

她聽到:“你說得對,我是個屠夫,是個懦夫,是個虛偽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你敢于指出我的錯誤,與我對峙……”

她聽到:“這件使我身敗名裂之事,卻是我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是我一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而這也是因為你影響了我。我死而無憾了……”

這件足以害死他的事情,是他一生做過最值得驕傲的事。

孟蕓聽不下去了,她堅定地說:“你不要一心尋死。我是個郎中,一定不會眼看著病人死的。還有,就算我真的把你當成屠夫、懦夫、鷹犬,我也不會就讓你這么輕松地死了,那是便宜你了……你聽好了,給我活下去。”

“活?阿蕓,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義嗎?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不能實現抱負,甚至不能像常人一樣過活……求求你給我一點仁慈吧……”

不能實現心中理想的人生,暗無天日,確實沒有活路。

阮籍窮途之哭,乃心路窮盡也;

嵇康裝瘋賣傻,乃哀怨郁結也;

李白高歌醉臥,乃壯志難酬也;

不可見天日的尉遲如琢,繼續留在這暗無天日的渾濁世間,又何嘗不是一種煎熬呢?

孟蕓的心漸漸沉下去,她理解了尉遲如琢的難處。

有點釋然。

這時,東方的天空漸漸明亮起來,晨光熹微。

尉遲如琢的手漸漸垂下去。他說:“阿蕓,我要睡了。好累啊。”

孟蕓感覺喉嚨有些發緊。她把臉頰貼在尉遲如琢的額頭上,輕輕說道:

“睡吧。”

“等睡醒了,我給你煮紅豆粥喝。”

紅日越升越高,晨光越曬越亮;空氣是一點一點暖上來的,尉遲如琢的身體是一截一截涼下去的。

看著一輪初陽冉冉升起,孟蕓忽然想起來尉遲如琢曾經答應過她,要帶她去朱雀巷看落葉與日出的舊賬。于是,她把嘴貼到尉遲如琢耳邊,輕輕說:“如果你覺得日子活得沒有盼頭,那就……把我孟蕓當成盼頭吧。”

“你看看這第二天的初陽,其道大光,多美呀……你看看呀……”

不管尉遲是沒了眼還是沒了命,怕都是永遠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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